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无上品

第二十一章死局

    依云与小奴惊慌的站在衙门耳房,就算赵二殷勤的递来矮凳她们也难以安坐,一直引颈向衙门内张望,可惜里面已是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得。

    依云是谢家奴婢,不算苦主,也不算原告,只是证人的情况下没人会刻意刁难,但风言风语组成的毒箭终究是挥之不去的袭来。

    福伯赶着牛车将她们二人送来便担心的站在衙门口张望,在瞧见二房的车驾后便暗自咬牙切齿,甚至恶毒的咒骂,只不过他的话却没人在意的。

    秋日习习的凉风不时吹来,诉讼的时间长了王彦儒便靠在椅子上假寐,眼下不过是把谢承运与老鸨子刚刚的诉讼过程再重复一遍而已,刘初站在小案之后把银钱短少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并且特意把谢承运买奴的始末公之于众。

    一时间围观百姓哗然,他谢灵均毕竟是乡里评议出的上上品第,又是鼎鼎大名的世家子,怎会做出如此忤逆之举?

    这种孝期敦伦的大不孝在世家中不算少,但被揭开赤裸裸的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是杀人诛心!

    谢承运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甚至慌乱的开口道:“与我那侄儿无关,都怪我这二叔心急长房子嗣传承,这才做出糊涂事来!”

    一瞬间,围观百姓又能理解他的“苦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好一个谢家二叔,为了长房的子嗣延续,香火传承,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也情有可原,毕竟南阳谢家嫡脉已是人丁凋零,唯有谢灵均一人而已,二叔为他长房开枝散叶,买奴相送,谢家小郎纳奴为妾也是为了给谢家长房多续香火的嘛!

    谢承运得意与蒋妈妈远远对视一眼,随即便看向一脸淡然的谢灵均,他不明白为何侄儿为何还能如此淡然。

    “咳咳!”刘初轻咳一声,随即看向谢灵均道:“谢家小郎,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你二叔之言你可认下?”

    “无话可说,但却不认!”谢灵均面不改色淡淡的开口回答,只不过他的话在百姓的耳朵里更像是死鸭子嘴硬,人群如同烈火烹油般“轰”的议论起来。

    “都到这种田地了,认下又如何?”

    “还守着自己的脸面,好歹也是世家子嘞!”

    堂上的王彦儒并未睁眼,但眉头却以深深皱起,至于边上的刘初却是心中惊讶,他不明白为何谢灵均还敢如此淡定,他的翻盘的杀招到底是什么?!

    堂前的谢灵均当然淡定,明明白白的杀招有什么可怕的?

    官妓房的蒋妈妈来上告引出谢承运买奴之事,谢承运又用买奴之事引出自己的孝期不伦,无论百姓如何认同谢承运与自己的行为,只要自己松口那结果必然是坐实不孝之举。

    谢家长房的不孝在百姓看来肯能情有可原,但在士族阶级,在门阀之家,在北华的朝堂之上却是最大的“恶”!儒家传承千年,王朝更替兴衰,但无论如何皆以孝治天下。

    孝是什么?不光是儒家的基础,更是王朝统治的基础,子女孝父母,弟子孝师长,臣子孝君王,如是而已!谁动了孝这个基础,不光是与儒家为敌,更是与王朝为敌,没人敢撼动这一铁律,但事情捅出来和藏在被窝里却完全是两码事……

    王彦儒睁开了眼,扫视在院中的众人后看向谢灵均道:“既然你不认,那便要自辩,谢家子有何话可说?”

    “啪!”拨动了心中最后一粒算盘珠子,谢灵均迈开腿在院中渡步走到谢承运面前叉手道:“二叔说去官妓房买奴,可是小侄授意?若是小侄授意,那买奴的钱自然应该是我出的才是,账面上必能查到!”

    这话让谢承运根本难以说谎,只能皱眉道:“自然是二叔我为了长房着想,买奴一来可以为长房添置劳力,又……是吧!”

    谢灵均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不是我授意,那便是二叔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大老爷还请明鉴!”

    “话可不能这么说,奴是老夫买的,可不伦之举却是你做……额,老夫就是想给你长房添置些使唤女子而已……”

    谢灵均的话瞬间让他骑虎难下,有些话能宣之于口,有些话说出来便是把他也牵连在一起。

    王彦儒却紧盯谢灵均道:“虽非你之授意,可纳奴为妾之事却是谢家上下共知,谢家二房的管事可以为证,还有你谢家之前的奴婢也是知晓的。”

    谢灵均哈哈一笑:“大老爷,灵均在这里不禁一问,纳妾何罪之有?”

    “孝期如何能纳妾?!”

    不等王彦儒开口,身为司曹官的刘初便不禁发问,而谢灵均却笑道:“我谢氏子嗣单薄,人丁稀少,家父丧期不敢纳妾,只是给了名分却又觉不妥,她依云仍是我谢家奴婢,我只是口头上答应出了孝期再纳她为妾而已,有何不可?”

