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夏天的夜里,到处热气升腾。
山顶的道观中虽有微凉山风,却还是热的人头脑昏沉。
连知了都停止了聒噪,不知躲在何处纳凉。
夏南山正躺在自己屋中睡觉,想请周公帮忙暂避酷暑。
似梦似醒间,一条白色闪着银光的长尾贴着她的腰腹轻轻划过,带来一阵冰凉的寒意。
她伸手欲抓住这滑腻腻不知何来何去的尾巴,却被它擦着指间一闪而过,顺着背部游走而上。
不待她反应过来,这滑腻感已向着前胸滑动到了心口。
夏南山心头一跳。
不知为何在梦里不愿再阻止,只想等着这看不清面貌的长尾下一个动作。
长尾却突然消失了。
那贴着皮肤的冰凉一消失,夏南山顿时被外界的热浪激醒。
她怅然若失。
这总是无故出现在梦里的见尾不见首的家伙到底是什么,又代表了什么呢?
自从十四岁起,自己的道法修为无法再前进,就开始时常做这个梦。一年后的今天,她已经不把这长尾视作入侵自己梦境妖邪,反而觉得是个偶尔相聚的朋友。
夏南山其实并不介意一辈子做一个修为低下在道观中负责洒扫的小道士。
可是当她把自己的梦告诉师傅后,师傅却让她下上去自寻机缘。
“你只有找到了机缘才能补全缺了一灵的心。完整的心才能求得道心,有了道心才能精进道法。再不济,就去北地景山师傅的老友那里,去求一颗辅助修道的丹药。我这观中可不留平庸之辈。”
师傅摸着他精心打理的胡子,故作高深的样子历历在目。
十年啊,十年的师徒情谊就被这老头如此轻易的用‘平庸之辈’四个字毁了。
夏南山自不记事时被师傅从妖族手中救下,就一直生活在凤凰观中,不说天纵奇才,但也称得上聪明伶俐。
除了心曾被妖气侵蚀,缺了一块,少了些灵气。导致有些术法难修,有些体质特异之外,自认还算有些学道的天分。
她从想过自己会有被师傅嫌弃的一天。因此,现在心中很是愤愤不平。
这份不满,她打算全部发泄在今夜的试炼目标‘橐餥’身上。
亥时,夏南山换上一身寻常姑娘的衣服来到了凤凰观下的山林中。
密林内,暗不可视,却弥漫着潮湿的雾气。那些死去的树木小兽全部化作不甘离去的瘴气,缭绕在林间,透露出一股哀怨的气味。
林外已是盛夏,林中却似仍似初春,料峭的寒意渗透肌肤,令血液冻结。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怪鸟叫声,断断续续的从空中穿入林间,又落在枯叶层层堆叠的地上。
夏南山手拿一根树枝一边拍打着两边的灌木,一边慢慢走着。比她还高的杂草不时钩拽住她轻薄的衣摆,令这林中行走的每一步都有些艰难。
活了成千上百年的高大树木,伸展枝叶,遮云蔽月。到处呈现一片浑浑噩噩的黑暗,连影子都似被埋入了这浸透万古陈血的土地。
夏南山看看四周,打了个哈欠。
“真黑啊,为什么不能点灯呢?这橐餥怎么就不在白天吃人呢?”
她忍不住一直碎碎念的抱怨:“按理说这橐餥明明是西山的妖物,为什么会跑到南山来祸害人。真会没事找事,真该死啊!”
抱怨到这里她又想到自己的师傅:“师傅这不靠谱的老头,夏天捡到我又住在南山,就给我取名叫夏南山。何其随便!这哪里像个女孩子的名字!老头没学识却应在我身上,天理何在!”
走着走着,她觉得更困了,脚步都不稳起来。
“明明已经过了该睡觉的时间,谁家的好道士还在树林子里乱逛,这橐餥怎么还不出现呢?”
