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月,天高云淡,秋意似虎。
此时,正午。
太阳像个刚喝了二两白酒的酒徒,突然亢奋起来。肆意的大口向外喷出体内的炽热,烧的整片天空连同大地都一片颓然。
此刻,除了生不由己的苦命人,还有谁还会在这样的天气里长途跋涉在外行走呢?
躺在树枝上的夏南山就是这样一个苦命人。
她抬起手臂眯着眼朝天空望了望,白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的双眼一阵发胀。
距离安上这对眼睛已经过去两年了,可是白天偶尔还是会有不适的排斥感。
想起因为这双眼睛,自己不得不在山上多留了两年,吃了两年的药草还接受了两年师傅亲授的思想品德教育。
夏南山心中一阵发寒:‘有些愿望不实现也罢!’
她垂下双目,又舔了舔自己干裂爆皮的嘴唇,提起挂在腰间的葫芦,晃了晃,葫芦默不作声。
嘴上干,心里苦,她又使劲摇晃了几下葫芦,暗骂一声:‘死狐狸!’
夏南山虽然是个苦命人,但却并不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因为做出这样烈日徒步决定的正是她自己。
她原本在上一个村子是打算不紧不慢的准备好吃食,打听好路线,最好再遇上一辆顺路的牛车,悠悠闲闲的上路。
但却好巧不巧的,听村口那个化作俊俏郎君的狐狸精轻佻戏谑的废话了几句。
“不是我吓唬你,往前走三天三夜也不会有落脚点了。你这小身板,我看你是挨不过去。你一个姑娘家何必受这个罪?倒不如和其它妹妹们一起住在哥哥我这里。秋凉不欲眠,日日诉春情岂不美妙?”
于是她什么也没准备,带着一脑子要以身证途的冲动就出发了。
不,还是带了些没用的蠢东西的,她临走前把狐狸打成妖丹收在了自己的八卦葫芦里。
现在,眺望下前方,一条灰扑扑的土路看不到尽头。
干土路像个和尚的脑袋似的,在日光下隐隐反射着四大皆空的无欲无求生无可依。
扭头望望来时路,也是一片贫瘠,草都没有一根,简直比自己的肚子还空。
于是,她不得不承认,这现在被装在葫芦里的狐狸可能没有骗她。
满打满算已经超过六个时辰什么也没吃了。
虽然路经两条几近干涸的小河时凑活捞了几口水喝,但是并不能起到什么饱腹的作用。
更何况这一路落下的汗远比途中喝的几口水多。
好在,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她居然遇到了一课树,一棵高大又笔直的梧桐树。
这棵树就这样明晃晃的站在路中央,像是一棵假树。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长出这么高大的树?它从哪里吸收水分,又靠什么而活呢?
这棵树虽然来的奇怪,但它有粗壮开散的树杈和满树绿茵茵的叶子,在烈日下向地面映出一片阴影。
夏南山看到它就觉的头脑发沉,精神困顿。
当即放弃前进,爬上树杈打算睡了一个安稳而清凉的午觉。
但她睡的并不安稳。
刚睡下去没多久,就听到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个身着短袍的男子骑着马从树下疾奔而过。
一炷香后,夏南山再一次陷入迷糊时,又是一阵马蹄踏地声将她唤醒。
夏南山低头向下看看,又是那三个人。
她心里现在不但发苦而且发闷,很不舒畅。
那三人没有像刚才一样急着赶路,反而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了树荫下,满面大汗的聊起天来。
为首的是个面容俊俏的公子,身高腿长,腰背挺直。
此时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襟,但却丝毫不损那翩翩如玉的风姿。
看到这比狐狸精还俊朗的公子,夏南山的心突然像喝了冷水似的,快速的激跳了几下。
她不适的摸了摸心脏的位置,换了个姿势,趴在树上的枝叶间向下眺望。
“休息一下再接着找!这里定有古怪,我们等下沿路做好标记。”
俊俏公子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清冷如玉,听着都感觉凉爽。
另外两名男子立刻抱拳称是。
接着他们站在一旁,却将一块布铺在树干旁的地上,让那公子坐下休息。
夏南山继续默不作声的趴在树枝上观察他们,想看看这几人到底打算在这只长了一课树的荒地里找些什么。
那公子坐下的位置恰巧位于她的正下方,让她可以直接看到他微微扬起的脸。
眉骨高立,眼窝深邃。
看来心思深沉,善于谋划,但是野心很大。
鼻梁高挺,笔直向下。
为人正直,但有可能个性自执,容易钻牛角尖。
嘴唇偏薄,唇色微红。
能言善辩,冷静自持,但有可能比较自负。
她正要侧头去观测那公子的耳朵,一只乌鸦突然落在了她的头上,还连飞带跳的在她的头发中扑扇了几下。
这一折腾,夏南山就从树上掉了下去,正好掉在那靠着树干休息的公子怀里。
下面三人都被这突然降落的巨物吓得各自摆出了严正以待的架势。
那两名站在一旁的男子抽出了长刀。
坐在地上的公子收紧双臂,夹住了夏南山的身体。
三人皆是满脸戒备的望向夏南山。
夏南山尴尬一笑,正打算说声‘真巧呀....’
可那原本用手锁住她的公子就双臂用力一旋,满脸嫌弃的将怀中人向旁边甩了出去,好像甩开一个烫手的山芋。
拿着刀的人立刻冲上前将刀架在了夏南山的颈上,大喝一声:“什么人!”
