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原

第十八章 你的狗,不经打

    入夜的宁州城像是被蒙上一层又一层的厚重的黑布,沉闷,压抑,一切是那么的安静,仿佛处处存在危机。

    在这安静的危机之中,连霁已等了一整个下午,他没有等到他的姐姐。连霁不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前夜,还是黎明前的黑暗。

    “太久了,等的太久了,”连霁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焦虑的心情从紧皱的眉头中凸显出来,“我要去寻一寻,时燕姐,木槿妹妹,我们一起吧,把你们独自留在这,我不放心。”

    “的确太久了,”江时燕紧紧握着那湛蓝的玉坠来掩盖内心的不安,“我们去寻一寻他们吧。”

    “他们会没事的吧……”宋木槿惴惴不安道。

    连霁不知道。他想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果二哥在这,一切是不是都简单了……说到底,自己从小被父亲母亲捧在手心,养尊处优,自己要成长,还需要做许多。

    “快点快点,我已经等不住了。”

    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声音。

    “就快到了,老子要做一晚上。”

    那声音越来越近。

    “嘘……”连霁吹灭蜡烛,示意江时燕和宋木槿莫要出声,让她们躲在衣柜之中,自己则躺在床上,盖好被子,装睡着模样。

    “哎呀,门咋关着的……”一声可惜。

    “不要慌,美人肯定在等我们,拿出我们的看家本领。”一声肯定。

    稀疏的破窗纸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门闩移动的声音,紧接着是破门声。

    连霁眯着眼,眼瞧着两个人摸着黑靠近床边,嘴里还不停地叫着:“美人,美人……”

    连霁顿感一阵恶心。他有点怀疑这俩憨货是不是走错房间了,本想跳起床来问个明白,却听见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以及两双手在他身上乱摸。

    摸着摸着,一人只觉得不对劲,对旁边另一人疑问道:“我说,这美人底下也有咱们内个吗……”

    “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过……按理说不能吧,她们都是蹲着撒尿……”说话这人已按耐不住,作势脱裤子。

    “也对也对,哪有这么小的根儿……”

    “我去你大爷的!”连霁火冒三丈,跳起床来,一拳一个。

    那两人吓了一跳,又吃了一拳,只觉得眼疼又心慌。但好歹学过几天拳脚功夫,索性跟连霁对打起来。连霁也没想放过他们俩,先是一个扫堂腿,一人失了平衡扑通倒下,额头砸在桌子上,顿时嗷嗷叫;一人发起狠来,手里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大叫着朝连霁直刺。连霁抬脚,勾枪,转身,回枪,枪尖仅差毫厘便能摸到那人的喉咙。

    “大侠饶命,小人许是走错了房间,大侠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小人愿做牛做马……”那人边说着,边咽口水,他怕骇人的枪尖下一刻就摸一摸自己的喉咙,那样的话口水就咽不了了。

    “谁小?”连霁怒气未消,大声质问。

    “……小人不知大侠在说什么……”那人有点懵,什么小,大侠大着呢!

    “谁小?你大爷的小!来来来,告诉我,谁小?”连霁依旧质问,怒气比刚才更盛。

    “……小人不知大侠……”

    “哎哎哎,大侠,我知道……呸,小人知道,我这兄弟是个雏儿,大侠您见谅……大侠大着呢……呵呵呵……大侠大着呢……”先前头砸桌子的那人见连霁盛怒,自家朋友又不知趣,便连忙出来解围。

    连霁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便收回了枪,“识趣,识趣,说说……”

    “子卿兄,什么小呀大呀的……”蜡烛不知何时重燃,赤金的火光源头逐渐绘出一张白嫩的脸,脸上写着“我想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咳咳……木槿妹妹,所谓小……所谓大……乃是……乃是……乃是说这床啊……对对对,这俩贼子竟说这床小!这怎么行!这客栈乃是姐姐所选,我这房间也是姐姐所选,那这床就是我姐姐所选!这俩贼子竟然说我姐姐选的床小,这是在暗着骂我姐姐亏待我!这怎么行!况此时此刻,姐姐不知所踪,我睹目思人,所以出言反驳……”说到情深之处,连霁拿出手帕,擦着眼泪,尽管一滴眼泪也没有。

    呆了,惊呆了,听呆了!少侠,不不不,打侠,大大大侠,您这反应,这口才,不去考个举人可惜了呀!

    “哦,这样啊……”宋木槿看着泪眼摩挲的连霁,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呵呵呵,”江时燕捂着嘴笑,笑眯眯的看着连霁,“子卿,看来你的是真大啊!”

