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零二章 成军 4 实弹大演习

    赐兵成军的前一天,九月十七,秋高气爽,温度不高不低,正好宜人。

    京城五十里外,时近巳时的时候,远远的还能听到京西群山环抱着的一片广阔谷地中隐隐传出轰鸣。

    这片谷地十分宽阔,远非谷地二字本意所能涵盖,完全可以称之为小平原,只是外围环抱着京西群山而已。

    京西的群山是太行山余脉和燕山余脉交汇而成,都是石头山,葱茏的草木掩映间,可以见到嶙峋的巨石山峰,不少地方的山势都有些像黄山,只是要矮得多,目视之下,感觉多为百丈左右。山石之上,万年风雨侵蚀出来的皴裂清晰可见,倍显沧桑;巨石山峰往往都是近乎垂直的陡峭,更增险峻。

    谷地位置囊括了彼世的门头沟所在区域,是几个月前王战选定的。整个山谷南北长约十四五里,东西宽约六七里,北半部分山谷还向西部的群山中扎了进去,扎出了一座三角形的小山谷。三角形东西长也有十里,靠近谷内的位置宽有五里。整片山谷就是一个长方形加上一个三角形,四面群山环抱,只在正东方靠南侧山岭开了一段七里宽的口子,内外交通皆由此处。

    谷中有京西最大的河流卢沟河、也就是后来的永定河斜斜穿谷流过。卢沟河自西北流向东南,沿河往西北上溯到怀来卫,然后河道上游开始折而向西。这段自西而来的河道不叫卢沟河,而是叫桑干河。卢沟河向东南一直流到天津卫附近,注入天津卫西北边的一座大水泊:三角淀。

    在谷口处是一座新建的矮城,实际是一座阔大的军营,将整座山谷保护在内。之所以说是矮城,是因为城墙只有丈五高,厚也不过一丈,当初领头的工匠说这种高厚不足以御敌、不合规制时,王战告诉他们,“大曌从此不守城”。

    从矮城军营的南北城墙直到两侧环抱的山岭,都被长墙连了起来,整个山谷成了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封闭区域,进入山谷必须穿城而过。山谷里面划分了军事区,试铳区,试炮区,匠作区,住宿区等区域。

    匠作区,住宿区占据北半部分山谷。

    定址之后,魏忠贤派人协同户部和工部,给矿主一定银两补偿,将山谷内原有的煤矿全部整合,按王战的意思收归朝廷。魏忠贤将此事办得干净利索。

    已有矿工全部被留用并先发下二两银子以安心并提升士气,然后由西苑工坊的人进行安全培训和保密培训,加强了已有采煤坑道的支护,进一步保证了矿工的生命安全。仅这支护之举就大大地赢得了矿工的心。

    除了继续供应京城的煤炭,整合后的煤矿加大力度开采,建立焦炭炉,试行炼制焦炭,看看能否供应钢铁工坊。现在京城这边的上等焦炭都是来自山西。

    此外,谷内正在建造一座水坝,为的是提高水位,以便在枯水和封冻的季节能从冰下引出足够的水量带动水排,将来的水力钻床、水力重锤都要借重这座坝上水库。

    有意思的是谷内的金照山秀峰庵,庵内既供奉观音、佛祖也供奉关帝,只不过关帝在此既不是军中武圣,也不是俗世常见的财神,也不是帮会中的忠义二哥,而是被矿工们尊奉为煤窑神,希冀保佑矿井下的安全,也不知是从何而起。不过到此一游的王战觉得,由此倒是可见华夏的“以人为本”根深蒂固,可见华夏人对神仙们的实用性尊敬——曾经的先辈英烈被后人敬仰,但不是被奉为高高在上令人畏惧的神仙,而是被他们当做对生产生活有直接益处的神仙来敬奉。神仙要为人服务。

    王战的此番见解,再次令卢象昇等将领确定,皇帝是时时刻刻都把老百姓记在心里。

    军事区在山谷南半部分。

    山谷内的军事区其实都是演习区,军队住宿都在谷口的矮城内。试炮区、试铳区在工坊区和军事区之间,王战规定试炮时必须面向西方群山以保证安全,三者中间均以高厚的夯土城墙区隔,这些城墙还没有完全建成。

    整体来说,这么大面积的工程,几个月的时间建到如此规模,进度已经是很快了。在皇帝的旨意下,监丞与匠头还明确了质量标准与劳作定额,奖勤罚懒,而且每月发工钱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发到手里,只要保证了质量,多劳多得,众工匠积极性自然大为不同,因此才能在几个月内有现在的规模。

