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的巅峰”
对于人类来说,人生是一场单程的列车过程,每个人都想回到过去,每个人都想要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但即便是从头再来,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并不是重新开始的。
离开了房间,浮尘闲并没有什么情绪,他只是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预感到这短短两天的事情即将在这里落幕。
而他要做什么呢?他要为这个仅仅认识到两天的女孩去付出什么吗?还是说安静的希望自己全须全尾的那一刻的到来?
他又一次游荡在这偌大的房屋的走廊上,不抱有任何目的的徘徊。
他突然间有一次有些茫然,这几天,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堪称了他命运的又一次转折。
有的人说,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是同伴,走在不同的路上还在相互支持的是朋友;
有的人说,朋友是个暧昧的词,就像爱情和青春,没有人知道知道它们的边境在哪,只能给它们一个又一个的定义;
有的人说,一见钟情和一见如故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说法不同,其结果,都是愿意去接触,至于你是见色起意还是贪图什么,那配用这两个词吗?
他又一次转过头,看向了自己的背后。他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背后,是关上的芙乐尔的房间的门,他看到的却不是那扇门,而是一个稚嫩的,比现在的自己矮的多,却眼神清亮的一个人。
那是曾经的,几年前的他。是在那个黑夜,在所有人的胁迫下,懦弱的,悲伤的,感受着求生的本能后,从死亡中折返的他。那才是他第一次从死亡中而归返。
他看着那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那人恍惚之间消失不见,他看着后面那扇闭合的门,心里有了答案,于是他脸上的神情也就变得彻底释怀和明了了。
优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的瞳孔里一直倒影的只有那扇门,祂看到的只有他突兀的回头、凝视,然后恍然大悟。
浮尘闲转过头,即使往回走。神清气爽的大步向前,走向了记忆里的那间会客室。他并不在乎那里有什么其他的摆设,他只是记得,那里有一个书架,和一把,好像是放在那里的猎枪。
他走了好一会才找到那里,推开了门,视线过滤了一切他目标以外的东西,于是,在那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找到了墙边的书架和挂在墙壁上的猎枪,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摆弄这个东西,而且直接拿走也没有地方藏起来。于是放下了猎枪,转而开始寻找其他的东西。
他在书架下方的柜子里找到好多放在那里的旧报纸将之带走,又从书架上拿走基本颇厚的书。从周围的柜子里找到了几把应该是用来切水果的短刀具,随后,他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了。
他还是要走走,他知道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质疑自己这时候的决定,他知道自己活下来的概率并不大,他知道,若是再一次的死里逃生,没准又要发生什么改变。
于是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走廊里徘徊的就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幽灵。脑袋中也没有新的想法,让他觉得不如去小睡一会儿,但是让他回到房间去睡觉没有要耽误时间。于是他又转回到了芙乐尔房间的门口,随性坐在墙边睡一会儿。
这样,至少误事的概率小很多。一扇门,里面和外面的两个都在等待着一个时机,一个决定彼此命运的时机。
浮尘闲的意识渐渐昏沉,他确实睡过去了。直到在那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刻,他等来了一个消息,一个让他惊讶到失神片刻的消息。
芙乐尔死了,或者说,马上要死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当他被女佣们从地上叫醒被强行拉了起来,但那个原本应该再一次出现时风光靓丽的身影以那幅凄惨的样子,如玩偶一般被拖拽到他的身前的时候,他的脑中几乎一切空白。
发生了什么?他想问这个问题。他看着那脸上和肢体上有数道血痕和淤青,头部大面积磕碰流血甚至是出现了凹陷,五官流血不止,连呼吸都是缓慢的身影被女佣们以一种粗暴的动作从走廊上扛着、拖着、拽着进入了房间,放在那张她常坐的椅子上。
她闭着眼睛,气若游丝,伤痕累累的肢体和那弯曲弧度有些不对的脖颈与头颅任由着那些视若罔闻的女佣们摆弄着,打理好那身服装,擦去裸露出来的血迹凝块,拿去衣服上的落叶和泥土、扫去头发上和衣边的尘土……
浮尘闲没有想过再见时她竟是这一副模样,以这种似是破破烂烂的人偶一般的身姿,任由着那些无情女佣们摆弄着她的身体,用那已经破损严重的身躯去试图还原曾经的她。
在看着气若游丝的她嘴角竟有那么一丝上扬,浮尘闲猛地回想着这短短两天之间,他没有见过任何一次她是如此真诚的笑着。
从第一次那排斥的“讥讽”,到正午后那突然的冷淡,他发现他对于眼前这个女孩的真正了解并没有多少,只是简单的猜测出一些性格,猜测出她的一些处境,猜测,全都是猜测。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从最开始之后她的态度极其友善,甚至比浮尘闲这堪称心理问题的社交态度还要友善,但她的友善,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正常的人”了。
为一个认识不到的人而牺牲自己的什么东西,值得吗?一直游荡在人群之外而自诩利己主义者的浮尘闲得到了一个在他眼前发生的案例,而让他又一次确定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在他愣神的时候,弗劳兹和他的管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出声道:“画家先生,如你所见,她要死了。”
浮尘闲从思绪中挣脱,没有说什么。他要说为什么不治疗吗?两个人的态度已经说明了死活无所谓;他要说你们为什么如此冷血吗?这样的问题他真的能得到答案吗?