树下的公子施施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冲两人摆摆手。
“不必紧张,把刀拿开。”
夏南山松了口气,觉得这公子实在是个心胸宽广的好人,就听他继续说道:“一个小乞儿而已,做不了什么怪。”
夏南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道袍。
虽然因为赶路显得皱巴巴不太干净的样子,但也没有破洞补丁,不至于被认作是个乞儿吧。
她坐在地上,下意识的用手拢了拢头发。
才发现发髻已经被那在她头上乱跳的乌鸦抓散。
此刻所有的头发正乱七八糟的垂在脸周围。
而她的脸...对了,刚才为了在树上睡觉时防蚊虫,在脸上涂满了草叶汁。
现在应该是满脸草汁,灰中带绿。
难怪他刚才看自己一眼就把自己甩了出去。
但,即便如此,夏南山还是觉得面前这个端着架子的公子,很不礼貌。
“小乞儿,你怎么会独自在这里?这里又没有人,你到何处乞讨呢?”公子尽量柔和的问道。
夏南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们不是人吗?”
“你会不会说话!”旁边又是一声大喊伴随着利刃出鞘的声音。
公子笑了一声:“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高力,给他点水喝。”
那拔刀的男子再一次收好刀,满脸不服气的递给夏南山一个水袋。
夏南山打开水袋,闻了闻,喝了几口,顺势把剩下的半袋水揣进了怀里。
“你!”高力想要伸手去抢,却又一次被那公子阻止了。
“给他吧。一个小乞儿在这走不出去,怪可怜的。”
“你们走不出去吗?”夏南山突然明白了他们在找什么。
“是呀,我们走了两圈却总回到这棵树这里。你在这里被困了多久?”公子问道。
夏南山侧头看看他,心中暗暗复盘:‘果然是个自负的人,看来师傅教的相术还挺准。不过这人还算良善。’
她垂目想了下说道:“我就住附近,不曾被困住过。不过这个地方确实喜欢强留一些暴躁易怒,血气旺,阳气盛的人。可能同性相吸吧,你们看这里也是这么又干又燥,阳光暴烈,热气腾腾的。”
旁边又是一声呵斥:“满口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招摇撞骗,意图不轨!”
公子轻轻一挥手制止了呵斥声,轻言询问:“那有什么好的破解办法吗?”
夏南山回答:“我们这边都知道,想要通过这里就要像我一样用柳叶熬成的汁将脸盖住,遮住自己的阳气。”
“柳叶汁?”公子重复了一遍,看看夏南山的脸,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夏南山故作大方的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艾草膏。
“对呀,柳属阴,路过这里都得抹这个。你们怎么也不打听清楚就往这里冲,太冒失了。”
她看看身边腰间挎刀的两人继续说道:“看在你们给我水喝的份上,这个送你们了。我可从不白拿人家东西。”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瞪了一眼对面玉树临风的公子。
“抹在脸上吗?抹一点就行?”公子语气挣扎。
“这一般是越男人的阳气越重,抹的得越多。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时候了,你们不会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在意面皮吧?我这还加了艾草汁呢,对皮肤好。”
夏南山的语气豪迈直爽,不容置疑。
旁边一人上前对公子说道:“周公子,这小子凭空冒出来,不知真假,还是看看再说。”
“再看就天黑了。再说了,你们就算抹了出不去不还是回到这里吗?我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更何况我自己也抹了,你还怕什么?”
夏南山说完把草膏直接扔给那位周公子。
周公子点点头:“大不了绕回这里,还是能遇到他。与其困在这里不如一试。”
三人开始往脸上抹草膏。
虽然不情愿,但本着越男人抹的越多的心情,大家都涂了厚厚一层。
夏南山忍着笑,看着面前衣着不凡面如锅底的三人,开心的冲他们挥手。
“三位大哥,一路顺利,有缘再见!”
三人策马扬鞭奔向远处,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夏南山站在树下,一边用一张帕子沾了点水开始擦脸,一边和树说起话来。
“我就说你怎么能自个在这荒地里长的如此茁壮。这要生长可以,吃人可不行。用妖术造轮回路把人引过来更不行。”
像是反驳她的话,头顶的树枝抖动起来,树叶纷纷飘落,发出一阵‘沙沙’声。
夏南山擦完脸又喝了一口水,接着道:“别顶嘴,我可是接受过两年品德教育的人。师傅说了,妖不能吃人,人不能吃妖。这个我们做道士的得管!至于妖吃妖,人吃人的问题,显然是不对的,但是这不归我管。”
树枝从四面八方向下伸展,缠绕在她的周围,像是一个天然的鸟笼,缓缓收紧。
夏南山左手掐诀,右手不紧不慢的从树枝空隙中探出,贴上两张引火符。
口中念咒,符纸立燃,烧的树枝顿时化作灰烬。
但立刻又有新的树枝从四周伸展过来,像烧不尽的野草,不断生长。
夏南山拍拍身边的树枝:“俗话说树大招风,道家说树高招雷。小道恰巧最擅长的就是引雷。”
言罢她闪身至一旁,咬破手指,在一张空白符纸上画出金色的雷电符。
‘急急如律令,敕!’伴随她的声音,一道闪光自天上亮起,划破四野。
闪电落在梧桐树顶,犹如一把利斧砍在树上,将大树自头至下,一分两半。
树干迅速燃烧变得焦黑,枝叶瞬间成灰,土地里涌动出黑色的油状液体。
夏南山好奇的凑近看了看,皱着眉头思索了下。
‘奇怪,这树妖的妖力既没到可以化形的时候,按理说是不能将人的尸体完全吸收的。但是它却能将靠近的人化作尸油吸收。除非这里有大量的煞气能用来化尸,可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煞气呢?’
想不明白,她决定放弃思考。
反正,这里从此不会再有走不出去的人了。
感谢周公子,本小道今日份的每日一善已达成,她默默冲远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