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农部 3 不要手软
“圣上,免去税赋自是应该,可是重行以粮换盐的开中法,难免引起物议,尤其是圣上还要将诸王的盐引都收回来,恐怕......”徐光启话到最后有些迟疑。
他对免税和招兵都没什么意见,但是重行以粮换盐的开中法确实有些为难,尤其是涉及到诸王的盐引。他并不是反对收回盐引。他对于皇亲藩王的危害早就上过奏疏,只是眼前灾情如火,绝不是与诸王争讲扯皮的好时机,他担心自己不行,担心皇帝说过之后恐怕也很难实行。
开中法,是朝廷以盐、茶为媒介,吸引商人输送粮食、战马的方法,因为需要以盐,茶等做为吸引商人的中间枢纽,故称开中,敞开中间枢纽之意。
大曌行开中法之初,商人按路途远近,每运到边镇五石至一石不等的粮食,可以得到一份盐引,也就是到指定的盐场支取四百斤盐的凭据。盐引一式两份连在一起,在中间连接处盖上官印后再分成两半,给商人的那份称为“引纸”,就是百姓俗称的盐引,用于到盐场取盐;留存官府的那份称为“引根”,用于对账。
卖盐卖铁,在古代是极为有利可图的生意,绝对是暴利。而有利可图之时,商人的头脑是极其聪明的:为了节高官途运粮的耗费,许多商人干脆就招募人手在边镇直接垦荒耕种,也就是建立了“商屯”,收获粮食之后就地换取盐引,省了长途运输之苦,客观上也极大促进了边镇的开发建设。因此,开中法执行良好之时,一到秋季,边镇处处金黄麦浪,一派沃野千里的景象,从无缺粮之虞。
但是随着权贵们觊觎盐引之利,纷纷奏讨盐引然后转手倒卖于商人牟利,开中制度便逐渐败坏了:权贵皇亲们讨到手的盐引卖给盐商的时候是直接要金银的,而盐商付了金银之后便直接去盐场取盐,既不必再向边镇运粮了,也不必屯垦了,结果是戍守边关的将士再也得不到充足的粮食了。
到弘治年间,户部更是将运粮换盐引彻底改成缴纳银子就可以领取盐引,“每引输银三四钱有差”即可得到盐引,初看朝廷银钱岁入大增,实际上边镇的商屯地位却因此而大降,再加上官绅豪强逐渐侵占军屯和商屯的耕地,开中法的初衷与成果被彻底败坏,边镇军队的粮食彻底无法保障,国家屏障大坏。
隆庆年间有识之士认识到了此种弊端,曾经想要重行开中法,但终因吏治败坏,官商勾结日久,利益集团庞大,最终不了了之。毕竟,交几钱银子就能换取盐引牟取暴利,如同后世利用金融手段圈钱暴富,谁还愿意一年一年费心费力地招募人手、开垦屯田做实业?皇亲权贵不愿意,盐商也不愿意。也是因此,今天王战在最后要加上一句“破坏朕开中救陕西大计者,无论庶民与皇子,斩”——没有斩首相威慑,此事根本成不了。
即便是有斩首相威慑,也还要看徐光启能做到什么程度、敢把人得罪到什么程度。现在徐光启就明显表现出了担心。
“盐引你不要担心,不需要你去找福王叔他们,那是朕的事,你只管带着朕给你的盐引去陕西。现在就拟一道圣旨,从今往后,每年的盐引只能由朝廷发放,只能以粮食和战马换盐引。今年,盐商只有从你徐光启那里拿到登记造册的新制盐引才可以继续贩盐,其他的,一概作废。此事立刻传旨到各个盐场,昭告天下。”王战看出了徐光启的担心,一挥手说道。
“至于物议,更不必在乎,无非是那些原来得利的几个皇亲、几个富豪不高兴,老百姓会不高兴吗?老百姓只要有盐吃,管它是谁卖的?边镇的将士更不会不高兴。如今国事蜩螗,外有鞑虏、内有旱灾,朕没工夫跟他们商量,朕的道理就摆在那里,视而不见也没关系,但谁要是想挡在路上,哼......”
