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人来人往、喧嚣不绝的闹市中间走了多久，萧凰心中的那点沉重感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反倒由于她听了一路形形色色的嘈杂声，感觉脑仁都快炸了，连带着太阳穴隐隐作痛。

    可她眼下除了忍着不适继续往前，顺道在心里把司马逸给数落了个遍，竟是一点儿办法也无。

    “老先生，请问将军府该怎么走？”

    见一处字画摊前颇为冷清，不似旁边几个摊位热闹，她稍作停顿后，便径直上前去询问。

    老摊主摆弄着布垫上的画卷，头也不抬的说：“这京都城内可有两座将军府邸，不知姑娘是想去往何处啊？”

    “两座将军府？”萧凰有些讶异。

    老摊主仰起脖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复又垂首整理身前的字简，“姑娘是外地人吧？”

    “小女来这儿的时日确实不长，还请老先生告知一二。”

    字画摊主见她礼度周全，无意刁难，随手用竹简指了指萧凰身后，道：“如果姑娘沿着这条道走下去，不肖一刻便能到达京都城里较为繁华的中段地界，隋遠将军的府邸就在那里。”

    “而另一处将军府，距离此地可算不得近，姑娘若想徒步行路，怕是有些着难。”

    萧凰阖首，莞尔道：“不碍事，先生尽管指条路便是。”

    “看来姑娘意向远行，既如此，你……”

    “不想当人肉垫子的，就赶紧让开！”

    背后骤然传来的一声惊叫让萧凰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可还不等她有何动作，下一秒已被人拉着胳膊快速带至摊柜旁。

    “即墨小姐怎会独身一人在此？”

    “三皇……”待萧凰看清那张时刻挂着风雅无两的面容，她急忙退开几步，心中疑虑正起就被“嘭”的一声强制打断。

    寻声望去，只见她刚才所站的位置掀起了漫天土灰，尘埃中心则有一衣衫褴褛的清瘦身形趴躺于地，双眼紧闭，歪斜着脑袋一动不动的。

    “小道长啊，你要压坏老头儿的竹简了，再不起来我可就动粗了。”

    摊主老先生扯了扯被那人压在身下的竹卷，却发现他怎么也抽不出来，只得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咦，这不是那个吃白食的道士嘛。”迷眼的灰尘落地之后，刚才受惊的百姓也陆续围了上来。

    “好像是哎，难道他又被饭庄里的人给打出来了？”

    “谁知道呢……”

    “怎么这大半天的也不见醒啊。”

    “不是给打出毛病来了吧？”

    凑热闹的百姓越说越来劲，继而一人一句的评头论足了起来，忽然，众人的议论点一转，矛头纷纷调转。

    “这小姑娘是在干嘛呀？”

    “光天化日之下，身为女子居然明目张胆的去摸一男子的身体，家风不正啊！”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行风如此败坏。”

    “是啊，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就是……”

    “都住口！”

    听众人越说越离谱，字画摊主把手上的卷画一丢，站起身来训道：“你们都知道个啥，人姑娘是在好心帮忙呢，你们不懂就不要在那儿乱嚼舌根，无知垢人一般，像什么样子！”

    老摊主曾是这一带的私塾先生，为人师表，口碑甚好，两年前学堂拆迁，因他不愿离家太远，也觉得自己做了一辈子的教书匠，老了老了便只想做个“闲人”。

    在大多数的儒生缛节里，他算是活得比较通透的，都是凭能耐吃饭，他不觉得士农工商哪个阶层就低人一等，所以在辞了夫子后干脆摆起了小摊，悠闲度日。

    即便如此，老先生在街坊邻居心里也是很受尊敬的，因着大伙平日里有书信代笔之类的事情都会去找他。

    这不，他像对不听话的学生一般，将众人好一顿训以后，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便良莠不齐的停了下去。

    “姑娘，他怎么样了？”老先生消了气，蹲下身坐在矮墩上，面上不免露出几分忧心。

    “他没事……”这人确实无病无伤，只是睡着了而已，并且还睡得很死。

    萧凰转首看了字画摊主一眼，恬静的笑了笑，“先生无需这般动怒，小女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此等关乎女儿家名节的事，也是能习惯的吗？