他的沉默让弗劳兹为之赞赏:“很好,画家先生,你很理智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请去动笔吧,在她死之前,你还有机会完成你的画作。”
“在你画完之后,我们会连夜送你离开,离开之后,带着你的钱,忘记这里的事。”
是了,若是听信这份言论,他大可以事不关己了。
他留在这间房间的那些颜料和画具已经被调整好位置,他需要的那些颜料已经被神情麻木的女佣们用那沾满了颜料的手拎在染上了大片大片颜料的女仆装的身侧拿了过来。
一切只等着他的就位,弗劳兹坐在他曾经坐过的那个单人沙发上,他让那个管家也坐下了。女佣们退到一旁,或是门口,或是墙边,或是其他地方。
他看着那个窗边的身影,擦去血迹、用姿势和衣物掩饰住伤痕和那毫无疑问因坠落而产生的身体异常弧度,如今的她即使承受着那走向死亡前的痛苦,却依旧在流露出那一丝庆幸的笑意,以及那一抹似是遗憾的神情。
如黑色的蔷薇般,在这即将黄昏逝去,黑夜将至的时刻,绽放着仅有一次的光辉。
他默然的提起笔,安静的将她这走向死亡的凄美画了下来,他越画越是不满意,越是不满意那份走向死亡的意境,但是在无声的逼迫下,他只能继续画下去。
他是无力的,在这一刻,他的处境远远不是无能二字可以概括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眼里只由着那个将要枯萎的身影。她的呼吸间隔越来越长,呼吸导致的起伏也有来越不明显。脸上的血色已经苍白到不可见,伤口流出的血液甚至已经将衣物浸染。
他终究是画完了最后一笔,与那凋零的花朵别无二致。他的手呆呆的停在那,连那个管家走过来他都没去注意。
与他最后一笔几乎同时结束的,还是少女最后的呼吸。
于是,他得来了自己的后续。在记忆中那声枪响后,眼前陷入黑暗的他最后的感觉是倒在地上时砸在颜料桶上的同感和被颜料沾染的滑腻感,以及,在肋部和肺部的剧烈疼痛感。
失去意识后的沉缅让人不肯放手,沉沦于其中似是死神最后的恩典。
恍惚之间那游荡的魂灵得来了一点灵光,他回顾着那一跃而下的人在坠落的刹那的所想。
那是何等的宁静,何等的释然……没有所谓的因走马灯而产生的留恋和后悔,没有因为未竟之事而有的遗憾……
之后呢?那魂灵却突然间中断了那么一点灵光,他想到了那个后续,于是,他做出了,做到了,是那个黑夜一样的事情。
倒在地上,倒在颜料中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手臂,将被颜料浸染的手臂和身体活动了那么一下,侧肋的伤口以剧痛唤醒着那靠着自己和奇迹从死亡中归来的意识与魂灵。
尽管每一次活动都会让侧肋的剧痛传到全身,让意识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恍惚,但他依旧是站了起来,将那身被颜料沾染的外衣脱下,扔掉。
随着外衣的掉落,藏在衣服下面的,被用报纸包裹,连城一片的书籍也随之掉落。在侧肋,贴近心肺区域的位置,那里的厚书已经被贯穿,子弹可能是被卡在里面,但至少没有形成贯穿伤。
“呼……”浮尘闲感受着身侧的疼痛,忍受着呼吸引来的痛楚,大致确定了自己的伤势。
他抬起头,看着已经不见画作和少女的尸体,已经周围到成一片的,大抵已经尸体的女佣们,脸上引发出了一种嘲弄的神情。
【你……还能动吗?】
“当然,优。”痛楚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刺激他意识的同时提醒着他那处深入骨骼的痛楚。而他的语气却是如此的随意,他的语气中尽管有着对于痛楚的忍耐,却也有一种畅快的肆意含在其中。
他站起身,少许的适应了一下身体,然后就朝门走去。先是趔趄的前行,然后,开始逐渐的加快。但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加快那么多。
他知道一切可能都来不及,但他必须要做,要去前进。
