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

乘人之危

    自那日,被诗逸当面拒绝后,安楚卿伤心欲绝,整日混迹于花楼柳巷,沉溺酒色,久久不能自醒。

    “酒……酒!给老子倒酒!”安楚卿朝一歌姬(歌姬庄妍靓雅,腰肢轻亚,神似诗逸)大吼道:“快给老子倒酒!”

    琴声顿止,纤纤玉手离开了琴丝:“这几个月,你除了烂醉,就是闷睡。那个叫诗逸的女子,究竟是谁?”她一脸心伤,痴痴凝望着安楚卿。安楚卿累了,轻轻躺下,只是道:“快来,把酒给我倒上。”那歌姬苦笑一声:“世人都说‘借酒消愁’。心生愁端,就以酒自醉,懦弱逃避。酒,着实是世间最恶之物。”安楚卿一笑:“逃避,奈何逃避?宛歌,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宛歌来到楚卿身旁,给他倒来一杯清茶:“喝口茶吧,只有清醒的人,才明白自己究竟要什么。”安楚卿一眼迷离:“宛歌,你明白自己要什么吗?”宛歌只是一笑:“当然。”安楚卿摇摇头:“不,你不知道……”他继续喝着苦酒,转眼之间,宛歌化作了诗逸。

    “徐文庭,他究竟有什么好的?”安楚卿不停摇晃着宛歌,抱怨道:“竟让你如此执着,如此深爱!”他一把抱住宛歌:“诗逸,就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宛歌流着泪:“你很爱我吗?”安楚卿将温汤的脸颊贴向宛歌(脖子):“爱,爱!”宛歌不禁泣泪:“有多爱?”安楚卿开始深吻:“很爱很爱……”他一把抱起宛歌,往绣床而去,一壶清茶倾翻在地。红烛彩帘之下,一番云消雨散。

    宛歌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男人,包括安楚卿。风尘之中,她犹如一片落花,静静飘零在角落,流着泪,在梦里。

    这日,知府衙门,安楚卿书房,只见一书办通报道:“少公子,严筱兰求见。”安楚卿放下茶盏,急忙道:“快请,快请!”

    县衙后院,一石亭内,只见严筱兰笑道:“怎么,有心事呀?”安楚卿叹了一声气:“心事重重啊。”严筱兰打趣:“又看上哪家姑娘了?”安楚卿道:“严姑姑,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你知道的,我心里苦啊。”严筱兰道:“你若真心爱她,就该给她一个安稳富足的生活,而不是让她嫁给徐文庭,让她整日地提心吊胆。”安楚卿一脸无奈,心念道:“可是,她心里只有徐文庭。”筱兰一笑:“项羽就是太碍面儿,才被刘邦拿走了天下。有时候啊,成王败寇,只在一念之间。你是要做西楚霸王,还是要做刘邦呢?”安楚卿转过身:“我不甘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筱兰会心一笑:“哟,你这又是何必。为了你,姑姑已经做了一回恶人喽。”她继续道:“唉,毕竟年少懵懂,若真嫁给了徐文庭,必后悔一辈子。”安楚卿问道:“严姑姑,接下去,楚卿该如何做?”筱兰道:“你放心,这几日,她定会来求你,到时候你就……”她计划周密,安楚卿听得连连叫好:“严姑姑,此事若成,楚卿必当重谢。”筱兰掩面一笑:“那时候,都是亲家了,还谢我干什么呀,莫非还要把我当外人?”安楚卿不禁一笑,连连致歉。

    第二日,午后,在徐慕的陪同下,诗逸来至县衙,求见了安楚卿。府衙后院,还是那座小石亭,安楚卿(等候多时)问道:“诗逸,你找我有事?”他一脸心疼:“怎么哭了?”一旁,徐慕叙述着原委,求道:“安公子,看在他浴血沙场,为民抗倭,你就帮帮他吧。”徐慕欲要下跪,只见安楚卿上前搀道:“徐神医,你这是作甚,真是折煞我了。”诗逸曲身做礼,亦求道:“安公子,还请安公子帮帮忙。”

    安楚卿望向诗逸:“忙,我可以帮,但我有一个要求。”诗逸急忙问道:“是什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有违法纪,诗逸都答应你。”安楚卿缓缓道:“我要娶你。”诗逸不禁往后一退:“你……你……”徐慕急道:“安公子,你……”安楚卿转过身,负着手:“徐文庭勾结倭寇,与刁民徐罔为伍,证据确凿,岂能容他人胡搅诡辩。”徐慕气不能语,直咳着:“你……你……”诗逸不停轻拍着徐慕的背:“徐伯伯,您坐会儿……别动气,别动气。”