    “荒唐之言……”

    不等旁人开口,谢承运便不由得冷笑,这解释着实可笑了些,但很快他便不敢开口,堂上王彦儒的目光正死死的钉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受到这位大老爷翻涌的怒火,不由得浑身发颤,这是上位者给予的威压,根本不是一县之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

    只不过谢承运不说话不代表四周围观的百姓不说话,谢家小郎的话在他们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故事,哪有猫儿不偷腥,一句话便想蒙骗所有人?

    谢家长房是不容易,谁人又不去同情?承认也就算了,没想到在“事实面前”谢家小郎还要狡辩,这番话反倒是让围观百姓不满的发出谴责。

    谢灵均并不着急,火候差不多了就该上“硬菜”,随即看向王彦儒躬身一礼道:“大老爷,其实此事最为简单,只需寻我那奴婢前来,验明正身之后便知分晓!”

    说完看向蒋妈妈道:“既然是卖给我谢家的奴婢,是否还是完璧之身你这官房女仕因是最清楚的,她依云是否是完璧之身?”

    “自然是的!”

    蒋妈妈一口咬定,并且明确的说道:“当初她刚进官房,我可是打算把她当作头把交椅来栽培的,若是破身哪还值钱嘞!若非你谢家二老爷出大价钱,我决计不会松口,可谁知短少的十贯钱至今未曾送来,谢家小郎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讨银钱而已,若出了岔子也莫要记恨我,全去寻你二叔的晦气才是……”

    这是个精明的女人,却又是个精明在面上的女人,谢灵均点了点头便没有再找她麻烦的打算,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挺可怜的,又在泥泞中挣扎求生。

    “既然如此,那便请县尊大老爷寻个稳婆来验明正身便是,届时是非清白一辩就知!”

    哗啦……人群再次炸开锅,谢灵均的话无疑是点燃导火索的重磅炸弹,炸的人群头昏,也炸的谢承运五雷轰顶!

    他为何要在谢灵均获得乡里评议的品第之后再发难?为的就是让他彻底翻不了盘,为的就是让他满盘皆输,为的就是在他站在最高峰时跌落深渊谷底!

    但同样这也有巨大的风险,谢灵均得了品第就不再是寻常白身,自己拉他下水,落井下石,成功还则罢了,输便是满盘皆输!

    傻子都能看出来谢灵均现在的底气是什么,但谢承运死活不相信他没碰过依云,那女子自己在官妓房中第一眼便盯上,天生内媚,勾人魂魄,一个眼神就能让久经沙场的风月男子血脉膨张。

    他谢灵均一个纨绔子能忍得住?天大的笑话!可为何他敢如此笃定?

    莫不是收买了稳婆?不可能!这个可笑念头刚一出现便被他所推翻,谢灵均没有那般的手段和眼光,更重要的是县里不可能只寻一位稳婆来,收买一个可以,但不可能收买所有的!

    在谢承运眼中,这个侄儿是在使诈,随即便开口道:“何须去寻稳婆来?这官妓房的蒋妈妈阅女无数,随便寻一个小娘子来她都能一眼瞧出的,不如请她来验明正身?”

    谢灵均微微皱眉,堂上的王彦儒却缓缓开口道:“到也是个办法,但说到底关乎你谢家的名声,也关乎乡里评议的威望,不可不慎,吴班头再寻个稳婆来,这才算是稳当!”

    随着令签落地,吴班头捡起便叉手道:“小人领命!”

    这下好了,有县尊寻的稳婆,又有在场的蒋妈妈,谁也做不得假!

    依云以被赵二从门房带前堂,瞧见这阵势到也不慌乱,毕竟一切还没落定。因她也只是人证,故没有一套杀威棒打来,贱籍女子登堂往往是要先吃一套杀威棒的,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一顿权当作是警告。

    “奴婢拜见县尊!”

    依云不同他人,到了官衙之中便跪倒拜下,无论如何她的身份都在贱籍之中,除非谢灵均得了官身否则不可消除,就算花钱也只是赎身,而非移籍,谢灵均答应过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待得了官身便立刻为她移籍。

    王彦儒仔细打量她半天,不由得惊叹此女的不凡,就算在公堂之上也并无慌乱,显然是出自世家门第的罪臣之女,饮茶后才道:“你可是南阳县官房中的奴婢?为何会在谢家府宅之中?”

    依云逐渐平复,在过堂时瞧见谢灵均点头示意后便更加安定,随即开口道:“奴婢本是南阳县官房奴婢,昌泰九年,壬辰三月初八被谢家二爷买下送至长房服侍少爷谢灵均。”

    王彦儒眯着眼睛看向依云,许久之后才道:“果有美色之姿,但就算如此本官可不会怜香惜玉,谢家二爷却说是将你送于谢灵均为妾的,从实招来,可曾与谢灵均行人伦之事?!”