    老先生微微侧目，看着面前这位如同自家孙女一般大小的孩子，他虽惊讶于从一个小姑娘的口中能听到那样的话，却也未曾再说些什么。

    毕竟人各有命，旁人又能如何呢？

    不过片刻时间，萧凰已从单纯的掐人中过渡到了按压刺穴。

    刺骨的痛觉都没办法将睡死的人弄醒，她停了手，转而问道：“老先生，您好像认识他？”

    后者听言一愣，随即好似很无奈的摇了摇头，“倒不是有多熟稔，只是这小道长好几次皆因食白餐被饭庄的伙计赶了出来，次数多了，见过的人很难不记得。”

    原来如此，萧凰思索须臾，忽地呢喃道：“听说今日青云寺放斋，正好我赶路有些饿了，说不定此刻去得早，还能……”

    “青云寺在何处？！”奇迹的是，刚才怎么也弄不醒的人突然好似灵魂附体一般，径直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他，他活过来了！”离得近的一位大婶捂着胸口连连后退。

    外围被她踩了脚的老汉跳起来吼道：“什，什么就活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人死了？”

    人群之间的小插曲起得突兀灭得仓促，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了别处。

    由于萧凰刻意压低了声音，因此她刚才说的话只有旁边的字画摊主和那“诈尸”的道士得以听见。

    此刻众人一见那道士清醒过来，就都以为是萧凰之前扎针掐穴的起了作用，嗡嗡作响的感慨，话里话外都似乎带着喜庆。

    “原来这姑娘真是在救人啊。”

    “看来是我们大家伙错怪人家了。”

    “老婆子我就说嘛，这么好看的一姑娘怎么会是那种……”

    没过一会儿，舆论对象都没换的说辞，掉个首尾便能毫不费劲的在人群中传个遍。

    萧凰听来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些好笑，所以她就真的笑了出来。

    谈不上人性如何，如此场景在她眼里或许才是常态，更没什么好辩解的，除了嘴角的那一抹轻嘲，被掩藏得很好……

    “姑娘，大家伙儿方才多有得罪之处，那个……我替大家向姑娘赔个不是。”

    怔然间，一个年轻小伙倏地跑到萧凰面前，弯腰鞠了一躬后，抬眼撞上她的目光瞬间面红耳赤。

    无感于对方的羞赫姿态，她皱了皱眉，淡漠道：“离我远点。”

    萧凰心里本就强压着各种思绪，今日又经司马逸加料搅合，此时她对周身泛着怪异气息的陌生人，排斥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浑似要从每个毛孔中都透出不耐烦来。

    见她面色不愉，小伙子愣了愣，旋即低下头去磕磕巴巴道：“对，对不住，冒犯了姑娘，我……我这就走。”

    话一说完，他转身就冲进了人潮，晃眼一过便没影了。

    她好像……没赶人吧？萧凰怔然了下。

    “即墨小姐今次可得空闲，同路去定然居小聚如何？”一道沁雅之声倏然响起，听来犹如久旱逢霖。

    但那声音在萧凰耳里却如晴天霹雳——真是时运不济，她竟把这一尊大佛给忘了个干净。

    只见夏羽天立在不远处的风筝小摊前，嘴角带笑，谦和温煦，就算刻意收敛了通身气派，也掩饰不了他与生俱来的贵人之气。

    有些人，光是站着什么都不做，就能惹得路人频频注目。

    ……他怎么还没走？

    萧凰上前福了福身，道：“方才多谢三……三公子施以援手。”

    无意间让堂堂皇子屈尊等人，夏羽天显出了极大的风度，“举手之劳而已，即墨小姐不必介……”

    “姑娘，你怎可对贫道视而不见？”

    横空直来的一句话阻断了夏羽天的“不必介怀”。

    萧凰微微侧首，上下扫了一眼面前这位自称贫道的家伙，“你是道士？”

