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跟寒烟在安部的谈话，并没有太多的温馨和浪漫。

    但是也不算太糟糕，毕竟寒烟接受了点灯的示好。虽然寒烟心里也明白，那是点灯的无奈之举，甚至是权宜之计。

    很多事情弄到最后，没有之前期望的那么好，也没有担心的那么坏。

    寒烟临走，告诉点灯说，她会回去做他爸的工作，让她爸放了点灯。

    点灯非常感谢，终于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又可以看到自己年迈的老母亲，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柳之风，哪天柳之风忽然改变了主意，喜欢上了自己也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的。

    能够活下来真好，想到这些，喜极而泣。

    寒烟还是把问题考虑得太过简单了。她回去找她爸鬼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就是让她爸放了点灯。

    按着寒烟以往的经验，鬼拿一定会乖乖地按着她说的去做的。就算鬼拿实在不情愿，也顶多无奈地摇摇头，跟她说一声下不为例。

    但是这一次却大不相同。

    “胡闹！简直胡闹！”鬼拿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大发雷霆了。

    寒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被吓哭了。

    看到寒烟哭着跑开了，鬼拿立刻就后悔了。他是宠爱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的。他急忙追过去，把寒烟揽在怀里讲道理。

    “这件事情，如果真是他点灯干的，放了也就放了。可问题并不是这样的啊。一旦放了他，你能保证他不把那天的事情说出去吗？一旦说出去了，肯定会弄得满城风雨，民怨沸腾。到那时，不要说保住你哥哥的性命，就是我这个首领位置还能不能坐得稳当，也很难说。”鬼拿为了争取寒烟的原谅，苦口婆心地解释道。

    直到这时候，寒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虽然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从小为所欲为的她，也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要求。

    哪怕是在最宠爱她的爸爸面前，她也是要面子的。

    而且，她相信，不管怎样，作为鼠城最高权利拥有者，从来说一不二的首领，她爸爸鬼拿，是一定有办法摆平的。

    “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一定会救他出来的。我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言而无信。还有，我都答应救他活命了，如果他又被斩首了，他变成鬼也不会饶过我的，一定会缠着我不放的。那我还不得天天做噩梦？我不要，想想都好怕的。”寒烟拿出了百试不爽的招数，对鬼拿撒起娇来。

    鬼拿最受不了寒烟这一套。他咬着牙吸气，皱着眉瞪眼，看着天空摇头。这都是鬼拿准备妥协前的常规表现。

    寒烟看到了希望，心中窃喜，但是故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放他一条活命，但是必须驱逐出鼠城，放逐到西边的黍原，永远不得进入鼠城。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了。你不要再说了，再说我也不会同意了。”鬼拿最后万分纠结地说道。

    为了避免寒烟得寸进尺，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经验丰富的鬼拿重点强调，把寒烟的后路堵死了。

    “谢谢爸爸，你对我太好了。”说着，寒烟一把搂过鬼拿的脖子，在鬼拿的脸上使劲亲了一口。

    其实寒烟并没有那么在乎点灯的去留，甚至是死活。她在乎的只是她当时的心情。

    现在鬼拿为她做出了重大妥协，让她感觉到了来自父亲的爱和宠溺，她已经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鬼拿也被女儿寒烟的一顿操作搞得心花怒放，立刻阴转晴，露出了慈爱而又满足的笑容。

    点灯被放逐黍原。当晚，趁着夜色正浓，他就被几个鼠警压着，出鼠城西门，放逐到了黍原上。并被告知，永世不得再回鼠城，一旦发现，斩立决。

    虚弱的的点灯都没能见上老母亲一面，更没有机会看一眼朝思暮想的柳之风。不过总算捡回来一条命，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呢？

    点灯被几个鼠警押送到鼠城西门外，听到城门在他身后吱吱呀呀地关上。

    在这一刻，面对黑蒙蒙漫无边际的黍原，点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空虚失落，从未有过的自由轻松。他迈着虚弱的脚步，一步一步向着黍原深处走去。

