日月燃明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军政

    “老师,你本是中极殿大学士,朕命你领礼部尚书衔,参与机要。军政诸部的事,老师以后要多替朕操心了。”

    皇极殿上,王战宣布了新的朝廷体制架构之后,紧接着就开始新的建制任命,一刻不等。

    “老师以后就穿朕赐给你的蟒袍上朝吧。”王战微笑着看着孙承宗这位老臣。

    “微臣遵旨,谢主隆恩。”孙承宗叩首接旨。

    听到皇帝的任命,殿上群臣直感风雷扑面,宛如强风灌入口鼻。他们都记得孙承宗的蟒袍是什么样式——那是坐蟒,与九千岁魏忠贤的一样!

    大曌蟒袍分两种,一种是行蟒,也就是蟒纹盘绕在身上,与龙袍的区别就是前爪上只有四趾,而龙袍是五趾,另外后爪变成了鱼鳍状;令一种就是坐蟒,远比行蟒大得多的龙形蟒首以正视前方之姿态占满整个胸前,华贵威严,异常醒目。约定俗成,坐蟒比行蟒尊贵一筹。

    如今,孙承宗以中极殿大学士的身份,领礼部尚书衔,穿坐蟒蟒袍,掌军政诸部,虽未明言为内阁首辅,实则绝不下于首辅。

    在孙承宗进京一个月之后,皇帝终于在两大文官势力面前明确了孙承宗的地位:阁老、军政,着蟒袍,但是不领兵部尚书衔,而是礼部尚书衔。

    想到前面皇帝兼任兵部尚书之举,所有人都明白,从此之后,军权永远要握在皇帝手中了,兵部尚书只能是皇帝兼任。

    其他几位阁老听了这个任命,隐隐约约的都有一种感觉:从此以后的大学士,恐怕更近于国朝初期的地位了,而不是国朝中后期近于宰相的地位。

    六十四岁的孙承宗起身之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师徒二人之间已经不需要说太多,皇帝知道老师一定会支持自己,老师也一再从万岁山和西苑那里得到超乎想象的惊喜,决意全力支持。

    孙承宗已经与皇帝学生将《华夏先贤志》和《华夏英雄志》定稿刊印,剩下大部分时间在帮皇帝学生完善军律、操典,也经常到万岁山与皇帝学生在一起。虽然王战一直没说如何安排他,也没说过太多细节,但关于朝廷体制、文武并重的大方向还是跟他探讨过的。他此刻略一转念就明白皇帝学生现在如此安排的意图:一方面以曾经督师蓟辽的威望在皇帝的支持下协调军政诸部,协调诸部与边军,一方面以阁老的身份调和文武,毕竟自己是文臣出身,在东林也有威望。

    最后,还有一点孙承宗有所猜测,但不是十分确定:自己这个皇帝学生应该还是想少用严酷手段,还是想给群臣一个机会。皇帝总是尊敬地称自己为老师,自己可以居于皇帝和百官之间,以皇帝现在的英明决断,调和可能谈不上了,但至少可以帮助皇帝去说服争取朝臣和士林,进而影响地方士绅商贾,顺利改良,少生杀戮。

    想到这里,孙承宗内心暗自长叹。自己的信是发出去了,不仅自己,上个月十二之后,朝中许多人都往家乡写了信,只是,江南那些人针砭朝廷乃至于皇帝已经成了习惯,就像顾宪成、李三才之流,他们的门生、族人、亲朋能领会皇帝的苦心吗?最致命的是,能认清如今的形势吗?那信中的内容又是什么?若是以为当今圣上还像万历爷一样,恐怕......唉......

    魏忠贤在一旁面无表情,内心实则已经起伏不定。自从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却没能阻止皇帝召回孙承宗之后,孙承宗会成为阁老这种结果,他已经不觉得意外了。

    他意外的是,皇帝把孙承宗、李邦华、刘宗周、袁可立之流都召了回来,却对自己没什么表示,更没有什么变动,黄、李、施、张几大阁老也都不做变动。崔呈秀虽免去了左都御史的职衔,但是实职尚书却没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要两帮人齐心为国?他想不太明白。