    而之所以将新军的新基地放在这里却没有放在香山一带,三个原因,一是这里足够远,与京城之间一来一回正好百里,利于拉练;二是这里的山谷利于封闭,利于保密,满足王战将来要建成军事工坊区的要求,驻扎上军队更有助于保密;三则是为了保持军伍的作风,王战总觉得,离繁华街市太近的话,军卒容易被迷了眼。与之相比,香山的山势比这里敞开得多,封闭性不如这里,距离京城繁华也近了一多半以上。

    至于新军的数万人是如何在保密的情况下到这里的,很简单,从九月十三到九月十六,四天的时间,四轮马车每天满载而出,空车而回,对外就说是训练连续长途行军,为远征辽东做准备,在外人不知不觉中就将新军都运到了这处新基地的矮城之中,到达一批,考核一批。

    大演习从十七日辰时中开始,到了巳时的时候,从这片大校场中还在传出战马的嘶鸣、震天的杀声,铳炮轰击声回荡山谷。

    校场之内,王战从早上就在校阅台上指挥着实弹打靶和军演,此时已经接近了尾声。

    经过连续几天的考核,到九月十六为止,包括新军和满桂、孙祖寿、尤世威以及他们的大曌旧军兵,还有尤世禄留下的部分军兵在内,所有的军将士兵全部考核完毕,新军所有的将领全部选拔就位——包括卢象昇这个前任大名府知府、正经的进士。然后由这些就位的各级将领带领士兵进行了这场实弹军演。

    但是王战把赐兵成军仪式放在了大演习之后,九月十八。

    整套考核下来,卢象昇武艺精熟、力大过人,开强弓、舞大刀,刀法骑射俱佳,火铳射击也达到优良,在众人面前频频赢得喝彩,兵法策论也与孙祖寿并列在前,但是王战还是决定只授予他游击旅长职衔。王战明确对卢象昇说,虽然他武艺兵法俱佳,武可称武状元,文本身就是进士,但是未立过实际的战功,最多只能让他统领三千人,不能像几个总兵一样可以统领万人。

    大曌在战时像满桂这样的总兵是可以统领十万人的,但那是指挥作战,可以指挥其他的副总兵、参将、游击的部队,并非自己有十万直属部下。

    卢象昇忠义无双,对于只能统领千人毫无怨言,当时便直言“圣上早就告知微臣,大曌从此以后‘猛将必拔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县’,微臣今日能成为游击旅长已是圣上恩典,愿意来日凭军功再得升赏。”

    卢象昇这般忠君也在王战意料之中。

    除了卢象昇,文人出身的副小旗也有一些升了职。

    升职的副小旗普遍是升为千总团长的参谋,这也是王战最初的目的,让读书最多、思维能力最强的这些人,经过军营的历练,对军事主官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当然,也不能一下子升太高,千总,千人,比较合适,统领更多的人恐怕不胜任,人再少又没必要设置参谋。

    王战给满桂这几个原来的武将总兵人每人都配备了两名参谋,军中也都补充安插了一些参谋、宣导官和军法镇抚官。王战坚决要把这些军队抓牢。对此,满桂等人也没什么抵触,本来就是皇帝的臣子,又得到了皇帝的亲自训练,可谓是真正的天子门生,有什么好抵触的?又没打算造反。再者现在参谋、军法官和镇抚官的职责划分,远远胜过原来可以一手遮天的内官监军,对主官有帮助,当然也有监督,但对军事决策绝无掣肘,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也有互相监督,所以满桂等人都是毫无疑义的接受。

    这场考核下来,王战觉得不仅是人们常说的性格在决定命运,认知也在决定着命运。

    那些练兵开始之前凭武艺取得小旗职务的人,本身就树立了信心,认知中就认为自己行,为了在皇帝所说的考核大比中更上层楼,至少为了不被刷下来丢脸,训练和读书识字便都更努力,更主动,晚上常常求着读过书的副小旗多教一些。而那些之前既没有成为副小旗也没有成为小旗的人,虽每天都按照军令操练,但大多数人的主动性要差一点,觉得自己怎么也赢不了武艺高强的小旗和读过书的副小旗,结果大比之时便真就无法脱颖而出。他们的军姿、队列、阵型转换、武艺、火铳射击都不错,但读书识字就显出了差距,更别说策论了。所以副小旗、小旗普遍保住了职务,当中那些平时最刻苦、识字多的小旗和副小旗,在策论部分有所发挥,这样的人便有所上升,成为了百总甚至把总、千总参谋。士兵上升的却不多,多数是接替了升官的小旗和副小旗。