    此人眉目清秀，眸色澄明，生的倒是一副俊朗面孔，只不过他那一身的粗布麻衣，筚路蓝缕，怎么看也不像是道服啊。

    他双手合十举于胸前，像模像样的施了个道门礼，问道：“贫道莲虚，请问姑娘之前所说的青云寺该往何处去？”

    随口胡诌的地方，她能知道就怪了，“我还有事，你去问别人吧？”

    “贫道也想问来着，可……”莲虚转眸看向他人，目光扫视之处，周围的老百姓纷纷作鸟兽散状。

    他原本是要去打听一下青云寺位于何处的，可……众人一见他走上前便活似避瘟疫一般，生怕跑得不够快。

    找不着道，又在街市上转悠了一圈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问问那位“唤醒”他的姑娘。

    虽然圣师曾说修道之人近不得女色，可这口腹之欲……完全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呀。

    果真是自己修行不够吗？那等他吃饱了就开始辟谷吧。

    萧凰自然也看出了莲虚的窘迫，老百姓如此待他，想必是他留给别人的“印象”过于深刻了吧。

    这世道，可没谁愿意被一个时长吃白食，还言行怪异的人缠上，看那道士靠近，他们虽不至于慌不择路，但都巴不得自己瞬间消失了才好。

    在腹中第二次奏响了五谷经之后，莲虚很认真的再度开口，“姑娘，青云寺……”

    “自当在青云寺处。”萧凰收回目光，淡淡的回了一句。

    “哦，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可否带贫道一同去呢？”

    “不能。”

    莲虚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哦，那没关系，贫道跟着姑娘也是可以的。”

    ……这道士的理解能力为负吧，萧凰在心底甩了个白眼，算了，她还是应付一下旁边的那位“正常人”比较好。

    “今日得三公子相邀本不该推辞，不过小女出来的时辰长了，唯恐爹娘心有挂念，那样便是为人女之不孝了。”

    夏羽天暗暗收回对莲虚的打量，笑言：“倒是在下考虑不周，代我向令尊问候一声。”

    萧凰客套道：“三公子严重了。”

    “既然即墨小姐着急回府，那就让衷飞送你一程如何？”

    见他仍旧是一副温和含笑的面孔，萧凰不禁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为何意，“这恐怕不妥……”

    “无甚不妥，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让衷飞去送，在下也能安心些。”

    夏羽天摆摆手，温声说道：“即墨小姐已经拒绝了我的邀请，不会现在连这种小事还要推脱于此吧？”

    “那就……多谢三公子了。”

    “无需多礼，相信我们很快便会再见的。”夏羽天笑了笑，转而侧首道：“衷飞，你去取一辆马车来。”

    “是。”自始至终都融在“背景板”里的身影徒然有了动态图。

    闻声而去，萧凰这才注意到夏羽天身后的随从之人，五官硬朗，体格强健，比起一般的看家护院，他更像是军旅出身。

    说起来，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他，那次三皇子去关雎殿送人参时……虽然存在感几乎为零，但并非是真的不存在。

    半个时辰后。

    “偏巷路窄过不去马车，即墨小姐可需卑职换条路？”

    话落，车轱辘顺应停在了离骁勇将军府大门外几十米的地方。

    “不必劳烦。”萧凰起身推开车门，下了地，对复又坐回车架上的人点了点头，“多谢。”

    夏衷飞扯过缰绳，抱拳道：“卑职只是在执行主子的命令，即墨小姐不必客气。”

    “应该的。”萧凰浅勾唇角。

    夏羽天，你这个侍卫当真有意思——换条道？

    除了右侧的巷口还有别的选择吗？那可是通往将军府后院偏门的路。

    难不成他单独派个人来就是为了好心提醒自己，暗地里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将军府的一举一动？

    若真如此，那才是让人啼笑皆非，一个外臣之女被罚关祠堂的事，都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还不够说书先生编造笑柄的。

    萧凰垂下的眸子不由隐过几分疲惫，走近迈上台阶，正在她准备抬手敲门的时候……

    “姑娘，这里便是青云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