    而令他更心惊的是,观皇帝近两个月的所作所为,孙承宗此次入阁,自己恐怕再也难以如往日一般耍手段撼动。到现在自己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知道的那么多的,自己遍洒眼线,还是没有找到皇帝的消息来源,也没有找到皇帝读其书的那位教谕。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眼前的现实就是皇帝如同在九天之上俯视天下,大事小情、细节弊端都是了如指掌,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别说是自己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便是那些状元、榜眼出身的大臣也一样是无可辩驳。

    “短短两个月,皇帝怎么就这样了?”不解、恐惧、懊悔、不知所措诸般情绪忽上忽下之中,魏忠贤不禁想起了昨天黄立极说的话,“观圣上近两月之所言所为,舍‘天生圣人,生而知之’再无可解,如此,我等追随圣意、尽心辅佐尚嫌能力不足,安能再做他想?魏公,我等今后,唯有一心辅佐、尽心做事一途”。

    ......

    昨日接到大朝会的消息后,魏忠贤就召来黄立极密谈,将自己的种种担忧和一些隐约的想法说给了黄立极,当时黄立极略一沉吟便说出了上面几句话。

    魏忠贤虽然是个文盲,却绝不是个傻子,由市井到朝堂,从无赖到九千岁,听了黄立极的话他便明白,黄立极这应该是想了好久了,怕了。

    此时他再回想品味起来,愈发忐忑。也难怪,眼前的皇帝没有显出任何恶形恶状,却不由人不害怕,那是面对俯视苍生者的不由自主的寒意。

    他打定主意,等散朝后一定要和黄立极再谈谈,听听他是什么主意,把几个干儿子也找来商议商议。李邦华、袁可立掌管都察院,孙承宗又成了阁老,徐光启、刘宗周这几个从不肯正眼看自己的东西皇上也必定有安排,这样下去,真的只是一心辅佐、尽心做事、齐心为国就行了?

    魏忠贤无法相信,也便无法抑制的想到了客氏,瞬间,后背的内衣打湿,盛夏的天气,身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比自己还是粗使太监时的冬天还要冷。

    他不知道,刚才跳出来提出廷推的刘诏心里跟他一样的冷,还有崔呈秀、梁梦环......

    施凤来、张瑞图两位阁老心中虽没有那么冷,但也有类似的心情。

    都是千军万马中考出来的人精,都能看明白眼前的形势,也就都知道近两个月皇帝根本没有草率的决定,而一旦决定了就不是殿上群臣能够更改的,刚才刘诏廷推之议的结果就是例证,稍远一些的则是上个月皇帝宁可发中旨也要将田赋新政昭告天下百姓。但是他们都没有魏忠贤那么恐惧,圣上一怒,九千岁终究还是家奴,自己可是进士阁老。也因此,他们已经开始琢磨如何与孙承宗相处了。

    作为内阁首辅,黄立极想得更深一些,也再次确定:皇帝所说的齐心为国是真的,既然如此,再行党争就是取祸之道。以后再要进言,必以国家社稷、万民福祉、边关争胜为要。不可单纯诋毁人品,那将是现在的皇上最讨厌的。

    李国普倒是没什么太大波动,他想得很清楚,魏忠贤重用自己是不假,但自己一向不肯帮魏忠贤害人,如今皇帝励精图治,不喜党争,只要自己没有行差踏错,秉持忠心,如果东林那边有人不开眼,没有实据却要发起弹劾赶走这边的人,恐怕倒霉的是弹劾者自己。

    总之,身居内阁,与崔成秀那样插手具体事务的显然有所不同,故而几人都不是很担心。

    ......

    “茅元仪,朕任命你为参谋部右侍郎。”对孙承宗的安排之后,王战金口玉牙再吐风雷。

    “谢圣上隆恩......”茅元仪强抑激动,叩首拜谢。

    茅元仪当然知道皇帝要启用自己,只是没想到,皇帝居然直接让自己成为了右侍郎,与去年的袁大人一样。

    他本已经注意到,到了京城就被孙承宗请过去的这些人,只有自己和毕懋康、张春被孙承宗带着去了万岁山军营,还去了军营后面的工坊,圣上还亲自告诉了自己等人“保密条例”,显然,自己的前途就在军伍方向,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前途会如此远大。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王战在参谋部人选上比较属意于袁可立,更想让他在侍郎位置上多干几年配合袁可立——袁可立在登莱任上主动出击,反攻辽东半岛,实在是近年来大曌边关兵事中少有的一抹亮色。

