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

故人相逢

    这日,徐慕与郑关一番好叙。

    原来,五年前,郑关接到一纸调令,(离开杭州)赴海宁担职卫所行军指挥。如今,他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辞官返乡。

    徐慕问道:“郑大哥,接下去你有何打算?”郑关道:“都说无官一身轻。看到文庭,不禁想起小女。”徐慕缓缓点了点头:“也是。”他又问:“嫂子他们,仍在漳州?”郑关道:“家父年迈,无法远行,内人只好留在老家照顾,替我尽孝。”他愁起眉:“如今,漳州也不是安生之地。这次回去,我打算将他们接回杭州。”徐慕诧异:“不是个安生之地?这是为何?”郑关只回了两字:“倭寇。”

    酒过三巡,郑关不禁道:“大慕,你是一点都没变啊。”徐慕笑了笑:“怎么会没变,老喽。”郑关又问:“盛兄如何?”徐慕叹了一声气,缓缓摇头,郑关沉默了片刻:“明儿我去趟西越山。”徐慕道:“十几年如一日,你可别劝他什么。”郑关缓缓道:“都过了这些年了。”徐慕道:“人世沧桑,他有难言苦衷……每次追及往事,他都只是淡然一笑。”郑关凝视着杯中之酒,仿佛看到了当年徐盛在漠北卫国杀敌之景。

    第二日,西越山,青竹峰,风声飒飒。沿盘山小道,不到半个时辰便可登顶。在这里,俯瞰整个小城,一切都是这么的宁静祥和。

    至山顶,朝东南两百米,可闻潺潺流水之声,再走近一些,只见青松环肆,落瀑寒潭。

    “就在前面,快到了。”徐慕道:“他好静,才独居于此。每年,文庭都会来此小住个月。”郑关问道:“莫非他从不下山?”徐慕摇摇头:“他只是好静,却不是真正的归隐。”说着说着,前方忽现一雅舍,小舍不大,竹篱相围,院中有一小池,池边有亭,亭旁植有几处芭蕉……一切都显得格外幽静。

    竹篱未闭,门扉轻掩。舍内,只见徐盛躺卧,正酣然入睡。徐慕轻唤:“哥,郑大哥来了……”

    这晚,屋外,皓月皎洁,竹影斑驳。

    长歌亭内,三盅绝世佳酿,几番清歌长叙。郑关不禁道:“徐盛,你的酒还是这么烈。”徐盛笑道:“是吗?可我总却觉得它很淡。”

    少顷,郑关微醉:“徐盛,你可是行兵打仗,行伍出身之人。如今,真是没想到啊。”他猛饮一杯,一脸痛惜,故意道:“隐居于此,和那些穷酸文人有何区别。”徐盛从容一笑:“穷酸收下,文人亦不敢当。”徐慕亦微醉,不禁道:“哥,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徐盛道:“都已挂在嘴边,就不要咽下去了。”徐慕擎着泪,心里泛着酸苦:“哥,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何苦执着?”案上,那碗清澈的酒,开始烈口,徐盛缓缓一饮:“这酒,好淡!(三娘口头禅)”徐慕不禁道:“哥,跟我下山吧,一家人在一起……”

    徐盛淡淡一笑,不禁道:“大慕,闭上眼,且听这天地之歌。”徐慕微微闭眼,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天地之歌?”徐盛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因循天时而动,逐水草而居。时维六月,五行在土,此乃长夏之歌。(《素问》有云:‘所谓得四时之胜者,春胜长夏,长夏胜冬,冬胜夏,夏胜秋,秋胜春,所谓四时之胜也’。)大慕,你提壶济世,定晓这《内经》所言:‘人与天地相参’。我久居山林,安之若素,已成习惯……你的心思为兄明白,且放心(为兄一切安好)。”郑关微醺,只是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徐盛喃喃自语着:“千杯少,千杯少……(亦是思念三娘)”徐慕蹙着眉,又轻叹了一声,徐盛的每一句话都飘撒着往昔的味道,就像酒一样,时间越长,味道越浓郁。徐慕望着漫天星辰,不禁感慨:“他爱你,可这爱,让人看着心痛。你没错,他也没错,你若在天有灵,就让他的从岁月中无牵无挂地走出来……”