    见诗逸迟迟不回,安楚卿不禁道:“当然,你不用那么早回我。诗逸,徐神医,府中事杂,恕不能相陪。”他说完,欲要离去。只见诗逸拦道:“你知道文庭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这么对我)?”安楚卿不禁一笑:“那又如何?”他来到诗逸身边,轻声道:“很多事情,永远说不清,何况小蓬莱是个倭巢。为了他,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他转身离去,诗逸忽感全身无力,瘫坐在地,她无助地望着长空,哭泣着:“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和文庭?为什么?”

    这晚,严泰寻见诗逸,得知今日之事,气得直跺脚。第二日,知府衙门前,只闻严泰大骂:“安楚卿!君子成人之美,你呢,乘人之危,小人!我真是眼瞎,才认你是个朋友,呸!”安楚卿听得清楚,并没搭理严泰,他知如今不是解释之时。

    第二日,“他话已说尽,该如何是好?”诗逸哭道:“雨薇,我该怎么办?”雨薇气道:“这个安楚卿,就是个无耻小人。”诗逸一脸着急:“如今,他握有文庭‘把柄’。这,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雨薇紧握诗逸的手,劝道:“诗逸,你千万不能答应他。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忽然起身:“大不了,大不了从此远走高飞,和文庭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等时机成熟,再将唐姑姑还有徐伯伯一家人接过去……”诗逸点点头:“我想再去严府一趟,问问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她面带伤心:“我……我真的不想离开宁海,不想离开你们。”雨薇思了很久,才道:“诗逸,严府之人狡诈。这事儿,怕是安楚卿与严家一并在算计你。”诗逸问道:“若真是如此,我……我?”雨薇道:“严府,一定要去,且看他们反应。”

    至严府,只见筱兰对诗逸道:“我和你爹也刚从县衙回来。”赵昱道:“诗逸,你来得正是时候。”诗逸问道:“赵老爷,严夫人,他们为何要为难文庭,文庭是无辜的。”筱兰与赵昱面面相觑,只见筱兰缓缓道:“诗逸,若文庭通倭之事已成定数,你有何打算?”诗逸一阵心寒,缓缓道:“我不知道。”赵昱叹了一声气:“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若说通倭,安家才是,陈仇山与安家往来甚密……如今文庭在陈仇山手上,人为刀俎,文庭为鱼肉。老俞(俞初七)也(被陈仇山软禁)……唉……”诗逸听完,不禁微微一晕,无法站立,筱兰急忙上前,扶起她:“乖孩子,先坐下缓缓。”

    许久之后,筱兰才道:“这事儿本不该瞒你,一开始,我们也不明白,安知县与文庭无冤无仇,何必为难文庭。不曾想到啊,背后使坏的,竟是安楚卿。”她面带惆怅:“诗逸,你要三思。此事,若是处置不好,不光是文庭,陆山草堂里的人、严府上下、还有你娘他们,都要受到牵连。”赵昱故作气愤:“明知诗逸是我女儿还要如此刁难,真是气煞我了!”筱兰劝道赵昱:“自古民不与官斗。”赵昱气道:“无论如何,我都不答应。诗逸绝不能嫁给安楚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一错再错!”诗逸看着她俩,不禁自责:“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入夜,树影斑驳,安知县正月下饮酒,哼着小调:“十里红妆,十里红妆啊……(红妆十里,多为豪绅富商所青睐,古时商人虽手握巨才,可历来社会“重农抑商”,商人政治地位向来不高,所以常以联姻来结交官员、士大夫,藉此来提高自身的地位;另外,富商巨贾之间也经常世代联姻,以增强他们在商业活动中的竞争力。闹市大街、门里道外,商人们常鲜衣怒马、选妓征歌,以炫耀于众人,广传于内外,唯恐其财富不为人知。能引起万人空巷及长久被人津津乐道的十里红妆,最能扩大联姻两家的影响,提高两家的社会地位)”三个妖娆的青楼歌姬围在他身边,陪酒卖笑着。安知县是个见钱眼开的短视小人(诗逸嫁入安家,安知县会得到数不尽的银子),在筱兰与安楚卿一番“好说”后,便已答应了安楚卿与诗逸的亲事。