    连霁红着脸,有些慌张,“时燕姐,注意言语,我的床的确很大……”说完,还默言几句:你不害羞么……。

    “倒是你们俩个,”连霁叉着腰,语气严肃,“半夜三更私闯,还一口一个美人,怎么,来偷人啊!我很怀疑你们有那什么龙阳之好!”

    连霁话还没说完,那俩人“刷”地齐齐扑通跪下,齐齐说道:“大侠,小人只是走错了。大侠,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了小人,小人愿做牛做马……”

    连霁摆摆手,说道:“滚蛋滚蛋,小爷今天有别的事,此事就算了。”

    那二人如蒙大赦,连忙道谢:“多谢大侠,多谢大侠。”

    说罢,俩人起身,欲走。

    可是,他们没走。他们死了。

    数支羽箭,沾着血的羽箭,从他们的胸膛破出。血,殷红的血,像石子拍打在微波上溅起的浪花一样四散开来。那俩人在死之前就看着连霁,一直看着,直到瞳孔失去生机。他们的嘴里也似乎说着什么。

    说着什么呢?连霁没听清。连霁只觉得浪花一样四散的血和轰然倒下的人这一幕,有点熟悉。连霁又想起了那座破庙,那盒桂花糕,那个小女孩。

    这一次,自己会那样无能吗?不,我是个男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有两个女人需要我去保护。连霁,这是每个男人都会去做的。连霁,你该长大了。

    “趴下!”连霁朝江时燕和宋木槿大叫道,“有我在,放心!”

    江时燕和宋木槿躲在墙角下,连霁匍匐着身子去关上窗户。匍匐在地上的连霁感受到了地板的震动,有一大波人正在上楼。

    连霁拿起“盛夏”枪,对江时燕和宋木槿说道:“到时候开门,我走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无须担心,跟紧我就对了。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江时燕点点头,嘱咐连霁千万小心,“子卿,多半是那王公子来抢人了。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多半他那帮手下会下死手,千万小心。”

    “没错,我们……都要好好的。”宋木槿指了指连霁手腕上的桃核红绳,“好运,一直在我们身边。”

    连霁大笑着,“盛夏在我手中,好运也在我手中!无非是宰几条野犬,又有何惧!”

    狂傲的笑声一直传到楼下,王龙楼捂着耳朵,不耐烦地道:“快给我宰了他!什么东西,死到临头了还笑!”

    轰隆隆的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连霁端着长枪,死死的盯着木门。透着寒意的目光的尽头,是散发着火热杀意的枪尖。连霁感觉自己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嘭!”锐利的枪尖穿透了冰冷的木门,穿透了温热的胸膛,穿透了月夜的寂静。

    一名打手的胸膛破了个窟窿,窟窿处在汩汩的冒着热血,热的血与夜的寒冲突着,宣告着杀戮的开始。盛夏枪在连霁劲猛的臂力下带着枪尖巨大的推力,两名打手在迅猛的推力下摔下楼去,砸碎了木桌,砸醒了石板。其余打手被突然其来的死亡所震慑,他们堵住楼梯口,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王龙楼对手下的怯懦很不满,老子花钱把你们请来,他就一个人能打,怕什么!这都解决不了,还叫什么五子教!“喂喂喂,给小爷上啊!怕什么!拿钱办事不知道吗!上上上!”

    打手们在王龙楼的鼓动下壮起了胆,展着一把又一把刀,蜂蜂拥拥地朝着连霁杀去。两把刀对着连霁齐齐砍去,连霁横挥枪杆,一人被枪杆砸中脑袋,顿时没了力气,直直地倒下;连霁又抬枪直刺,滴血的枪尖洞穿了另一人胸膛,尚温的尸体被挑在半空中,像是对打手们的嘲笑。

    “来呀!来呀!仗势欺人,简直丢了世家子弟的脸!”枪挑的尸体被连霁扔下楼去,坐着喝茶的王龙楼只觉突然黑压压的,抬头看时,惊得杯中的茶水荡漾。伴随着厚重的尸体被护卫打下,王龙楼好像听到了瓷杯碎裂的哭声,不,也许是他自己内心的哭声。

    王龙楼大口大口喘着气,又惊又怒。“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他只有一个人都解决不了吗!”随即又指着自己的护卫,“你们也给我上!”

