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铖功劳:人人论道
农历九月十三,秋高气爽,诸事皆宜。
就在坤宁宫中正在安装水晶琉璃窗的时候,王战与群臣、西苑大匠乘坐四轮马车行进在去往王恭厂旧址的道路上。
长长的车队中,各辆宽敞大车的车窗都敞开着,拉着纱帘,并不气闷。车中的官员都在议论着,他们不知皇帝这又是干什么,在朝会将散的时候领着大家坐上马车一路驶出皇城,随行的居然还有早就候着的西苑工匠。
如今已经没人再为了阻止皇帝出宫而把脑袋磕出血来进行死谏了。
他们都知道,皇帝这几个月去过五十里外的西山三次,就在前天还去了一次。而每次都没像以往一样:没有事先几天甚至十几天、几十天的诸多繁琐细密的安排,没有群臣的随行,没有诸般浩大威严的依仗,没有上直亲军和诸卫兵马前呼后拥,没有地方官员的接待,只有顶盔贯甲、扛铳携弹、全副武装的皇帝和同样全副武装的五千新军。五千人挎着装有三天口粮的干粮袋、水壶,直接跑出万岁山军营——皇帝称之为拉练。五千人后面跟着新军几百辆四轮大马车,还有一些也用马拉着的堆满了粮草的四轮偏厢车,一路跑向西山,早上去、晚上回,完全没有任何额外的花费,没有任何扰民。
他们还知道,那种大块铠甲打制太慢,所以新军中除了几百人穿着那种新铠甲,其他人扛着铳、挎着刀、穿着的却都是以前的普通铁甲,铁甲不够,有些新军就穿着镶铁棉甲或战袄,身上还要多背一条袋子,袋子里装的是沙土,说是要和穿铁甲的军卒一样负重。
皇帝还跟他们当笑话说,说那些大马车是预防万一的,万一大家都走不动了,好把大家拉回来,说自己前两次都没能自己走回来,只有前天这次走回来了,没坐马车。皇帝的话当时就把他们惊得目瞪口呆:那可是来回近百里。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每次跟随皇帝去西山的五千新军都不完全是同一拨军人。
他们不知道,当皇帝带着五千新军向西山拉练的时候,西苑军营中还有数万军人在全副武装的绕着校场静悄悄地进行行军训练,其中有孙祖寿等将领的部下,还有两万二千新军,里程便相当于皇帝到西山的一去一回。
他们不知道,每次到京西拉练的大军带着的装满粮草的偏厢车,其实都有一部分里面藏着拆开来的二寸口径的战车炮和一些步军冲阵炮,就压在粮草堆下面;四轮大马车里也有一部分是厢板关得很严的三寸口径的祝融式大炮车,这三种炮车和新军炮兵都被不显山不露水的悄悄地留在了五十里外西山的山谷里。
现在,诸臣子除了皇帝安危这一条理由,已经找不到历年来反对皇帝出宫出巡的任何理由,什么扰民,什么靡费,统统不存在,皇帝现在的出行完全就是军队正常的操练,连地方官都不搭理。尤其是皇帝连净街都取消了,就像今天,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诸多新军侍卫在马车两旁护卫着,也只占了右半边道路,这种亲民不扰民的出行让这些圣人门徒都有些不适应了,他们出行可都是由旗牌开道的,诸如肃静、回避、官位、荣衔等牌子都是必须举着的,还要走在大路中间。
就连皇帝安危这一条理由也很勉强了,因为皇帝出行就是处于五千精锐大军之中。
看着对面半幅路上不停的相向而来的老百姓,群臣已经不知说什么好。
不但他们不适应,诸卫亲军也不适应。群臣已经听说,腾骧卫、武骧卫等卫军已经有所抱怨:皇上是把咱们这些忠良之后都忘了吗?以后再也不用咱们了?