    除了亲手训练的新军,孙祖寿等人的麾下,小旗,总旗,百总,把总等各级军官也有一些变动。

    在西苑,能者上、庸者下,但千总以上的变动仍然很小。一是差在识字量上和见识上,官职较高的人见识到皇帝的新军氛围之后,更担心比不上别人被刷下去,故而除了日常训练外,更注意识字和参谋大略的学习;二是王战也不打算让一个优秀的人一瞬间跨越太多级别。比如让一个小兵成为小旗、总旗,没问题,这都是他日常经常接触的级别,日常的了解加上新军的训练,让他可以胜任新的管理职位,百总也差不多勉强可以。但如果一下子让他成为把总、千总,那恐怕就会有问题,管理的人越多问题就越大。

    但就是这些不算很大的变化,对于所有军人的触动仍然很大,因为能者上、庸者下的规矩成为了人人可见的现实,而且下去的军官如果稍有牢骚怪话,在严峻的军法之下,立刻就没有好果子吃。如此现实,既让人心服口服,也让下级充满了动力、上级充满了危机感,军心士气大振。

    考核之后,军卒的军饷也分出了等级,原本普通军卒一石米一两银,总军饷相当于二两;副小旗、镇抚官、宣导官,都是一石米一两五钱银,总军饷二两五钱。现在,以火铳手为例,十发九中者为上士,总军饷二两三钱,八中者为中士,二两二钱,七中者为下士,二两一钱,六中者为列兵,原饷二两不变,五中及以下者为二等兵,总饷减为一两八钱。

    其他各兵种也都有类似的考核,而且不是永远不变,都是三月一考,能者上庸者下,不能保持者立刻被降低军饷。

    军饷根据考核结果分出等级后,就算是军饷被降低的战士也没有丧气,反倒是士气越发高涨,因为他们看到了能者上庸者下的公平,看到了出头的机会——不靠任何、只靠自己本事出头的机会。

    众目睽睽之下的考核,没有任何人不服气,只有暗暗攒下的心劲。

    接下来,九月十七的这场军演对所有演习者本身再次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们没想到,自己在皇帝的训练下,与袍泽战友一起行动时会有这样排山倒海的气势,皇帝指导工匠给他们造出的武器威力是如此巨大。

    演练车阵之时,大多数士兵第一次见到新式大炮的巨大威力:平时火铳射击、操炮技能都练得滚瓜烂熟,但是大炮的实弹射击,除了炮兵,其他人却就是这几天才见到。

    士兵们被保护在车阵当中,听着骑马的观察哨传回来的数据:射程居然达到了七里;二尺厚的高大青砖墙全部轰塌;用半尺厚的木头制造的盾车,虽然被命中的概率很低,可是只要被三寸的铁弹丸击中,立刻散架;而到了一百五十步的位置,大炮放平炮口,命中率更得到惊人的提升,居然十有五中,远不是以前的红夷大炮和弗朗机所能相比。

    大炮之后是步军冲阵炮,一发发散弹开火,冰雹般的弹丸将重新摆放的前后五排靶板瞬间覆盖,如同收割庄稼一样,绝大多数靶板同时倒地、破碎。被散弹弹丸覆盖的宽大地面上冒起一片尘烟,就像是雨点打在了干得起粉的土地上。

    炮击之后,迎着疾驰而来的面目狰狞的靶牌,新军步兵出阵。骑马人形靶牌悬挂在手推车大小的小型盾车前面,盾车两侧也包以厚木板,人在其中推动奔跑,模拟后金骑兵,这是王战想出的办法。

    第一波铅弹在一百一十步之外就击穿了画着狰狞的后金骑兵的靶板,但命中率不足五成。

    随后大军开始四段轮射。

    踏着整齐的步伐前进,整座步兵军阵宛如移动的火山,每逼近一步开铳一次,打得靶板噼啪作响。直至双方逼近到七十步时,铅弹普遍击穿了靶板,镶嵌在了小型盾车车体正面的厚木板上,盾车和步兵的射击才在号令之下同时停止。

    之后,皇帝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亲自去验看。无论是充当普通盾牌的一寸厚的靶板还是后面的两层甲,全部被击穿——眼看、手摸的结论就是盾、甲俱穿。穿透过去的火铳铅弹镶嵌在盾车的木头当中。

    在所有士卒的眼中,靶牌上一张张狰狞的东奴面孔,在靶板碎裂、人与马胸膛位置被洞穿之后,再看起来是那么可笑,就像是走乡串村的戏班子里面妆容粗劣的丑角。

    彼世《皇明经世文编》载,敌兵不至二百五十尺不开火,然《练兵实紀》卷五又称鸟铳距敌五百尺打放,二者相差二百五十尺。显然,一种可能是,在戚继光这个实战将领的领导下,鸟铳和弹丸的制作质量、火药的配方和质量都得到了极致的提升,所以才有了二百五十尺这样大的差距;另一种可能,戚继光给出的五百尺杀伤距离,是面对普遍无甲的倭寇。

