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

回调越溪

    (初战倭寇)一个月后,观海卫。文庭已是船上最出色的炮手,他从水军开始渐渐成长,深受曾阙赏识。

    一日,恰逢戚继光巡查观海卫。

    “观海卫共有多少军士?”戚继光问道曾阙:“水军与陆军分别报数。”曾阙道:“将军,陆军将士共一千两百余人,水军战船、哨船各四艘,共三百余人……”戚继光又问:“逃逸军额共计多少?”曾阙叹了一声气:“在编军士不足三分之一,战船、哨船,十存一二,急则需募渔船……”戚继光看着正在操练的军士,不禁摇头:“兵非素练,船非专业。”然后指着文庭:“这个年轻人练得一手好剑,他叫什么名字?”曾阙回道:“他叫徐文庭,是罗俊罗大人安排过来的……在(水寨)福船上待过,如今分属陆军,是个能抛头颅散热血的汉子。”

    戚继光(示意众人不要相随)独自来到文庭面前,笑问道:“剑法了得,杀过贼寇吗?”文庭拾起刀,回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戚继光又问:“倭寇用刀,大都长短两把。倭刀锋利,如何用手中之刀杀倭御敌呢?”文庭拿起一把倭刀(长刀),只是道:“且看这刀,柄长两尺,刀长五尺,刀身狭窄而锋利。倭寇又喜跃,一迸则丈余。我军兵器着实难以相接。然,敌我交战,非一利器可以定胜负,而在用刀剑之人。两军交战,短兵相接,最忌花法、套用,而因重视实战之法,比如说使刀,必以削喉、截腕、推膛、斩臂、劈胸、穿心等技法与敌相搏……”戚继光很欣赏文庭,不禁一笑,文庭却叹了一声气:“行兵打仗,这些道理谁都明白。军中多使刀枪,可刀法枪法精练之人却少之又少。”

    这时,曾阙走了过来:“戚将军,是不是该去新弯滩的水寨了?”文庭大惊,不禁做礼:“戚将军,文庭不知是戚将军……”戚继光急忙扶起他:“无妨,无妨,随我一并去新弯滩吧。”

    Ø嘉靖二十九年后,倭患“惟浙江为最”,而浙江又以台州为最。

    Ø嘉靖三十五年三月,倭寇八百人侵袭健跳所,当地守军,即调派兵迎战,战斗一打响,倭寇兵分三路,以“川”字队形冲击明军,各路明军数千人面对劣势兵力的倭寇竟不能挡,纷纷溃退。事后,谭纶上书浙直总督胡宗宪,恳请上奏朝廷,许台州再次大量招募义兵,整兵御寇。

    浙江巡抚衙门,胡宗宪正盯着浙东海防图:“兵不在多而贵在精。告诉那个谭纶,台州是倭患重地,每一寸土地都要顾及,三门县的事,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了。还有,给戚继光也去个信,速速募兵……”

    兵营生活,清苦劳累。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文庭在观海卫期间,倭寇多次来犯(尤其是龙山),皆被明军所败。行军作战,厮杀御敌,出入于生死之间,文庭几次身负重伤。

    东南之势,瞬息万变。宁海属台州府,海防久惰,时亟整顿,在戚继光提议和罗俊的安排下,文庭被调至越溪水寨,以协助守寨军士,加强海防。

    同曾阙与戚继光告别后,文庭起身朝宁波府而去。他先至浙江布政司分司衙门,拜别罗俊后,又去了趟魏宅。

    朱门轻开,只见魏宅一丫鬟垂眸伤心:“少公子,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夫人整日念叨着,天天以泪洗面……”文庭沉默着,心念道:“魏兄,你究竟在哪里?”

    从宁波府出发,经大寓所渡船,一路归至宁海。

    文庭缓缓踏进陆山草堂:“爹,我……我回来了。”徐慕看着眼前的文庭,黝黑壮实,面色沉稳,不禁激动道:“文庭,文庭啊!”他疾步上前:“可算回来了!”

    这晚,文庭同家人一番好叙。饭桌之上,小满流着泪,她一脸坚决,绝不同意文庭再去越溪水寨,并责备徐慕:“当初郑关是怎么承诺?你看看文庭身上的伤疤,有多深……”她垂着泪:“要是再去越溪……万一……”徐慕愧然低头,小满转过头,又对文庭道:“文庭,听娘的,别去了。你去宁波后,为娘的一个踏实觉都没睡过……乖……”徐慕亦道:“文庭,就留在家里吧。”文庭惭愧道:“爹,娘,孩儿不孝,让你们一直牵挂揪心。可是……”小满打断道:“还什么可是。这打打杀杀之事,无需你再操心。”文庭低下了头:“爹,娘,文庭知道。你们的心思,文庭都明白,可文庭还是要说。”他长吸一口气,一脸愤慨:“从经历司到观海卫,从专司文职到行军打仗。一路走来,我见过太多太多……无辜百姓惨死于倭寇之手,尸横露野,惨绝人寰,千千万万的家庭因此毁于一旦。爹,娘,从小,你们就教我提壶济世,为民救苦。如今,倭寇纵横东南,草芥人命。若是每个人都蜷缩逃避,谁来为朝廷,为百姓来御寇杀敌?这些年,宁海县城不时遭到倭寇侵扰,他们杀人屠村,无恶不作。如今人人谈倭色变。我身为宁海人,又岂能置身事外?”小满厉声道:“这事朝廷会想,知府会想,用不着你来担心!”文庭摇摇头:“娘,我……”小满大吼道:“不必多说,我不许你去!”