    黍原是鼠城的粮仓，遍地都是粮食。点灯已经饿了几天了，他找了个平坦的高台，站在上面，慢慢地吃起东西来。

    周围非常安静，偶尔有过路的夜风经过，吹在脸上软绵绵的。

    过了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洒下一地银辉。黍原明亮起来，可以看得更远了，除了地上长满的黍物，还能看到远处间或伫立着的高大古树，在月光下看起来孤独而又倔强。

    吃了一会儿粮食，点灯又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吃粮食。吃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后来点灯感觉累了，刚闭上眼就睡着了。当点灯再次醒来，发现已经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了。

    阳光正暖，晒在身上懒洋洋的。

    曾几何时，点灯一直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天，不用再担心被炸毛他们欺负。

    就在一天前，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够活着走出鼠城安部。

    现在，一睁眼，发现他的这些愿望都实现了。

    这本应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可是，点灯躺在开阔的黍原上，眯眼看着高远而且明晃晃的天空，却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不是个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里，点灯没有做一件事情，不是他不想做，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想做点什么，但是在这个茫茫黍原上，他又能做什么呢？

    不仅无事可做，就连遇到一个活物也是一个非常奢侈的想法。

    点灯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回忆，回忆与母亲的点点滴滴，回忆与柳之风的两次相遇。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回忆。

    几天之后，点灯已经把记忆中的所有美好都回忆了无数遍。就像是再好的茶叶如果反复冲泡了无数遍，也会变得寡淡无味一样，点灯的回忆也是这样。

    为了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点灯已经开始回忆那些不美好的事情了。

    这些事情他在这之前是不愿意记起的，谁愿意总是想一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呢？

    点灯现在忽然发现，最让他无法忍受的，并不是回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是在心中不断蔓延开来的空虚寂寞。就像有了重量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点灯所有不开心的记忆，几乎都跟炸毛和虫一虫二有关。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他们欺负自己的场面。

    开始的时候自己小，被他们欺负还不适应，也曾经反抗过，但是换来的结果就是被欺负的更厉害了。

    于是慢慢地，他就学会了忍耐。一忍就是多年。

    只是到了最近，准确地说是在遇到柳之风之后，点灯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于是就把虫二给打了。

    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自己不幸的童年，悲惨的遭遇，让点灯心里产生一种酸楚楚的感觉，正好可以遮盖住无聊寂寞的煎熬。

    偶尔也会想到寒烟。点灯觉得寒烟对自己很好，有恩于自己。自己到现在才想起她，实在是不应该的。于是心里就有了一丝对寒烟的愧疚感觉。即便是愧疚的感觉，也胜过寂寞空虚的煎熬。

    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实在难熬，度日如年。如此又过去了几天，点灯感觉那种难熬的寂寞空虚感觉，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强烈了。

    煎熬变成了无聊。躺着没意思，趴着没意思，走路也没意思。黍没意思，风没意思，天空也没意思。曾经没意思，现在没意思，未来也没意思。呼吸没意思，活着没意思，一切都很没意思。

    从出生到现在，点灯经历了很多事情，遇到过很多老鼠，产生过很多想法。但是，唯独没有与自己单独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与自己相处原来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在这茫茫无边的黍原上，陪伴他的只有他自己。别无选择，只能与自己相处，只能忍受自己。慢慢理解自己，慢慢接纳自己。躲无可躲。

    直到此时，在与自己相处感到强烈不适时，点灯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地不喜欢自己。这是一个苦恼的发现。

    幸好，苦恼能够促使思考。

    在经历了空虚煎熬、没意思折磨和与自己难以相处之后，点灯开始了安静的沉思。长时间不被打扰的沉思。如同沉入深不见底又危机四伏的大海深处，怀着一种好奇，一种期盼，一种苦涩，一种胆怯。

    沉下去，一直不停地沉下去。不辨晨夕，不觉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