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无上品

第十二章这就是生活

    秋分以至,天气转凉,当这个古老的节气来临时,太阳终于将它的明亮平均的播撒在大地上,古老的华夏先贤发现这一日昼夜相等,故曰:秋分。

    夏秋两季是农人最繁忙的季节,同样也是世家最操劳的时日,今日福伯早早便收拾好,甚至把他那件破皮袄都给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练的短襟,绑腿。

    寻常不进后宅的他此时已站在正厅前双手垂下的肃立等候,见谢灵均还是如同往日般的悠闲便皱眉看向了小奴,眼神中露出少见的愠怒。

    小奴瞧见了福伯的怒意,惊醒的同时不禁对谢灵均惊叫:“啊!今日是秋分,奴婢全然给忘了!”

    “秋分至,秋收始!农桑大事,世家岂能忘废?!小郎忙着乡里评议,忙着读书练字,你这丫头有什么可忙的,竟把秋收这等大事给忘记?!贴身侍婢若做不好,便让旁人来做!”

    谢灵均惊讶的看向福伯,自己醒来后极少见他如此大动肝火,但想来也是,秋收乃是大事,就连皇帝都不敢不重,甚至要进行一系列的祭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家之大事,在勤与农。

    小奴低着脑袋羞愧不已,倒是依云带着玄衣纁裳一路小跑而来,拉着小奴便道:“时辰还早,现在便给小郎换上祭服,空腹而去应是来的及的,乡邻宿老可到了?”

    瞧见依云与小奴给小郎更衣,福伯的脸色终于好了些,皱眉道:“这种祭礼自是传过话,庄户,佃户,乡邻宿老皆在北面晒谷场等候,咱们谢家是这里的大户,又是主家,自然该早早收拾停当。”

    谢灵均挠了挠头将被扎得太紧的束发给松开些道:“秋收还要我这主家亲自去?”

    闻言,福伯不由苦笑道:“小郎啊!您是主家啊!您不去,谁来主祭?官家天子主祭,世家嫡长主祭,这是千年不变的规矩,您可万万不敢怠慢嘞!”

    “不敢怠慢,不敢怠慢!”眼见福伯已经上头,天大地大,世家规矩最大,谢灵均无奈的连连应声。

    这是关于自家土地收成的大事,当然不能怠慢,瞧见小奴默默垂泪的模样又是不忍道:“人嘛!总是会犯错的,只不过以后小心些便好,哭花了脸待会去给人看笑话?看人家依云就没哭嘛!”

    依云美目泛白,伺候主家起居本就是小奴这位贴身婢女的责任,自己是避讳才没多嘴,没曾想反赖到自己头上,手上不由得下死劲的去勒紧腰带,勒的谢灵均直翻白眼……

    谢家的三百亩官田独立一个庄子,另外三百亩的土地则是还有一个更大的庄子,每年夏收、秋收皆是俩庄一起祭祀,所以晒谷场上男女老幼站的满满当当,不下三四百人。

    官田乃是属于国家赏赐的土地,也被称为职田,一般都是在任官员才能享受的待遇,但也有特殊情况,比如谢家因谢善安死于任上,皇帝为了安慰抚恤谢家,这才没有收回官田。

    皇帝金口玉言当然是定下的,因为没有期限,所以按理说这三百亩官田谢家只要不犯错,不被皇帝想起剥夺,可以保留到世世代代,但唯一的缺点是不能买卖。

    六百亩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租住在这里的佃户正好六十户,一家十亩地方便划分,这是当初老爹想出的办法,免得庄子上的佃户因土地分割不均而心生怨恨。

    无论六百亩土地怎么分,对谢家来说都没有损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佃户觉得公道,可实际上哪有什么公道可言,庄子上的所有生产资料甚至连房舍都是属于谢家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庄上的老人已聚在一起,瞧见谢家的车马来了便立刻围拢上来同福伯攀扯,相比谢灵均,福伯才是同他们打交道最多的人。

    “管事的,您可算来了,庄子上的粮食都以入仓,就等着您来清点,还有咱们缴佃的粮食以然晒好备下,您看看?”

    福伯双手微拢,看了一眼车厢道:“你昏了头?!秋收秋祭可不是老汉主事,乃是小郎亲自主祭,莫要同我说这些!”

    与福伯说话的老人们对视一眼,再看向牛车却见一身玄衣纁裳的谢家小郎缓缓下车,身后还带着憨厚的小奴和那漂亮到不像话的美姬,人群在短暂的安静后立刻嘈杂起来,妇人们的聒噪之声尤为明显。

    “吓,听说谢家小郎就是被这狐狸精给吸走了魂魄,如今回魂怎生还敢留她在身边?!”