    从严府回来后,诗逸彻夜未眠。

    两日后,诗逸含着泪向春芬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娘,我想好了,我要嫁给安楚卿。”她将决定告诉了徐慕与雨薇等人,并不顾众人相劝,径直来到了严府。

    “诗逸,你真的想好了?”筱兰道:“这可是终身大事啊,何况这安楚卿,心术不周正。”赵昱亦道:“诗逸,你当真?”诗逸道:“诗逸想了很久,为了文庭还有大家,诗逸愿意嫁给安楚卿。”赵昱故作反对,随即道:“我不同意!这不是拿自己开玩笑嘛!”筱兰上前劝道:“别动那么大的气……”

    许久之后,只闻筱兰叹了一声气:“真是造化弄人。诗逸,你若下定决心,我们再说无益。只是……只是,你必须以严府小姐的身份出嫁。”诗逸不解:“这是为何?”筱兰道:“自古讲究门当户对。安家是官门大户,若以平民女儿的身份嫁过去,着实会丢其颜面。何况,嫁入官门,光红妆就要十里,单是这财力,你娘怕是……可是这些,你都不要担心,我和你爹会安排妥当。”

    几日后,西泠别院,春芬死活不同意诗逸以严家人的身份嫁入安家。徐慕等人更是不愿诗逸为了文庭而牺牲一辈子的幸福。权衡再三后,诗逸对众人道:“什么都别说了,我想好了,就以严家小姐的身份嫁入安家。但是,我永远姓唐,我叫唐诗逸,我的娘叫唐春芳……”

    小蓬莱那方,文庭依旧被禁锢在牢房。每日,好吃好喝的都会准点送来,可他却没有一丝胃口。

    每隔三日,文庭都会给诗逸写一封书信。俞初七答应会派人将书信捎去宁海,而实际上,这些信,封封坠入了大海。

    每日傍晚,俞初七都会来一趟牢房,陪文庭一解烦闷。“这酒怎么样?”俞初七问道:“会喝腻吗?”文庭道:“酒怎么会喝腻?”俞初七道:“酒喝不腻,兵有没有当腻?”文庭不禁一笑:“你究竟想说什么?”俞初七道:“当年不去宁波,稳稳当当地在陆山草堂做个郎中,还会有这些事儿吗。”文庭道:“从不后悔。”俞初七冷笑一声:“你是不后悔,可你的爹娘,应该是悔青肠子了。”他起身:“我要走了,你的信呢?”文庭将一份信递给俞初七,随后问道:“还是没有回信?”俞初七点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朱纨抗倭之际,李光头、许栋等海商头目被杀。朱纨死后,海禁缓和。原在许栋部下当出纳的王直,尽收李光头、许栋等余党,改屯烈港,成了新的首领,积极从事中日间的海上贸易。王直大规模“入寇”的起因是配合官兵擒杀大海盗陈思盼后,“乞通互市,官司弗许”。

    嘉靖三十一年,王仔受任提督军务、巡视浙江及福、兴、漳、泉四府,到东南沿海,取缔私人海外贸易。其时王直以剿杀海寇,“有功朝廷”,希望能够维持通商海外的局面。这一希望破灭后,他们便“投海中去,且怨之,遂频侵内地”,江亘结伙从事抢劫活动自此浙东沿海无宁日矣。嘉靖三十一年二月,王直令倭夷突入定海关,移泊金塘之烈港,去定海水程数十里,而近亡命之徒,从附日众,自是倭船遍海为患。是年四月贼攻游仙寨,百户秦彪战死,已而寇温州,寻破台州、黄岩县,东南震动(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九边四夷)。嘉靖三十二年,烈港遭到俞大猷舟师的包围和突袭,王直突围后去了日本,在萨摩洲淞浦津再建贸易基地。僭号日京,自称日徽王,部署官属成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王直身居海外,显赫为王,但他一直没有放弃“互市”。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距小蓬莱四百里的海面上,两军对峙。

    海面硝烟四起,(明军主舰)战船指挥台上,一军士讶然:“没想到,倭寇战船的射程竟如此之远。”俞大猷下令道:“水师兵分两列。”只见身旁一军士大喊道:“三击鼓,升全帆,全速前进!”俞大猷又下令:“第一纵队,装远射弹丸。”船行急速,时机成熟后,只见俞大猷下令道:“开炮!”一阵巨响后,明军战船上的弗朗基炮活力全开,齐刷刷地朝陈仇山的舰队射去。