    杀意再起。

    “待会儿跟紧我。”连霁对江时燕和宋木槿说道。

    黑夜里的客栈,除了油灯的低喘,还有的就是大口大口的换气声。森白的月光透过大敞的大门照耀着客栈里的木桌、木椅以及形色不一的人。

    在客栈的对面,早已闭门的商铺门口,一名头戴斗笠的汉子坐在台阶上。他的膝上,横着一杆厚布裹着的东西。一曲不知何名的戏曲从他的喉中幽幽游出:“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只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礼不是礼,乐不是乐,有道是人生百味。生又何妨,死又何妨,总比过骗人的和尚……”

    在这幽幽的戏曲声的萦绕下,客栈里,楼梯上,楼梯下,一场腥风血雨正在演出。

    楼梯上,横执长枪的连霁目光炯炯;

    楼梯下,手握寒刀的打手眼神闪退。

    在王龙楼的“给老子上”的声声助威中,要钱不要命的打手们率先发难。数把寒刀在森白的月光下眨着瘆人的眼,齐齐劈向高处少年的血肉。连霁高举长枪,犹泰山之势朝着寒光狠砸下去,在前排的打手瞬间被犹有千钧之力的长枪砸得破灭,他们像受惊的乌鸦四散而去,不知抱着头就是捂着胸口,不是抱着臂就是捂着腿,他们嚎叫,乱吼,像被放血的家猪。

    兴奋往往是建立在敌人的痛苦之上,敌人痛苦的哀嚎,往往是战场上最动听的乐曲。人们总说,那些战场上的先锋大将是嗜血的怪物。不,他们不是嗜血的怪物,他们越战越勇是因为杀敌带来的快乐,是因为卫国带来的荣耀。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爹、为什么大哥、为什么二哥、为什么燕宁兄、为什么所有的血性男儿都要去那十不存一的战场。因为人是不屈的,战场杀敌是保家卫国的荣耀。即便,即便现在这里,远远不是浴血的战场,但,这里是个开始。

    连霁开怀大笑,手中的长枪更加舞动有致。盛夏枪在连霁的手中,不再是一把只是用来嗜血的兵器,而是如它的名字那般,在夏天里,那颗跳动的炽热的雄心。

    盛夏的枪锋如马良的神笔,点到哪里,哪里就绽放出火红的玫瑰。火红的玫瑰有的出现在肩头,有的出现在胸口,有的出现在脖颈,有的出现在腿,有的出现在腹……点点星芒下,朵朵红花开。火红的玫瑰越来越多,多到堆在一起,然后坠落到地上,化为一滩血红的水。

    墨黑的锦衣上绽放出朵朵玫瑰的连霁,像久经沙场的壮士,挺拔地站在红色墨画中。他的周围,是衣服上开满血红玫瑰的尸体。

    “王龙楼!你的狗,不经打!”盛夏的枪尖像毒蛇一样盯着自己的猎物,连霁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满身是血的锦衣显得好像他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纨绔。

    王龙楼出人意料的没有被吓尿裤子,他大声呵斥自己的手下:“废物!一群废物!连他一个都解决不了!五子教都是废物!大师,还不出手吗!?”

    “大师……”连霁高高跃起,盛夏枪直奔自己的猎物,“你可以让大师帮你自己超度!”

    “铛!”一杆金色佛仗挡住盛夏的血口,随后一个顶膝将连霁打退。

    “阿弥陀佛。施主,杀生,是要造孽的!”

    连霁看着眼前的和尚,冷哼道:“你……你是明镜!哈哈哈……怎么,输给燕宁兄还不够,是要想再输给我,自取羞辱吗!”

    “哈哈哈!可笑!施主久战疲乏,怕是赢不了我!”明镜丝毫不惧。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只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礼不是礼,乐不是乐,有道是人生百味。生又何妨,死又何妨,总比过骗人的和尚……”幽幽的戏曲声逐渐走近,但在接近客栈门口的那一刻,曲声骤然而止。

    接替曲声的,是陡然出现在门口的大汉和他浑厚的嗓音,“大师,一对二,你怕是赢不了我们!”

    借着浓浓的月色,连霁看清了来者。是那位铁匠,那位送给他盛夏枪的铁匠,那位让他记住他的名字的铁匠。

    “秦陵大哥!”连霁激动地喊道。即便才见一面,即便没说上几句话,但连霁从秦陵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好似他从小就认识秦陵那样。

    “一对二?你凭什么认为,我这边的战力,只有我一人呢!”明镜阿弥陀佛了几句,镇静道,“狻猊,出来见一见你的兄弟吧!”

    狻猊,龙之九子。这不是人名,而是个代号。

    在明镜说完“狻猊”之后,连霁注意到秦陵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不想见又躲不过的急促感。连霁忽然想到,秦陵的右臂上纹了一只猛兽,龙之九子中的睚眦。

    随着木门破碎的声音响起,从客栈二楼的某处厢房里跳出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他宽脸厚背,一身赤红甲衣,提着一把红漆大枪。他的右臂裸露,臂上纹着龙之九子中的狻猊。

    “二哥,你背叛了兄弟,背叛了教主,背叛了圣教。现在,狻猊奉教主之命,来收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