    新月如钩,天韵如水,文庭提着一壶小酒,晃悠至怀仁小村。流水潺潺,幽然回响。不远处,那熟悉背影依稀可见。

    “别动。”文庭从身后轻轻搂住诗逸:“这位姑娘,好久不见。”诗逸静静站在原地,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只见文庭轻声道:“诗逸……我……”他没说完,只是紧紧搂住她。诗逸挣扎着,却不想真的就此挣开,酒香萦绕,熏得她有些脸热,她温声问道:“你喝了多少酒?”随后转过身,靠在文庭怀里:“四百零五个日夜,我终于盼到了你。答应我,再也不走了,好吗?”文庭听完,轻轻地松开了她:“我……我……”一时,长风起,秋叶飒飒作响,如他久久不可平复的内心。

    文庭缓缓道:“我已调至越溪水寨,两日后,即要启程。”诗逸眼神里流露着万般不舍,她故作豁达,不禁笑了笑:“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重要。”她欲言又止:“文庭,我……”文庭深情凝视着她,只见诗逸道:“文庭,我等你。”文庭拉起她的手,紧紧相握,心念道:“对不起,诗逸,原谅我不能对你说声‘我爱你’。我……我不敢给你太多的承诺,只为因世事无常……待平复浙海倭寇,再倾你一生我爱……”

    这时,只闻春芬在店内喊道:“诗逸……诗逸……去哪儿了啊……这死丫头……”诗逸朝文庭微微一笑:“我们去找雨薇姐吧。”文庭望向素斋铺:“我还是向她(春芬)问声好吧。”诗逸摇摇头:“你一生酒气,我娘见了,一定唠叨嫌弃。”

    这晚,沾衣堂,泛黄的烛光下,雨薇正专注地赶制折扇,淑静端惠,清雅自然。诗逸打招呼道:“雨薇姐,你看谁回来了?”雨薇回过头,激动上前:“文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抓起文庭的胳膊,不禁心疼:“这……这手上的疤是怎么回事?”她皱着眉,似有问不完的问题。

    文庭一见雨薇,不禁想起顾涵琳和魏巍,面露伤怀,怔证出神。诗逸不禁道:“文庭,你怎么了?”文庭将宁波府之事一一告诉(亦留心略去了行军作战,凶险负伤之事)。只闻诗逸感叹:“没想到,这魏公子竟如此痴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父母健在,希望他能早日走出这‘伤痛’。”雨薇道:“情到深处而不自知,花开花落两无言。一切都是天理命数……既已如此,是当放下执念。可是……人嘛……”文庭道:“是啊,道理如此,已经拿起,如何能潇洒地放下。”一旁,诗逸轻抚着文庭的那道深疤,心疼道:“这疤,生在你身,疼在我心。”雨薇望着文庭手上的伤疤,不禁道:“此去越溪水寨,万事小心。”

    第二日,文庭至青竹峰,柴扉轻开,却不见徐盛。(文庭)便在一方松亭下,静静等待。

    “文庭,你来了。”徐盛缓缓走来:“进来坐吧。”

    小舍内,徐盛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喝口山茶,提提神。”苍竹雨声,猿声阵阵。文庭垂起眸:“盛伯伯,我……我有好多不解?”徐盛问:“为何?”文庭气愤道:“曾经,我以为,我们本可以让倭寇的血染红大地。不曾想,这些狗东西,倒在用大明百姓的鲜血涂抹天空。”徐盛道:“文庭,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想要参军吗(还记得自己最初的理想与信仰吗)?”文庭沉思了片刻:“不曾忘记。”徐盛喝着茶:“当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你还能挺身而出,这就是你为何要坚持的理由。”文庭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喃喃着:“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

    许久之后,只见文庭吞吞吐吐道:“盛伯伯,我……我……”徐盛道:“但说无妨。”文庭道:“恕侄儿冒昧,您为何隐居在此?”徐盛没有回他,只是淡淡一笑,静静地喝了几口茶。

    一阵清风袭来,风铃清脆作响,只闻徐盛道:“文庭,你的路还很长,很多事需要亲身去经历。”文庭沉默了片刻,起身道:“侄儿明白了。”徐盛道:“万事随心而动,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文庭,去追随你的本心吧。”文庭欣然点头:“盛伯伯,文庭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日,楚天微明,文庭悄然离家,往越溪水寨而去。