    这轮射击后,俞大猷又下令:“所有舰船,都装上近射弹丸。”只见陈仇山的战船横陈一列,直插而来。俞大猷继续下令:“各纵队减速转舵,对准敌船。”此时,风向骤变,东风迅猛,俞大猷道:“左右舷炮,调整角度。”还未等明军调整好,只见敌方舰队的火炮齐射而来。战事打得难以开胶,最终明军先鸣金收兵。此仗,明军因舰队数量不敌陈仇山而战败。

    这日,小蓬莱,陈府牢房内,文庭正闭目养神。忽闻一阵刀光剑影,阵阵厮杀之声。只见徐罔一刀斩断门锁,将一把长剑扔给文庭:“走!”

    陈仇山领着舰队与明军在海面激战,陈府内并无多少防备。同徐罔出生入死的几个弟兄,便将徐罔与文庭救了出来。众人至岛西一处悬崖,徐罔一脸愧歉:“文庭兄,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徐罔对不起你。”文庭急忙道:“这是何话,徐兄救命之恩,文庭无意回报。”他说完,欲下跪行礼,徐罔急忙拦道:“文庭兄,你我相识一场,君子之交,又何必如此。”

    悬崖边,一好汉对徐罔道:“顺着这绳子缓缓而下,就是龙须渡。下面有一艘开往宁波府的商船,我已安排妥善。”徐罔对文庭道:“仗一打,近期再无驶往东南的商船,只是,此去风险极大,文庭,你?”文庭望向无垠大海:“我必须离开这里。”他说完,向众人行礼告别:“徐罔兄,各位好汉。承蒙各位相救,文庭无以为报。就此一别,来日江湖再见。”他系着绳索,缓缓而下,随后登上那艘商船,朝宁波府而去。徐罔望着远去的商船:“天涯海角,何处不相逢。文庭兄,就此别过。”

    小蓬莱,鲸鸣湾,徐罔协众弟兄致谢道:“姑娘,大恩不言谢。不知女侠尊姓何名?”女子背向徐罔等人,临风持剑,指向东南:“宁海,袁左清。”徐罔又问:“可是徐兄挚友?”袁左清只是道:“徐罔,从今往后,若是再有害民之行,我定不饶你。”徐罔发誓道:“徐罔发誓,从此归隐田园,不问江湖。”袁左清欣然一笑,一个轻盈转身,消失在众人视线。

    船行千里,长风破浪。船上之人皆提心吊胆,生怕遇见明军水师和陈仇山的海盗船。

    一阵海风吹过,飘来浓烈而刺鼻的气味。一商人站在船头,朝东南遥望,只见不远的海面,硝烟还未散尽,他不禁摇起头:“这个陈仇山,早晚要被五峰岛主收拾。”一旁,文庭问道:“王直?”那商人道:“‘五峰岛主’对部下定有规定:不得擅自上岸,违者当众刺穿双耳。再犯,立即处死;战利品全部上缴,两份给船员,八份公共入库。私拿库房东西者,处以死刑;凡对妇女施暴或强占妇女为妻者,格杀勿论……”他咳了几声:“没有一条是他(陈仇山)不犯的。他不是岛主部下,仗着与大名(日本大名)攀亲的关系,霸海一方,甚是嚣张。可是如今,在这片大海上,不仅是日本大名,红番鬼,佛郎机人,他们都要对岛主(王直)点头哈腰。(1.为了维护自己的海上利益,王直依仗自身强大的实力,肃清了多股在日本、东海地区横行的海盗。同时,他多次上书明廷,力主发展海上贸易,请求停止“海禁”。2.在日本,王直的基地在平户港,手下部众有数十万人。盛时,他战船无数,势力非常大,遍及整个日本及东南亚地区。由于他在日本经商时,往往非常诚信,以义取利,因而,受到人们的普遍欢迎,称他为“净海王”。由于王直是东海的“大哥大”,打上他的旗号,则可在东海通行无阻,海盗们从不敢抢劫。由于他很讲信誉,被日本人视为典范,有不少日本人加入到他的麾下,学习经商本领)”文庭道:“看来,你很欣赏王直。你是王直的人?”商人摇摇头:“同是徽商,自是倾慕。”