    “诶!可不是?瞧她长得模样就知晓,媚的很,眼中都带钩子嘞!”

    “看看那身段,嘿,女人家长得同葫芦似得,一看就是个勾人的货!”

    依云刚下牛车便被一群长舌妇人当作妓子般评头论足,小奴在边上都听不下去大声道:“你们莫要胡吣,我家小郎看好的人也是你们能嚼舌根的?!”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依云出头,只是心中不舒坦便说了出来。

    妇人们没有住口,相反倒是劝起了小奴:“小奴娘子,你看看这狐狸精的模样,你家小郎就快被她给勾走了,如何还敢同她亲近?这女人胸大屁股大,一看便是个魅货,同咱们这些腰粗手大的踏实妇人不同,万万不可亲近啊!”

    “你们当初还说我是扫把星呢!从你们嘴里说出的话连路边的蛤蟆叫都不如!”

    小奴是个聪明的姑娘,很快便能听出这些妇人的话是在离间她与依云,她又不傻,这些妇人当初说自己,现在说依云,无非就是想让她在小郎面前说好话。

    但如果说这些话便能让依云难堪局促,那可就错了,她高昂着细长的脖颈,头上的簪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盯着眼前满是贪婪目光的男人和鄙夷自己的女人毫无退怯。

    见小郎在边上笑而不语,眼神中反倒是鼓励的模样她便有了底气。

    “尽管说,还不怕告诉你们,我便是从官房被买出来的,什么难听话都听过,你们这些还算是好话,我之相貌如何?小郎欢喜便是,轮得到你们评头论足?田土画样,账册都在,今有管事压着,你们还能翻了天?谁敢惹是生非,便去送官!”

    依云说完便扫视过众人,柳眉竖起目光如刀,庄中的佃户婆娘们没想到这看似娇弱的小娘子竟如此强硬,一时间不由得胆怯,目光低垂不敢直视。

    见依云气场强大镇住这些人,谢灵均便觉得自己这个“红脸”该上场了,于是笑眯眯的开口道道:“说到底这是谢家的官田,就算再啰嗦也跑不得今日交租出佃!我可是交代了,三成佃租颗粒不少,如有短少明年再加两成!”

    随着清脆的话音落下,庄户顿时哀嚎:“三成,三成实在太多了!小郎君,我等苦哈哈的农人,汗粒子摔在地上碎成八瓣才有这些收成,主家一下收取三成,这可是要我了等的亲命嘞!”

    谢灵均并不买账,瞪了一眼边上拉扯衣袖的福伯转头冷笑道:“哦?多吗?我可知晓别人家的佃租都在五成左右,更有些主家收了六七成的,怎么我谢家只收三成便嫌多了?

    好!这田间地头之事皆由我这主家说了算,今日我便做主,但凡嫌三成多的,缴了佃租入库核算清楚便可收拾东西走人,看看谁家能给你们三成的佃租!

    花名册,账册,田土画样我皆带来,一样不会短少你们,但也一样不会多给!至于那些该账的,赊账的自要好生掂量,结清了主家的钱再走,否则立送官府!我谢家乃是世家,不论私田、官田之户皆可放其身契!”

    小奴与依云瞪大眼睛看向自家小郎惊讶的说不出话,而福伯眼睛一亮也不在边上吱声,只是抄着胳膊看向众人。

    谢灵均的话说的滴水不漏,有理有据,让原本还在叫嚷的一众佃户不敢吱声,便是那些出头的老人也在向后退。

    “哎呦!这还有天理吗?让不让人活了,原本两成的佃租收了多少年,吓!一下便胀到三成,要人命了……”

    妇人群里还有叫嚷的,希望通过自己撒泼打诨逼得主家退让,他们可都知晓谢家小郎不日便要去往县里参与乡里评议,说不得能乘此机会要挟一番,让佃租再回原来的两成。

    “是啊!谢家好歹也是出自世家大族,如何能煎迫我等这些穷苦人?说涨就涨,这不是劣绅所为吗?!”

    随着妇人们的叫喊,一些男人也低头在人群中发泄不满,但他们却忘了为何佃租从两成涨到三成,更忘记这是属于谁的土地。

    “说的好,说的好啊!”

    谢灵均突然笑了,只不过这笑容看的众人发冷,被他扫过的人皆不由得立刻噤声如被掐着脖的鸡仔没了声息。

    谢灵均环顾四周冷笑道:“都说斗米恩,升米仇,看来不假!我谢家看在你们穷苦的份上便只收两成的佃租,谁知尔等非但不念主家的好,反倒是以为主家软弱可欺!那日坟前的恶言恶语已然忘了?!小郎我可没忘!三成便受不得了?就这也是十里八乡,乃至整个南阳县最低的租子!若是不想租自便离开,有的是人想来我谢家田庄当佃户,来来来,那些说活不下去的,怎生不站出来?!本小郎就在这里,亲自给你出具文书,从此以后两不相干!”