王战一声冷哼,杀意四溢,大殿中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强军在手的皇帝,与一切掌于文官之手的皇帝,冷哼是完全不一样的。本来家中亲族有贩盐方面的既得利益、想对新制盐引提出反对意见的大臣,在这一声之下噤若寒蝉,把一切意见声音都咽到了肚子里,他们是真的感受到了皇帝的杀意:谁要是敢在陕西抗灾之事上做手脚,恐怕是必死之局。
“还有,你琢磨一下哪里的地势、水源情况更容易抗旱,朕看渭河沿岸就不错,集中在这些事半功倍的地方修渠、打井、修路、开垦荒地、以工代赈,把灾民都吸引到这里来,不要把粮食分发到各地,朕担心你虽有尚方宝剑也照看不过来。”
“关于人力的运用,水利设施的修建,你可以考虑郑国渠,也许有用,具体如何做朕不干涉,你考察之后自己决定是否疏浚。”
“凡是抛荒的土地都按无主之地论处,开垦之后,登记造册,分给愿意就地安家的百姓,编户齐民。每户五十亩,每户按四至七人计算,超出这个人数又不肯分家的,只能分五十亩。哪个豪强大户若是敢来争抢,说这地是他家的,那就太好了,你就让他把历年偷逃的税赋交上来,不交税还想要土地,就让新军和尤世禄把他们就地斩首,全家贬为矿奴!”
王战思路清晰,果决定策,一条条一款款有针对性的策略说出来,说到最后依然是以斩首告终。
“最紧要的,你记住,不要手软,朕赐你的尚方宝剑不是摆样子的。大曌到了这步境地,不下狠手是不行的。白水因何造反?六月发出的圣旨,想必是成了一纸空文。”关于尚方宝剑,王战又叮嘱了一句,最后那几个字更是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森寒无比,杀气逼人。殿上群臣随之心中暗凛。
“微臣......明白。”徐光启起身施礼,回答的还是略有些勉强。
从对付人的手段上来说,李三才那样的人远胜徐光启,徐光启远没有李三才那样不择手段的劲头。不过王战也知道这一点,也并不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徐光启的手段上,只要徐光启把握住大方向,剩下的自有新军和厂卫来完成。
之所以王战还要优先选用徐光启、袁可立他们这些人,首先还是因为他们的品德操守,在南北都察院和南北镇抚司还没有扩充、健全的情况下,有了他们的品德操守,配合上新军,就能够确保自己定下的大政方针到了下面不至于太过走样。
“侦缉通敌晋商的任务,再有个把月也差不多了吧。”看着有些勉强的徐光启,王战心中暗自念叨着。
“圣上,北地大旱,田亩多有抛荒,圣上如此做,恐地方士绅震恐,地方百官也——”对于皇帝强硬的做法,李国普禁不住有些担心,压下心中寒意,出班提醒皇帝。
“爱卿不必担心,朕是讲道理的。朕不是说了么,该缴纳的田赋补上,地自然还是他们的。”王战微笑着打断了李国普。
看着皇帝的笑容,李国普有些无语。他自然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心想那些人哪个不明白道理?可他们讲道理吗?圣上这是往死里得罪天下士绅呐,“圣上——”
“好啦,此事就这么定了。不过朕想得未必周全,你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倒是可以说说。”王战再度打断了李国普,但还是要听听其他方面的意见:自己有超越时代的优势,但是面对盘根错节的官僚政务、士子乡绅也有劣势。
见皇帝主意已定,想想皇帝的新军,还将尤世禄也派去陕西,被打断的李国普无奈之中存了几分希望,不再言语。
“启奏圣上,微臣以为,圣上如能多派一些御史则更好,一方面协助微臣,另一方面也监督微臣和地方官吏。”徐光启说道。