    他转过身:“我只想说,大海是上天赋予百姓的,而不是朱家一姓的。可以说,如今,岛主手中握有一批现成的商路(从日本一直到马六甲),朝廷如能解除海禁,开海开关(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充分利用这些商路,一年至少可收取一百万的税银,如进行开发,甚至千万。”文庭道:“可他毕竟是巨寇,朝廷的态度很明确。”那商人望着远海:“这些人逼死了朱纨,如今又要杀岛主。可是,岛主不能杀,朝廷杀了他,在某种意义上,也就失去了海洋。”

    商人忽问文庭:“徐公子,你希望我们大明朝强大吗?”文庭反问:“此话怎讲?”商人道:“请问徐公子,你认为,大明朝强大的基础是什么?”徐文庭想了很久,没有回答商人。商人遥望远方:“不是强大的军队(国防),不是完善的人才选拔培养制度(教育),更不是源源不断的税银(经济),而是广袤的国土面积。然而,天无常道,恰恰是这,这被朝廷‘忽视’的海疆,将是今后各国逐鹿称霸的必争之地。这也不难理解,为何如今,这佛郎机人、红毛番(这些弹丸小国),能蹦跶得如此之高。”徐文庭听后,不禁陷入了沉思。

    第二日,文庭走下甲板,不经意来到了火库房,惊讶道:“这是弗朗基炮?”看管库房的船员走到炮边:“从东洋买来的。何必大进小怪。”文庭道:“这炮,不似我在观海卫所见,想必威力更甚。”船员回道:“朝廷的弗朗基炮,都是几十年前的货了,怎可与这炮相比。”文庭问道:“莫非是弗朗基人的新装火器?”那船员摇摇头:“这是五峰岛主的杰作,岛主不仅取得了制造弗朗基炮的原材料,还雇用多位身怀绝技的工匠,对弗朗基炮进行了改良。它的射程比原弗朗基炮更远、更准、威力也更猛,更重要的是,造价也更便宜。”文庭微微愠怒:“原来,王直就是用这些火炮,对抗着朝廷水军。”那船员道:“可不,五峰岛主有几十条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巨舰,舰上全部配备了这些改良的弗朗基大炮,大明的水军怎会是岛主的对手。如今啊,不说大明沿海,连南洋、琉球、日本沿海都已落入岛主的控制,连弗朗基人都不敢靠近大明海域,来大明沿海贸易,就是怕和岛主的舰队旁生冲突。”

    文庭登上甲板,往西南望去,不禁骂道:“徽歙奸民!”高台上,只闻老船长一笑:“徐公子,怎么骂人了?”文庭抬起头,只见老船长道:“可你没骂对人啊。”文庭反问:“是吗?”老船长道:“王直是该骂,可是那些元凶巨恶,是不是更该骂呢。”文庭道:“你指的元凶巨是谁?”老船长缓缓走下台阶,笑道:“自然是老朱家的败家子。”他走到文庭身旁:“该骂的也不止他一人。倭寇猖獗,为何?追本溯源就是两个字,银子。”文庭想了很久,不禁一问:“船长有何高见?”老船长一笑:“什么高见不高见,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儿。取消海禁,这倭患就不存在喽。自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等皇上能规规矩矩上朝了,天下就会太平起来了。”文庭叹了一声气:“也许吧。”

    老船长见文庭一脸的书生气(一脸忧国忧民),腰间却佩着一把长剑,便跟文庭多聊了几句:“徐公子,这世上啊,绝大多数问题归根到底就是财政问题。自古起义者,多为北方穷苦之地的百姓,少有富庶地区的江南人带头造反。你可认同?”文庭点点头,老船长道:“再看如今,大明的这些权贵精英,早已分成两派,一派是‘真正的大明人’,另一派则是‘住在大明的人’。”文庭不解:“真正的大明人?住在大明的人?”老船长道:“这‘住在大明的人’,是些不认祖宗的货色,其本质根本不是大明人。这些人只是借着大明的壳子,借着权势发了财,却未给大明奉献出应有的回报。他们从来不在乎底层百姓的死活,更不在乎国家的兴衰荣辱。他们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的经济利益。若让这些人是得势(国家大部分资本若是被这些人控制),后果不堪设想。(明末,江南财阀们拼命培养家族子弟读书,其结果是东林党大部分人都是江南人士。于是在崇祯年间形成了这样的格局,即朝廷是东林党的天下,崇祯即使有任免之权,换来换去皆为江南人士。国家大部分资本都牢牢握在江南财阀手中,崇祯可以发号施令,但执行与否,执行度几何,得由江南财团说了算。当资本财团架空了皇权,掌握了朝廷话语权后,崇祯基本上就收不上江南的“工商税”与“关税”。清军打来时,江南财阀富得流油,却不用为大明出一分钱,陕西河南等地的穷苦农民已经濒临破产,各种苛捐杂税不断累加。实在活不下去了,打开大门迎闯王)”徐文庭陷入了深思,老船长不禁摇头:“大明朝多少的皇亲国戚,官员豪绅是这类货色啊。你说王直,他是‘是’,还是‘不是’呢?”文庭微微蹙眉,不禁垂下眸:“我……我(不知道)……”老船长不禁一笑:“老朽这艘船里,大都是商人,十有八九都是这‘住在大明的人’,但是老朽知道,徐公子不是。”