    Ø土木堡之战失败后,海疆藩篱也日益削弱,一些卫所的土地被豪强兼并,粮饷,武备不能及时供给,“沿海卫所官旗,多克减军粮人己,以致军士艰难。一再遭到盘剥,虐待的军士为求生计相率逃亡,驻守的兵员逐年减少,卫所制度濒于崩溃。

    Ø浙江沿海之水寨亦纷纷内迁,诸多水寨人去寨空,战船也荡然无存。至此,浙江海防的第一道防线未战自撤,海防一度陷入被动。以至于与倭寇作战之际,竟发生了水师官军花钱雇用渔船之天下奇闻。

    明初,太祖为达到“倭不得入,人亦不得傅安”的目的,在宁海越溪外的西湾与明港之间设越溪水寨(此乃原越溪水寨之所在)。如今,水寨于嘉靖初年内迁。虽名水寨,却离驳岸甚远,位于鸡笼山沿岸。整个水寨,军士不足两百。

    一日,水操出训,文庭在(卫所仅有的一艘)苍山船上指挥训戒,讲解着战术:“……如遇倭寇贼船,因强占上风,顺序朝靶船射击。百步之内先以弗朗基炮轰射;八十步内以鸟铳射击;六十步之内以火箭射击蓬帆之中;四十步之内以飞天喷筒攻之;到了二十步之内,就以弓弩,标枪。等两船接舷,就投下火药桶,火砖,焚毁敌船……”只见兵卒皆洋洒无纪,目无长官,文庭的讲解,没有一人听记在心。

    “作为大明的水军,你们……”文庭大怒,呵责道:“既是食君之禄,就要明军之律纪,备战时之需……”只见一年长油滑的兵发起牢骚:“徐舰长,徐大人!你说的我们都明白,就别再炒冷饭了。”文庭死死盯着他,那老兵继续道:“徐大人,你也看倒了,这儿唯一的舰船都未修缮完好,我们是水兵。”他转过身:“可是,却一直身从陆军之职,大伙说是吧?”只见众兵卒起哄道:“可不是嘛,既要做这个,又要弄那个,我们又不是三头六臂……”文庭狠狠拍了拍舵:“目无军法!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要再发一声牢骚,军法处置!”他将佩剑狠狠地刺入甲板,众士兵见状,不禁队列整齐,开始听训。

    夜至,营帐内,文庭彻夜未眠,不禁思道:“整个水军如同虚设……该从何开始……卫所荒芜、战船破损都是表象……承平已久,将领和士兵的战斗素质都差得惊人。水寨的兵卒与观海卫的士兵都有同样的毛病(多属世袭,不习武艺,不懂兵法,亦不会领兵打仗,世袭将领连马匹都不会骑,旗帜都弄不清楚,平日与同僚喝酒吹牛,偶尔率队巡逻,如此军队,战力可知)。当务之急,还是要整顿军纪,继而再改善战力吧……”现实是,越溪水寨的士兵,毫无任何战力。年轻力壮的士兵大都逃走,剩下的皆是羸弱之辈,若真遇到倭寇来犯,勉强出战则一触即溃。

    这日,军营中,文庭当着全寨军士,惩治着一名犯律兵卒:“我知道,在你们心里,我徐文庭年纪轻轻,资历平平,是个毛头小子,不配做你们的舰长。可是,我是个军人,也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众军士抬起头,望向文庭。只见文庭继续道:“我在龙山所当过兵,你们知道当地百姓是如何评价龙山所的军士吗?”他一脸愤慨,一脸羞愧:“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你们说,这是不是丢尽了军人的脸!想想当年的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兴仁义之师方可得百姓之助,才能得胜于战场!”他盯着那犯律的兵卒:“私自离营,扰民偷窃,还出手伤人,与寇何异!”那犯律的兵卒一脸羞愧,不禁低下了头,文庭呵责道:“平日里目无军纪,败坏纲纪,你可知错?”那兵卒求饶道:“徐舰长,徐大人!我知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行扰民之事,还请大人饶命啊!饶命啊!”文庭转过头:“军法处置!杖责五十!”那兵卒被押了下去,被重杖五十后,瘫倒在地。

    文庭的所作所为,分明是杀鸡给猴看。杖刑后,文庭对众兵卒道:“国无法不立,军无法不治!以后,凡扰民违纪,一律杖责五十,严重者,斩首示众……凡目无军纪者,军法处置……”

    几日后,文庭前来探望被杖责的兵卒:“别动,且躺下好好养伤。”兵卒愧然,不敢抬头正视文庭:“徐舰长,我……我……”文庭打断道:“我知道,人都会犯错,我向来对事不对人。你本性不坏,只是平日没有管束,若能知错能改,大家都是好兄弟!等你伤好了,一切重新开始……”

    自此,兵将一改消极混杂之态,军中纪律严明,焕然如新。恩威并重之下,文庭亦赢得了手下军士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