徐光启深知大曌官吏的本色,现学现卖了王战的做法:多方互相监督。御史言官一方,新军一方,持着尚方宝剑的自己一方,当地的官吏算一方。而且面对地方官绅势力,带去的人手多一些也好办事。
“准奏,监督永远是必要的。要多少人你和李邦华、袁可立、几位阁老还有吏部商议,明日报与朕。朕还会派去厂卫,不过他们自行其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王战把派厂卫的话说在明处,“待朕将大军整训完成,或许可以将孙祖寿也给你派过去。没饭吃,情有可原,有了饭吃、有了活干还要造反的,就没什么可怜了。有土地有粮食却不纳赋的,也不可怜,只有可恨。”
“谢圣上。”徐光启施礼后退回座位。
徐光启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因为他也知道,能做的都做了,除此之外,实在是没什么好办法。朝廷自己运粮?效率远远不如盐商不说,兼且贪腐成性,赈灾粮到了地方能剩下一成吗?从皇帝让自己不要分散太多地方、给自己派一批新军就可以知道,皇帝知道这里面的弊端,无法信任朝廷上下。至于藩王和那些盐运使、大盐商之类的,就交给皇帝对付吧。
殿上的诸位大臣见皇帝就这么确立了农部、定下了救灾之策,再次升起了方才皇帝设立南、北都察院、免了崔成秀和房壮丽、与毕懋康定下装备部时的那种感觉:皇帝练了新军之后,愈发的独断专行了。
不是不肯听意见,肯听,听了之后也会向群臣加以说明,尽可能的争取一下臣子的支持,但显然在听之前就已经将事情的方方面面了解的清清楚楚,且经过了深思熟虑,所以最后决断的异常干脆。而且皇帝虽然明显限制了东厂和锦衣卫的权力,尤其是在酷刑方面,但却明显增加了动用厂卫的机会——眼下派了徐光启、派了新军和尤世禄,派了御史,还派厂卫就是例证——而且是在朝堂之上以朝廷制度典章的形势明确确立了下来,也不知将来是福是祸。不过眼前有一点很明显,皇帝把什么都想好了,就看下边的臣子怎么做了,如果还想像以前那样,下场恐怕不会好,方才郭允厚就是小小的前车之鉴。
群臣唯一能庆幸的是皇帝还愿意争取大家,而不是依仗新军强行如何。看皇帝给站了一天的阁老尚书和几位老臣们赐座,显然也不失仁厚,心里还是念着君臣之义。
“这一次,实在是辛苦你们了,既要忙于政事,又要著书立说。朕也不想如此劳累老臣,只是国朝到了如此地步,内忧外患,朕没法不急。”王战看着徐光启和王徵说道。“我大曌仕官谚有云,‘命运低,得三西’,一可见这三西的贫瘠,二可见我朝官员的心思都用在什么地方,陕西之贫又为三西之最,由此亦可知,你此去有多艰难。朕再嘱咐你一遍,千万百姓在等着你,你一定不要心软手软。”
听到皇帝说仕官谚,又一再说“不要心软手软”,群臣也是无语:皇帝这是有多不信任地方官吏的廉洁?
王战说的是大曌官场与民间流传的顺口溜。万历时期谢肇淛的笔记《五杂俎》曾记载当时流传的仕官谚:“命运低,得三西。谓山西、江西、陕西也,此皆论地之肥硗,为饱囊橐计耳。”意思就是说命不好的官才会去这三个道。为何去了这三个道就命不好呢?因为太穷了,敛财很难,“囊橐难饱”。
“圣上为社稷、为百姓殚精竭虑,臣子怎敢说辛苦,何况还有王侍郎协助。老臣必定尽心竭力抗旱救灾,带领灾民以工代赈、生产自救。老臣亦不怕得罪人,手中有圣上赐下的尚方宝剑,凡经老臣之手的粮食,必定颗粒无缺。”面对皇帝再一次的嘱咐,徐光启再度起身,肃然施礼。
王徵也随之施礼。作为侍郎,本部尚书说了自己想说的,随着施礼就是,正好他本身也不喜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