    无论袁可立知道多少《步军操典》、《参谋大略》中的理念,在王战看来,至少他的主动进取是非常可取的,现在的大曌非常需要这种精神。有能写出《武备志》的茅元仪配合,有自己这个皇帝的掌控,参谋部尚书一职,袁可立再合适不过了。可是自己想建立南北督察院,又觉得袁可立这个清廉的孤臣最合适。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把对大曌百官的都察放在了首位,只好做了现在这样的安排。

    “以后赞画改称为参谋。兵部职方司测绘的天下舆图会给你们一份,参谋部要据此制定出针对不同敌人、不同地理、不同季节、不同气候的作战方案,预判可能发生的战事,以后锦衣卫得到的与此相关的情报也会给你们一份。以后大曌各部军兵都要进京接受朕的轮训,你参谋部也要培训随军参谋。随军参谋归参谋部调配,职责是协助主将阵前决策,但是你要记住,随军参谋可以提出各种建议,但无权干涉主将的最终决定,除非主将造反。”王战堵住了茅元仪接下来可能的致谢言辞,直接步入正题。

    “微臣明白。”茅元仪连忙回应皇帝。

    “万岁山你也去了,朕新编的《步军操典》、《参谋大略》你已经看到了,过几天军中开办第一期军官夜校,到时候就用这两部书为教材,朕亲自讲解,你也来听,有什么想法可以与朕和老师、还有新军中之人共同探讨。若是有理,可以集结成册,一并在军中讲解,若是大家都认可,朕便收入下一次印刷的《步军操典》、《参谋大略》中,替换旧版本。”

    “朕的事情多,第二期以后可能要由你来主讲。”王战又将讲课事宜预先渗透给了茅元仪。

    “微臣领旨,微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依圣上指点,凭一生所学,效力军中,匡扶大曌。”茅元仪声音中抑制不住的激动,心中更是明了:

    “军官夜校,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培养军中将领的。皇帝让自己去那个军官夜校与新军将领一起听课,那从此以后就是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比进士这种所谓的‘天子门生’可强多了,这可是皇帝亲自授课。自从自己懂事起就有心于辽东兵事,每每想起建州东奴之凶残忘恩,胸中都是怒火中烧,今日得明主拣选,不但授以右侍郎之职,更让自己为今后的武将讲解军事谋略,这是何等信任,何其荣幸。今年自己才三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于乡野泉林再次被征召于朝堂,岂非壮志将酬?”

    他内心的激动,群臣都看得出来,看着他,许多人也都露出羡慕的眼神。

    他们都明白,两个月之前的“天启”之后,不管是什么原因,皇帝已是脱胎换骨无疑。如今励精图治,重视实干之才、重视格物实学,有志于边关兵事,更亲手练出了连孙承宗、满桂都承认的强军,谁若是能在皇帝手下于边关兵事之上有所建树,将来必定是封侯拜相。而茅元仪才三十三岁,这个年龄成为右侍郎,上面还没有其他长官,简直是一步登天。更何况,茅元仪原来就曾是孙承宗的幕僚,同赴山海关外,而刚刚皇帝让孙承宗穿蟒袍上朝,皇帝还将亲手所写的兵书相授,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啊,将来茅元仪入阁几乎是板上钉钉。

    对于茅元仪的一步登天,几位阁老倒是面色如常。

    半生风雨,他们见惯了朝堂变幻,如今皇帝这番安排,并不出意料之外。皇帝亲自练兵已经两月有余,自从上个月十一见过了皇帝所练的精兵,皇帝练出的兵有多强悍他们都有了最直观的感受,自然明白,从此以后皇帝所为万难更改。而且孙承宗和张春回朝已经一个月了,皇帝并未安排具体官职,也没有对阉党这边采取什么行动,显然皇帝所说“齐心为国”不是说说而已,只要此后不再行差踏错,无需过于担心。

    阉党那边的言官却是摇唇鼓舌惯了,有些不免露出嫉恨之色,只是想想皇帝这两个月的表现,终究是不敢信口开河。皇帝已经有言在先,要想弹劾,被弹劾者的罪名或是尸位素餐、或是贪赃枉法,否则单从道德品性上弹劾便要被乱棍打死。虽不是十分相信皇帝真会打杀言官,但皇帝在诸多事情上展现出来的英明还是让他们戒惧。没有十足的证据做钉子,连比较具体的事例都没有,只能像以前一样单纯从道德层面攻击,他们已经不敢随意挥起锤子。