    老船长说完,笑了笑,哼着小调,朝船舱走去:“行千里,风来雨里去。大浪上船,阿囡侬莫担心。阿爹老福气,有囡来家里……”

    听着老船长的歌声,文庭不禁想起了诗逸:“诗逸,过几日,我们就能重逢了。这些日子,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船行一日后,转而调舵,朝一小岛驶去。文庭心急如焚:“老船长,为何转舵折返?”老船长道:“俞大猷与王直的舰队正在前方激战,送死去吗?我们得去小竹岛避一避了……”小船于竹岛静避十日,直到明军彻底收兵回营。

    嘉靖三十四年,浙直总督胡宗宪鉴于“征兵半天下,贼寇愈炽’的教训(胡宗宪深知腐败的明军不是王直集团强大海军的对手),改而采用剿抚兼施的手段。他知王直等人一心求市,就利用与王直是同乡的关系,“迎直母与子入杭,厚搞抚之。”继而派蒋洲、陈可愿为正副使,“持其母与子书”去见王直,答应以“悉释前罪不问,且宽海禁,许东夷市’为条件,让王直前来归附。王直本无意造反,见明政府答应免罪、开市,就再次表示,如能准其通市,愿意帮助朝廷“肃清海波”,以赎己罪。由于不知虚实,恐其中有诈,便先派其义子毛海峰前来探察官府实情。胡宗宪又厚抚毛海峰,使王直消除了疑虑。嘉靖三十六年,王直“装巨舟,遣夷目善妙等四十余人,随直等来贡市,以十月初至舟山之泊岑港岛。”时胡宗宪早已布下圈套,派总兵参将等官兵水陆设伏以待之。王直既至,发觉情状有异,“乃先遣激见胡宗宪,问曰:‘吾等奉诏而来,将以息兵安邦,谓宜备使远近,而宴赐至交也。今兵陈俨然,即贩荡小舟无一达岛者,公其治我乎?’宗宪委曲谕以国禁固尔,誓无他心,澈以为信。’胡宗宪进而又以“题请开互市,授直官爵”等口头许诺诱王直入见而执之。(王直迫于官军“兵威甚盛”及利禄诱使,投降官府)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王直被斩于杭州(胡宗宪派人飞马入京,上书请求赦免王直。可惜的是,胡宗宪的上书被朝廷中那些既得利益的官僚群体(或是党争之辈)弹劾为引狼入室,收受贿赂。胡宗宪恐慌之中无奈将王直交给了巡案御使王本固,终于将王直送上死路)。王直死前所说的“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一语成谶,王直死后,很快“新倭复大至”,“倭寇”将矛头由明朝政府,对准了整个明朝,将整个东南搞得一塌糊涂。(王直入狱期间,仍祈求嘉靖帝开放海禁。曾写下了《自明疏》,他首先说明:“窃臣(王)直觅利商海,卖货浙(江)、福(建),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微功,蒙蔽不能上达,反罹籍没家产,臣心实有不甘。”接着他向朝廷报告日本的情况;“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最后他向皇帝恳请:“如皇上仁慈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长涂等港,仍如广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也就是说,把广东允许开放通商口岸,设立海关收取关税的做法,推广到浙江沿海,并且恢复日本的朝贡贸易关系,那么,东南沿海的所谓“倭患”就可以得到解决。)

    今宁波三门湾蛇蟠岛,王直塑像旁的洞窟岩壁上,题刻着一副对联:“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