    依云坚定的摇头道:“绝无此事!小郎乃是读书人,国朝更以孝治天下,小郎还在孝期,岂能行如此忤逆之事?!”

    见她如此斩钉截铁,王彦儒心中踏实了一半,随即看向谢承运道:“你看,如此说来便是一场谋划啊!看来本官亲点这位上上品第的世家子并未有忤逆不孝之举!倒是你谢承运欠钱不还还则罢了,还诬陷子侄孝期不伦,这可不是忠厚长者所为!”

    “大老爷冤枉,家中老仆早已听说谢灵均在我家兄过世后有纳妾敦伦之举,岂能轻信一奴女之言?何况其以是谢灵均的女人,自然不会出卖其主!”

    王彦儒心中略微不满,年轻人难免气血方刚,眼下谢灵均以寻来人证,而谢承运又在纠缠,他岂能看不出问题所在?随即皱眉道:“本官自会审案,何须你来指点?!”

    “稳婆到了!”

    随着门子赵二的呼喝,四周人皆散开一条通路,万万没想到谢家之事竟有如此反转,这比看什么话本都要精彩的多嘞!

    王彦儒本不想将脸面撕破,毕竟就算是在东都城中也有孝期敦伦的,只要不显怀,官府便不会去管,毕竟这种事谁又知晓?

    可眼下好似是官房娘子的申告所引出,这便耐人寻味了,世家大族中这种勾当可不少,谢承运的算盘打得也响亮!谢灵均早已把家中这些破事敲着边鼓的讲给自己听过,但从未求过自己,显然这个甥外孙是有自己的谋划。

    此时再看谢灵均便觉得他的手中一定捏着杀招,见他双眼发光,王彦儒的心便忽然踏实了,这眼神他见过,是下山虎迈出第一步的眼神!过堂时镇定自若或许是以为别人寻不得证据,而此时还能如此镇定,便说明他真的没有行大逆不道之事。

    谢灵均转头看向谢承运道:“既二叔诽我,谤我,那便休怪小侄无情!若小侄孝期检点并无非分之举,那便要状告二叔污蔑清白,还要状告二叔你侵吞长房之产!还请大老爷还晚辈一个公道!”

    王彦儒捋须微笑:“这是自然,国朝法度森严,诽谤之罪若损士人清誉者,脊杖三十,徒五年!以下作手段侵吞主家田产者,脊杖二十,流五百里!”

    这一老一少盏茶之间便达成默契,不等谢承运辩驳,王彦儒便又道:“稳婆立时去往后堂查验此女,验明正身!”

    死棋!

    谢灵均再也不用伪装下去,看向二叔冷冷一笑,之前他一直做得很好,利用官房老鸨子来做伐,引出自己不孝的罪名,可后面他太心急了,不光心急,更是自大到连考察都没做的程度,上辈子自己就明白一个道理“急事慢做”,可惜这二叔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晓,也挺可怜的。

    谢承运被他的眼神扫过,脖后便如被钢刀划,遍体生寒!

    人群再次嘈杂起来,谁都能看出谢灵均这次是真有把握,任谁也没想到他能在绝境之中翻盘,不过此时的谢灵均却并不在乎这些,若非二叔这般纠缠,或许还不会彻底将他陷入其中,现在看来倒是他咎由自取。

    不多会一位健硕的妇人便被带了过来,秋风萧瑟,她却还穿着围裙,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干练利索。

    在瞧见吴班头指向依云,她的圆脸上便是一副奇怪的表情,待见她的步态后便更加奇怪,小声道:“老妇充当稳婆多年,一眼便能瞧出这小娘子乃是处子之身,步态内敛,眉形紧缩,全然不见落红之后的模样,待入房中查看便可更为笃定。”

    随着稳婆的话谢承运脸色瞬间煞白,而刘初却是暗自庆幸,幸亏没有押宝在这窝囊废的身上,否则也要跟着一并受牵连。

    事实证明,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无法在阳光下曝晒的,因为事实是击败一切阴谋的利刃,这柄利刃谢灵均藏了很久,很久。

    从福伯那里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世家门阀的嫡子,虽说爷爷和父亲不是陈郡谢氏的长房,但自己却是南阳谢家的长房,这个身份无比重要,也是他回归家族时最大的依凭。

    在这个门阀当权,士人当道的时代,世家子的价值便无以言表,现在,谢承运想要谋取长房的财富,更想要谋取长房的地位,堂兄弟谢涛同自己一般年岁,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幸死掉,那在这个通信并不发达的时代,李代桃僵也并非不可!

    谢灵均不可能再容忍下去,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梦想也才刚刚照进现实,谁敢动他的东西,那就要迎接一个曾经死过的人的疯狂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