    看着充满激情的茅元仪,想起茅元仪这些年的起伏生平,王战也暗暗点头:自幼博览兵、农之书,长成便游历九边,观察边塞形势,对边塞雄关要隘了如指掌,随手就能画出九边关键之处的地图,因此曾经被杨镐招募为幕僚。奈何杨镐自大,终至大败。他著成的被彼世誉为军事百科全书的《武备志》一书,已于天启元年刊行,刊行之后名声大噪,为孙承宗所看重,再次用为幕僚。他与孙元化、袁崇焕、鹿善继一起考察山海关内外,协助孙承宗谋划,在孙承宗收复九城四十五堡之后,因功升为翰林院待诏。天启五年十月,孙承宗被排挤之后,他也在天启六年告病南归。如今他被自己提拔为侍郎,虽然年轻,但在军事上的阅历却并不少,而且被自己再次启用,必将更加充满斗志,最后还有自己引路、把关,就算不如袁可立,问题也应该不大。

    皇极殿内最不安的就是魏忠贤和崔成秀,还有他们下面的一些死党如王体乾之辈,内心都是惊惧不已,各自掀起了谋算。

    事实上王体乾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在魏忠贤的秉笔之上,但是他在看到了客氏的威力之后,毫不犹豫、毫无怨言的在行事中主动居于魏忠贤之下,甘为走狗,可谓是狡猾至极。如今,他自然不会看不出朝堂的风云变幻。

    “参谋部?一听就是帮着将军出谋划策的。之前朝廷就有赞画,如今升格独立为一部,观天下舆图,收锦衣卫情报,对天下战事做出预先谋划,绝对的军机重地。如今茅元仪执掌参谋部,孙承宗以礼部尚书兼大学士,入阁参与机要。几年前就传说孙承宗要带兵清君侧对付自己,如今皇帝这般安排,这可如何是好?徐光启、王徵之辈还没有安排,若都是这般要职,这,这......”茅元仪被任命为参谋部右侍郎之后,魏忠贤心中念头翻滚,恐惧无法抑制,蟒袍后背不知不觉已经湿透。喉头发干,嘴角微动,不自觉地咽下了一口又一口唾沫,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在牵动之下如同两条蜿蜒的小蛇。

    “皇上若是这般英明下去,有些事情是早晚会知道的,到了那时,九千岁恐怕自身难保,看来应该早作打算了,否则难免没个好下场。九千岁这棵大树乘不了凉了,还能靠谁呢?皇上?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皇上缺银子、缺军饷啊!有了.......”魏忠贤恐惧之时,一旁的王体乾心里也在暗自念念叨叨,大惊小怪的盘算之中,眼角飞速扫了一下刘若愚,暗自吁出一口气:

    “这回必须得出血了——不行,出血不行,得割肉!”

    想到割肉二字,王体乾心中又是一阵肉疼:白花花的银子啊。

    御座旁的太监念头翻滚,御座对面的崔呈秀却看似面色如常。只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原本打算这次宁锦大捷之后能执掌兵部,这也是九千岁的意思,却不料皇帝之前说要清修,立了规矩,除了前线参战之人,一律不作变动。上个月接见袁崇焕的时候,皇帝更是直接兼任兵部尚书,彻底断了念想。如今皇帝却又改易朝廷体制,设立新部,任命新官,这哪里是不作变动?这明明是让现有朝廷官员不得升迁受赏、不得变动。”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寒意大作,额头迅速冒出大片汗珠,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掐动着。这是他很少出现的小动作,只在当年投靠魏忠贤之前,被弹劾的时候出现过。

    魏忠贤这边的人紧张不已,新被王战召回朝中的徐光启、李邦华等人云淡风轻,早先朝中残余的东林那边有些人却是喜形于色。显然,党争成性的他们还并没有完全明白皇帝的真意,他们只看到孙承宗、李邦华、徐光启等人原来的倾向,只以为朝堂要一朝变天,却有些选择性的忽略了皇帝之前对东林大佬的严厉指责。

    “狭隘!”看得出来的、看不出来的,下方群臣诸般表情都落入眼中,目光扫过其中喜形于色的几人,王战暗下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