    而实弹打靶证明了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现在,王战的诸般改进和先进的生产管理、质量控制措施,在火药没有质变的情况下,实现了火铳性能的再次提升:抵肩枪托明显提升了射手承受后坐力的程度,由此又经过试验提升了装药量。而且抵肩枪托也明显提升了射击时的稳定性。再配合新管理制度、新制造工艺下枪管和弹丸的精度,有效射程比戚继光的鸟铳还高了约一成,达到了新量地尺测量的五百五十尺,一百七十六米,但在这个距离上就只能击穿靶板,且单人射击命中率不足五成。

    一寸靶板、一层棉甲、一层铁叶明甲,约略相当于两层甲一块盾或三层甲。而此时破这三层甲的射程也达到了七十步、一百一十二米,并且在这个距离上精度已经是很惊人的八成。而即使是五成的命中率,在列阵排枪射击的时候,战术意义也已经很大了。

    对比之下,对这个结果王战自然十分满意。

    后世的突击步枪,枪管加工精度高,弹丸初速在七百到八百米,而有效射程则普遍规定为四百米,也就是大约是初速的一半左右。现时的颗粒状黑火药,配合自己加大了装药量、提高了加工精度、减小了引火孔因而增强了密闭性、枪管足够长的新式火铳,王战估计弹丸膛口初速能达到二百四五十米,比此时最好的鸟铳能增加差不多两成。凭此能在演习而不是打靶中、在一百一十二米破重甲,并且对靶板的上半部分也就是一尺半宽的人形半身加马脖子能有很惊人的命中精度,已经是目前技术水平加训练水平的极限了。

    而之所以在射击中一定要有棉甲,是因为东金对曌军的学习。

    因铁甲在潮湿地区容易锈烂,戚继光在浙闽抗倭时发明了缉甲,也就是棉甲,利用棉布或丝绸包裹压实的棉絮片,制成厚达一寸的棉甲,以纤维的韧性来防护倭寇的弓矢与铳弹。缉,密缝也。

    这种棉甲配合上盾牌,“四五十步之外可以遮衔铅子,近至三十步亦要打透”,面对倭寇称之为铁炮的精良火铳,算是效果不错了。既然知道了这种效果,战场上,为求万无一失,不能持盾的军卒都是想方设法弄一套铁甲穿上,再穿一套棉甲,能持盾的再持一面盾。

    此种棉甲普及以后,被当时还是李成梁麾下的奴儿贺齐学了个十足十,造反后面对曌军时便“以重甲外披棉甲,盔外戴大厚棉帽”,以此刚柔相济的两层铠甲来抵挡曌军的火铳。事实正明,对于曌军克扣铁料和工食银制成的质量低劣的火铳,这种穿法远比戚家军面对倭寇铁炮的效果还要良好。

    现在有了这样的实弹射击结果,王战再没什么担忧。只要在战场上军心不乱,这是足以消灭任何敌人的威力,足以打垮任何敌人的军团。

    这还仅仅是火铳。

    王战估计自己的大炮、步军冲阵炮和战车,射程、威力、再装填射速、机动性、通过性、风雨天可以作战的全天候能力等方面综合起来,起码是戚继光战车营战斗力的十倍。《神宗实录》中记载,万历二十七年戚继光所部三万以战车御敌十万,具体细节并未详述,王战确信,凭自己新军的机动力和火力,将来一定可以取得远胜戚继光的战果。

    火炮火铳之后便应该是骑兵收割。

    随着方阵的变换,骑兵从方阵中鱼贯而出,冲向另一侧早就布好的木桩靶,密集射击过后,照样可以充当狼牙棒的新式单眼铳抡起,一排排的木桩被打倒。

    当骑兵绕行两侧、归入阵中的时候,演习结束。

    鼻孔里全是尘土和硝烟的气息,眼睛里布满靶牌碎片,再看看远处散架的盾车和被打倒的一排排木桩,不分新军旧军,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为这场演习,卢象昇等将领对皇帝已经不仅是简单的忠诚,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刘铁柱、方正化等底层出身的新军主将更是对皇帝敬若神明——新军中早就有诸般传说,说圣上是圣人转世、是天上星宿下凡,等等,不一而足。这场实弹大演习之后,晚间的军营中,一顿晚饭的功夫,军中基本一致认定,圣上当是真武大帝转世,专为拯救大曌苍生而来。

    晚饭之后,回坤宁宫的路上,充当今夜值宿侍卫的方正化汇报着军中的传说,王战边走边听,随后欣然传旨:“明天举行成军典礼。”

    右手边的远天,晚霞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