她想到了出发前二师兄徐简交代自己的话。
“南山,橐餥喜欢...山下善人送猪来了...你切记...还有不少糕点呢...可火...答谢宴...戏弱者...你先尝尝这个是什么糕...能夜视会雷电擅闻音,你和它周旋的时候一定要...那边的是鱼吧...动作,藏好身形。”
‘不行!二师兄交代的时候正好赶上山下富户送答谢宴,讲的什么都没仔细听,隐约好像是说那妖喜欢接近弱者,能夜视,还听话?还有什么火啊雷啊的,这个我会。’
想到这里,她用一只手撑住树干,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努力压着自己的喉头爆发出一阵惊动整片森林的咳嗽声。
从亥时开始已经不停歇的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夏南山是真的不想再这么走下去了。与其找它,不如让它找过来吧。
夜正浓,月却暗,林中的夜间动物们早已开始了它们惯常的生存游戏。
可是这一刻,她的咳嗽声好像劈开了空气,周围立即安静了下来。枝叶草虫都纹丝不动,好像连风都屏住呼吸在等待着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静谧,让不停咳嗽的夏南山也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将精神力集中在双耳之上。
眼睛看不分明,只能依靠耳朵来提取周围空气中传递的信息。
一道轻微的挥翅声从头顶上方掠过,划起一阵寒风,唤起树间沙沙低语。
她抬头望去,两颗金色的星星在大树们交错的枝杈中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流星!许愿!我要把我的愿望说上个三遍。”
夏南山背靠着树干一点点滑坐在地上,合起双手,自言自语。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弱小姑娘终于放弃了能走出密林的希望,却向上天祈祷能天降奇缘救她摆脱命运的吞噬。
“流星啊流星,我许愿!让我那长胡子师傅别急着赶我下山吧。”
层层密林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愿,突然从林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声音穿过密不透风的林叶,向天空飘去,直冲上山顶树林稀疏之处。
树林最稀疏的地方就是这符禺山的顶部,建着一座名叫凤凰观的道观。
此时夜虽已深,却仍有一个身着道袍的白胡子老头和十六岁左右的清秀的少年坐在大厅内,正精神抖擞的下棋。
正是凤凰观的住持归元道长和他的二徒弟徐简,他们从夏南山入林就开始下棋,一边下棋,一边聊着天。
归元道长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
徐简赶紧起身拿过放在一旁的披风,恭敬的披在他的肩上。
“师傅,夜里寒气重,还是披上件衣服吧。”
归元道长不在意的挥挥手:“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了。该你了,快,快。”
徐简坐回原位,看看棋盘,迟迟不能落子。
他满脸焦虑的说:“师傅,我担心师妹道术太弱,她会的法术又不适合用。现在就让她独自入林捉妖,会不会太早?”
归元道长将手中拿起的黑子又放回盒中。
“南山...她不一样,如果连这样的试炼都通不过,那还怎么下山呢。”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下山呢?”
“你师妹心缺一灵,留在山上,道法难成。”
“难道下了山就能补齐心吗?”少徐简胡乱落下一子。
归元道长看看他落棋的位置,知道这一盘大局已定。
他叹了口气说:“随着天命走,各归其位,才能成全自己的道。你既无心下棋,收了吧。”
想起自己那体质特异,心脏缺了一块却缠绕妖气的小弟子,这素来遇事不乱的凤凰观住持也不由得有些担心。
夏南山在观中就不太有明确的善恶人妖之分,甚至还会和一些抓来的小妖聊天戏耍。到了更复杂的人世间,也不知能否在乱世中坚守做人的本心。还有那梦究竟是她的机缘呢?还是她的劫数?