大曌皇帝的亲卫共有二十六卫。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虎贲左卫这十二卫为太祖洪武大帝所设立,金吾左卫、金吾右卫、羽林前卫、燕山前卫、燕山左卫、燕山右卫、大兴左卫、济阳卫、济州卫、通州卫这十卫则是成祖永乐大帝将其他军卫改隶设立,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则为宣德年间改隶设立。这二十六卫皆由皇帝直辖,不归五军都督府,所以都被称为上直亲军。王战来到此世第一次去万岁山的时候,那些浩浩荡荡的侍卫就是这些人。
也不怪他们觉得被皇帝冷落了,自六月上旬之后,王战再没用过他们。从那时起,皇帝出行的绝大多数仪仗都被王战省略掉,身边不再有任何孱弱凑数之人,只有随时都能行动、作战的新军。
今天皇帝仍然是这般出行,群臣自然也只能跟着走。
坐在车上,群臣都有感觉,屁股底下的马车上下微微颤悠,如同轿子一般,比曾经坐过的马车好太多了,感觉不到以往颠得要散架的那种硬邦邦的颠簸,尤其是驶过某段刚铺好的石块路面的时候,车轮下有咯嘣咯嘣的声音,但坐在车里的人却完全没有咯嘣咯嘣的感觉。他们当然也知道,这是皇帝发明的减震弓的作用,如今,“发明”、“格物科学”等词汇他们都已经习惯。
车窗外,路上行人中颇多读书士子。
问道大会虽还未开始,但是京城已经是如火如荼,已经有许多读书人不辞山长水远的一路疾行,早早赶到了京城。从皇宫驶向京城西南角王恭厂的一路上,络绎不绝的有许多士子打扮的人,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边走嘴里边不停地辩论着,“发明”、“格物科学”等词汇时不时地蹦出来。既然没有净街,见到皇帝的大军,他们自然是在路边看着,指指点点,在最外侧充满警惕的新军也不干涉,只是以凌厉的眼神不停的扫视。
因为他们,现在京城的许多客栈、酒楼生意已经十分火爆。倒不全是他们这些士子花钱,而是皇帝在郭允厚的哭穷声中逼着户部出钱包了下来。不管给不给现银,王战逼着户部出面将士子们的吃住安排好,具体如何做王战不管,哪怕是户部官员自掏腰包呢,总之是王战不听任何哭穷。王战的要求也不高——不必大鱼大肉,有住的地方、三餐能吃饱就可以。至于士子们再想吃得好一点,再喝一点酒,聊得舒服一些,那就要自己花钱了。
户部则在将国子监的食宿潜力榨尽之后,又包下了一些普通的客栈和饭馆供士子们使用。
关于问道大会,王战让黄立极,孙承宗、李国普、张瑞图、刘宗周和毕懋康主持,翰林院和通政司协助,将这几个月所做的决定如田赋、商矿税赋、税监、新的监察机构的设置、体制架构等列为明确的议题,排在第一位的议题则是“谁是民”,除此之外没有做任何干涉。
王战有自信,不需要干涉:自己所推行的国策皆是利国利民,非为皇帝一己之私,随着内操军的行进,宣讲已经深入民间,乡村皆知;铁军已经成型,只差一战。
王战相信,这几个月所推行的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倒退。会有波折,但绝不可能倒退,因为内操军的宣讲已经开启了民智,大曌九成九的人不会再无声无息地忍受盘剥。即将到来的问道大会,更大的意义已经在于让天下人说话,让天下人习惯说话,让朝廷官员习惯于听天下人说话,而不在于某一个具体的论点。
王战确信,天下人议论的越自由越充分越好。
如今随便哪座酒楼客栈的一楼大堂之中,每天从早到晚都是高谈阔论,建奴,北虏,新军,前所未见的铠甲,田赋,商税,女子学堂,华夏科学院,华夏民政学院......每一个话题都有人在激烈的争论,已经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地投稿,通政司和翰林院已经忙碌起来。
士子们投的稿件,只要没有煽动叛乱的,无论观点与皇帝有多么不同,都可能被几位阁老和翰林院、通政司选中刊登。初时他们还请示皇帝,后来发现,皇帝是真的不在意反对意见,而且还特意嘱咐,一定要有反对意见让老百姓对照着看,于是每一期报纸都充满了相反的文章。
众大人们每日里审阅士子们的投稿,一篇文章至少要经过三个人观看品评,争议大的往往一人读众人听,每个人都要细细思量,时常争得不可开交,最终选出有代表性的派人送到万岁山:送稿的人只能到万岁门,自然有值守的新军随时接过去送给皇帝审阅,然后送到西苑的印刷工坊。万岁山和西苑成了大曌万民眼中最机密的地方。
获选的文章皆实名刊登,被加班加点的排版、印刷在皇曌时报上。五文钱一张,每日运往京城各处繁华路口的皇瞾时报都是迅速的被一扫而空。