    刚刚是涨租,现在却是在撵人,庄户们哪里还敢再言语?毕竟是他们耕种多年的土地,几乎所有人家都在庄子上起了房子,谁敢离开?谢家一直以良善闻名,虽然谢家小郎纨绔,但也是之前的事,若被谢家赶走又有哪家会要?

    顿了片刻见无人再敢反对谢灵均这才吩咐道:“依云,小奴将车中的册子都拿出来,摆在明面上,福伯劳烦您按各户收粮入仓,秋收大事,不敢出半点岔子!”

    “小郎说的是,这便让人寻了长案来,咱们收佃!”

    福伯终于佩服起谢灵均的手段,原本他还以为要自己呵斥才能让镇得住场面,没想到小郎三言两语便让这群难缠的孬货不敢开口,不愧是读书明理后的小郎,拿捏的恰到好处,着实妥帖!

    账册有好几本,谢灵均有条不紊的将要每本账册翻开,一户一户的清算,每户收成是多少,因缴多少的佃租,去年借了主家多少钱,该还多少尽数算的明白。

    小奴在边上手忙脚乱的帮依云翻账册,递红印,依云这则淡定的多,手法娴熟的帮着小郎翻账册。

    谢灵均看了一眼随即抬头道:“王二家的,你家今年收粮三千五百斤,缴佃一千零五十斤,本小郎开恩抹去个零头五十斤,缴佃一千斤。”

    没想到还能得到实惠,王二家的婆娘在边上谄媚道:“多谢小郎,您看我家欠……”

    不等她说完谢灵均便抽过另一个账册道:“你家去年向主家支借八百五十文说是给老娘瞧病,今年也该给钱还上,这欠账可没有抹零头的说法,借多少还多少,天经地义,否则谁还敢借钱给你家?”

    王二家的婆娘还想说什么,却立刻被王二夺过话头道:“知晓,知晓,这便用粮食抵充如何?”

    谢灵均微点头道:“如此也行,一石粮食一百斤,三百钱,三石粮食方可抵充,你可愿意?”

    王二连连道:“愿意,愿意!”

    王二的婆娘还要说什么,谢灵均却挥手道:“已经给你家占了大便宜,三旦粮食没有折耗?你家借钱不给利子?才五十文的利钱,别得了便宜还不知足!下一家!”

    拢共六十户人家,在谢灵均快速的对账、销账、入库后只用了大半天便完成了收佃和入仓,这比寻常请人来收佃速度更快,更准,就算换了福伯自己也做不到他这般的滴水不漏。

    就在福伯连连感叹,小奴连连叫好,依云目光流转时,谢灵均又拿出一贯钱拍在长案上道:“都听好了,本小郎开恩,这一贯钱乃是公里钱,凡修缮农具,开挖沟渠,皆可从中支取,但有一点庄子上的长辈要将这钱管好,待秋收时主家查问不可瞒报,亦不可挪用,否则再无此等好事……若是妥当便成常例!”

    那些原本还在为提高佃租的庄户们此时已感恩戴德,更有年岁大的老者发话道:“今后谁还敢说主家的不是,便是断了大家的好处,老汉绝不饶他!”

    三成佃租着实不算高,况且之前两成佃租占了许久的便宜,现在又有公里钱可用,谢家也算是仁至义尽,在南阳县可找不出第二家这般仁义的主家了。

    相比收佃的一波三折,秋祭便几乎毫无波澜,所有佃户在谢灵均这位主家小郎的带领下向天祭祀,感恩老天这一年的保佑,并祈祷明年的好收成。

    在谢灵均看来这个过程更像是在同老天讨价还价,大意是:今年您老干的不错,五谷丰登,这便来孝敬您,明年您老受累再庇佑一下我们,如此还给您来上祭品,否则可没有多少吃食拿来祭祀您老……

    上了牛车的谢灵均瞬间懒散的躺下,浑身无力的靠在车厢上看向同样累倒的小奴与依云放声大笑,今日小郎可是狠狠地给她们出了口恶气,

    福伯在车辕上低声道:“小郎好手段,这也算是我谢家恩威并施了。”

    谢灵均无奈的挥了挥手:“这话说的,自家的事再不上心能行?过几日便要去县里评议,这段时间便有劳福伯照应家里。”

    “小郎劳苦,家中之事尽管放心。”

    谢灵均看着坐在腿边的依云和小奴,不由得苦笑道:“什么劳苦,这就是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