归元道长定思凝神:“那你现在去看看南山有没有抓住那妖吧。要是你下了山她还没抓到,回来我定要罚她。”
徐简不禁心中又为师妹捏了一把汗,更加不安起来。
而他的师妹,现在正在密林中背靠大树,默默的在心中‘问候’着那迟迟不见身影的橐餥。
她一边掏出怀中的符纸,一边在空中寻找着那对一闪而逝的流星。
随着尖锐鸣叫声的响起,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终于被追上了。
上空传来一声闷响,她背靠的大树晃动了一下,不牢靠的枝叶窸窸窣窣落了满地。
她抬头望去,那对消失的流星又出现了。
金色的光定在了距离头顶三米高的地方,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下方。
感觉到自己正被注视着,她瞬间身影又往下滑动,矮了几分,嘴里发出痛苦的低哼声。
流星发出一阵奇怪的鸣叫,穿过黑压压的枝杈向下栽来。
随着声音的靠近,周围的树枝纷纷被斩断,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
夏南山似被吓得不轻,像个寻常姑娘一样边拍打着身上,边尖叫着滚到了一旁。
流星直落到她刚才坐着的位置,‘嘭’的一声溅起了一片草沫泥土。
夏南山定神去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怪鸟扑棱着双翅,站在面前。
它只有一只粗壮的仿佛包裹着树皮的独脚,却利如尖刀,站立的地方泥土翻飞,草木焦萎。
独脚之上是一身黑压压的羽毛,难怪在夜色中不辨行踪。
层层叠叠羽毛笼罩下的身体像一只夜枭,但颈脖上却长着一张人脸,面色青黑,双目似金。
那没有唇瓣的嘴裂开大笑着,好像为猎物的惊惧尖叫感到愉悦。
怪鸟说:“嘎!”
夏南山点点头:“你也好。”
怪鸟晃晃脑袋,又叫了两声:“嘎嘎!”
夏南山呼出一口长气:“我也又累又乏,肚子咕咕叫。”
怪鸟张大嘴收紧喉头,又猛地吐出气流发出人声:“小丫头,老子说的是你今天要丧命在此了!”
夏南山:“咦,你还没学会化形居然能说话?我刚才还觉得你像一只独脚鸭,真是小看你了!”
怪鸟被羽毛包裹着的颈部动了动,像一道泉水流过凸起的石块。
这不停自说自话的食物让它心头郁结,但是胃口大开。是先吃这饱含水色的双目呢?还是先吃那柔软温暖的肚腹?
它扑棱着翅膀向前跃进两步,却突然脚下一痛被拉回了原地。
低头望去,只见脚下冒出一片金色的网纹,从地下升起,套住了它的独脚。
“你就是橐餥?”夏南山好奇的问它。
“你怎么知道!”被说中身份让怪鸟一时顿步,伸展翅膀愣了愣。
夏南山突然蹿起像要扑入它的怀中,带着一阵温暖热意,和一串耀目光亮。
“急急如律令,敕!”
随着一声低喊,橐餥胸口处爆起一片火花,直窜头顶而去。
橐餥忙用翅膀拍打自己的身体。
却见夏南山又拿起腰间的水壶向自己一扬!
一股浓烈的桐油味自它的头顶浇下。
身上的火苗遇油速燃,烧遍了它的全身。
“没想到你烧起来倒是挺像一个妖怪的。”
夏南山在一旁笑着开口,声音里居然有些欣赏的意味。
“怎么会有人在这里用火攻啊!”
橐餥大喊,它被烧的跳脚,却离不开脚下的金色网纹,只能侧身倒在地上打滚,试图用包含水分的泥土熄灭身上的烈焰。
“唉,二师兄说山下有道菜叫做滚地鸡,是不是就是这么做的啊?”
夏南山在一旁自言自语,却听得橐餥心里也火上浇油。它不再管身上没有熄灭的火焰,跳起来向她冲去。还没离开网纹,却又听见问话声。
“听说你能引雷避雷,是真的吗?”
紧接着又是一声“急急如律令,敕!”在耳边响起。
橐餥连忙向一旁躲避,怕再有火攻来,却发现四周依旧暗冷,并没有火光。
“你诈我!”它咬牙切齿的喊道。
“是炸!”夏南山回答。
紧接着,一道惊雷在空中响起,电光一闪,裂开天地的光驱散了夜色,直落在橐餥头上。
橐餥只觉得身体好像被撕裂成两半,伴随着火烧火燎的痛楚。
“向来只有你劈人,如今才得人劈你。这是不是就是师傅说的‘万物有缘,因果循环啊’?”
夏南山蹲在了橐餥被劈的羽毛焦灼的身体旁,嘴里念念有词的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