    片刻后,徐慕端来一锅刚煮好的青蟹。(蝤蛑又叫黄甲蟹,宁海人称其为。都说“八月蝤蛑抵只鸡”)郑关嚼着蟹脚,不禁感慨:“徐盛,当年大藤峡围剿瑶寇时,你我囊中羞涩吃不起大鱼大肉,只能在山林酒肆吃蟹解馋,你可记得?”徐盛回忆道:“那时候,我年少无知,常惹郑大哥与江大人生气……”郑关大笑:“没想到,你还记得。”他不禁想起了江传仁:“江大人,他那双犀利的眼神,仿佛能看透这世间的一切。”徐盛不禁一问:“郑大哥,你为何辞了官职?”郑关反问:“当年你又为何拒绝江大人的引荐(往宁波府就职)?”两人不禁会心地一笑,徐盛敬道:“来,喝酒!”郑关起了兴致,不禁赋诗:“曾别故里烟,斩将马蹄前。终饮孟江水,青烟一挥别……曾经,我对自己说,为臣者,别无选择,只有马革裹尸,卫国报恩……”他回忆着往事,无尽感慨。

    这时,只见徐盛问道:“如今,东南倭寇愈发猖獗,这个烂摊子谁来接?”郑关沉默了片刻:“自从朱大人走后,东南倭患注定如此。今胡汝贞接手东南,朝廷也下了决心定要彻除此患。”徐盛只觉此人(胡汝贞)名字熟悉,不禁问道:“这个胡汝贞,可当此任?”郑关道:“其实,他是严嵩的人。”徐盛一脸肃敛,不禁皱眉,郑关又道:“他虽是严嵩之人,但大局上还是持得住的,可以重用。”

    “此人胆识过人,富有谋略,可统领三军。”郑关举例道:“嘉靖二十八年,北彊吃紧。俺答率骑兵二十万,欲侵犯山西宣府、大同,直逼京城。朝中将领,无人敢上任大同监察御史,督促抗敌。那时,只有他慷慨上书,要求北上抗敌。次年,俺答大举进攻大同,被胡宗宪设伏所败。”他放下酒杯:“可恨的是……随后俺答转攻太原,这太原总督仇銮贪生怕死,用重金贿赂俺答,使其转攻他处,于是俺答率骑兵二十万攻京师,才有了‘庚戌之变’。”他气得拍桌:“真乃奇耻大辱!后来皇上虽力主议和,俺答却坐地起价,轻慢对之。”徐慕问道:“后来呢?”郑关道:“皇上这才诏令胡宗宪进京勤王。后来俺答内部军心思归,撤军离去。胡宗宪半路设伏,大败俺答,追杀三百余里,夺回大量财物,如此京城之围才解。”徐盛嘴角轻扬,心念一笑:“原来是他。”随后沉声道:“是个有胆识,可挑担子之人。”

    徐慕饮着酒,不禁道:“这几年来,倭寇横行,东南之民谈倭色变,希望这个胡宗宪能一改东南之状,剿灭倭寇。”徐盛面带不屑:“倭寇,再怎么被吹嘘,都只是‘寇’。从九边调一支战力充沛的部队,战法得当,倭寇便无处可藏。(嘉靖年间,南倭北虏,沿海承平日久,朝廷精锐部队,皆北防鞑靼。倭寇善游击,可对军纪严明,阵法严密的戚家军,覆亡之命,已然注定。)”郑关道:“不错。只是,如今东南贪墨纵横,社风日下……(卫所制废弛,军队毫无战力)”他不禁道:“军法变制,日益紧迫啊。”徐盛道:“军法变制,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从六部百官身上割肉,朝廷会同意吗?即便朝廷同意了,最终苦的还是百姓。”

    徐慕不禁摇起头,郑关只是一笑,不禁问道:“大慕,你行医多年,容我私下一问,若将大明比作一个病人,你觉得此人病患如何?”徐慕沉默了一会儿,回道:“病邪入理,非一剂猛药可以痊愈。(电影《大明劫》中,吴又可一台词:《黄帝内经》有云: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历朝历代皆是始兴终衰,其中道理又可以为皆是重驭世之术,轻经世之道。)”徐盛喝着酒:“历朝历代都是由盛转衰,就如同这春光难觅秋草,轮回反复,一切自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