当士子与百姓们知道那些反对文章都是皇帝看过之后允许发表的,热情更上了一个台阶,对皇帝也是更加佩服。
皇家驿递也用新式的四轮马车将报纸送往天下州县,让论道之议为天下百姓所知。马车上捎带运送着某些敢于尝鲜的老百姓给亲人邮寄的货物,有书信,有衣物,有土特产,当然最大份的还是走亲访友的人和一些随身携带货物的中小商人。大商人往往有固定而可靠的运货渠道,对皇家驿递行暂时还在观望之中。
除了在棋盘街这样的繁华地点设立售卖点供京城士子、官员们购买,无论富商豪绅们光顾的奢华酒楼还是粗汉力夫出没的廉价茶馆,都有说书人在唱报,让诸般观点迅速的散播到民间,引起思考、引起讨论。
唱报扩散观点这一块取得如此成果,除了王战的部署,主要还得益于阮大铖这个官迷。
阮大铖任职之后迅速网罗了一批士子,有家中子侄,有国子监太学生,还有闻风主动前来投靠的民间士子。近两个月的时间,模仿皇帝对内操军的路线规划,阮大铖带着这些人亲自跑遍了北直隶、山东、山西和陕西四道,在每个府都设立了文宣部府级分部,令文宣工作进展迅速,主动的唱报宣讲工作卓有成效。
阮大铖实在是个聪明人,临出发之前与皇帝深谈了一次,彻底领会了皇帝的意图,到各府为各分部选址时就都选在了平头百姓比较多的地带,谢绝了各地知府的好意;充分发挥聪明才智,买来的三进四合院,后面住人,中间用来给报馆办公、存储报纸,前面则统统改造成阔大的茶楼,每间茶楼中都养个说书唱报人。
茶楼中茶水定价也便宜,按皇帝的说法就是“能自负盈亏就好,略有盈余便是优等,根本目的在于让百姓能听到朕的真意。去除纳税及人员等各种开销之后,纯粹的盈余朕再拿出两成分给大家。一定不要贪腐,否则必定落于严刑峻法之下”,且将掌柜的柜台挪到了侧面,把楼内正对着大门的中堂位置让给了一个戏台,中午唱报、说书,晚上唱戏。楼内门口两侧还设下一排柜台,允许挑担卖烧饼馒头、酱肉、卤蛋、卤下水的进来售卖,所卖金额茶楼三十取一,也允许穷汉自带着烧饼馒头进来吃。
阮大铖本身就财大气粗,一心当官而不在乎钱财,真就是把种种举措都做成了薄利多销吸引人的样子,于是迅速地吸引了卖小吃的小商小贩和中下层的老百姓。小商贩以最低廉的价格得以在人流集中地售卖,不惧风雨;力夫工匠等小老百姓则在得到了最便宜吃食的同时还能免费听书、听报、看戏。
不但如此,内容方面,阮大铖还请动了施凤来,与之一起将《岳飞传》等整理成官校评书,将五胡乱华,五代十国等也凭二人的戏剧话本功底写了出来,还将施凤来早年所做的《三关记》也拿了出来。所有这些作品都按照近三个月来皇帝话中透露出来的思想大义进行了润色。人员方面,说书人好说,对戏班子阮大铖则是加紧培训,目前只能是在各个报馆之间轮换着各唱几天。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皇帝的断句符号已经通行于士子中间,被士子们大为称道。
宣传形势一片大好,但阮大铖也没敢轻忽廉政监督。
知道自己忙不过来,他这个官迷狠下心,给分部以充分的授权,令他们去覆盖州县设立县级分部,再以县为中心,以流动的唱报说书人定期定时地覆盖乡村,基本是按照个乡村赶大集的日子来安排。同时他也明确的警告手下人:有人在暗中监察,不要以为可以白拿皇帝的钱却不做事。最直观的警告是给手下这些人看自己的复式账目,账目上,办公地址、房屋大小、雇了几个人,唱了几场戏,唱了几次报,所有银钱花费与收入在上面都清清楚楚,以此告诉手下这些人,而今的皇帝是圣人转世,无所不知,而且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暗中打探,账册如有不符,便是欺君之罪,自己这个侍郎都不敢大意。
这一番操作下来,在阮大铖的手里,各地分部的报馆茶楼逐渐成了综合性的文化馆、宣传阵地。那些穷汉去光顾的最便宜的茶楼每到午饭时间便人头涌动,经常有人嚷着让唱报的先生把那“年赋一斗、徭役永免”的内容再讲一遍,一众手里捏着烧饼的穷苦茶客每到此时便鸦雀无声,听得乐此不疲,听完之后便是哄然叫好。
事关百姓自身的田赋徭役等民生政策几千年来第一次被百姓所清晰知晓,敌人的残暴在百姓中流传,英烈的勇猛忠义在百姓中传唱,许多观念开始在百姓心中生根发芽,比如平等,比如家国公赋,比如互相都察。粗茶的苦涩与烧饼卤蛋的香气中,每天都有阵阵的叫好声响起。
随着诸般不同甚至尖锐对立的观点登载在报纸上并迅速传播,尤其是与皇帝的观点都明显对立的一些文章刊登在皇曌时报上,所有人也都明白了一点:皇帝让人说话,也肯听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