他一边走,一边说话。是为了分散对于疼痛的注意力还是让自己的意识不至于在某个瞬间昏沉?无人知晓。
【你应该去处理你的伤口。】优说,这是很中肯的建议,尽管弹头留在里面,但少许的处理一下,他自己的房间里还有些能派上用场的东西,至少止血还是可以做到的。
“那重要吗?优。”浮尘闲说道,他用一种优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自在和随意的口吻讲述着自己的想法,在这到处都是女佣尸体的走廊上。
【那有什么对你来说比存活还重要的?】
“哈,那种事情,有不少啊。”他说道:“但眼下,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那个傻丫头,真的以为我画完就能走?不,她大抵是早就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他每说一段,就要顿一下。
“而我,却在那之前,陷入了曾经的我最为耻笑的一种状态。”
“怀疑自己。”
【……为什么你会觉得那是应该耻笑的?】优的声音很轻,大抵是为了不刺激他现在脆弱的精神吧。
“因为啊,我在许久之前,至少是三四年之前,在那次跳楼的时候,我就完成了思想启迪的,闭环。”他笑了,笑的很开心,很庆幸。
“优啊,你好奇吗?我在之前回来的时候,我在看什么。”
他没等优的回话,就继续说了下去。他没准备得到这个捧场的回答,只是想一股脑的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说出来。
“我在看,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从死亡中侥幸归来的年轻人,那个思想最为透彻的我。”
“一个人,他的思想何时觉醒,何时有自己的思考,何时不再随波逐流,那和所谓的阅历,学识,没有那么多关系。”
“只需要那么一个契机,就足够了。我以对死亡的恐惧作为契机有了自己的思考,在那之后的数年,在那百感交集的黑夜,以我从死亡中归来而结束了那个闭环。”
他适应了一点,嘴里似是有血液涌了上来,他咽了一下,莫名腥味让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
“我在看那个自己。我才发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了思想逐渐固化的歧路。”
“于是,我发觉了,意识到了,随后,我释然了。”
“优,你觉得,什么时候,是一个人的巅峰?”
他又在向优发问,似是觉得一个人的独演过于无聊,又似在寻找一个认同。
【……定义有很多,你认为是什么?】
“哈,”他又笑了一声,那并不是嘲讽:“我认为,那是一个人,思想最为清澈,觉悟的时候。”
“一个人,无论走多远,他都不一定找得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一个人,穷其一生,直到死亡,他都未必找得到、拥有过自己的使命。”
“我是多的么的幸运和庆幸,在数年前我就完成了这人类中少有的奇迹。而我又是多么的悲哀,在平静的生活里,那来之不易的奇迹被我逐渐忘记,只凭着那一点残存的痕迹继续前行。”
他的脚步逐渐加快,但是地上杂乱倒着的尸体阻碍着他。他没有那么多余的精力去看她们是怎么死的,那不重要。
“我嗤笑着那靠着血缘而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不幸亲情;我远离着群体告诫自己不要失去这来之不易的思想;我远离着着人,让自己格格不入,认识到交涉需求的同时对自己的交涉缺陷报以冷处理的态度……”
他越说越发笑,嘲讽着自己,嘲讽着曾经。
“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告诫着自己的那些宝贵言语,造就了我的现在。”
“但我高兴的是,在我真正死前,我又重新得回了我宝贵的财富。”
“如果不是这些,我大概只会去逃命,或者等死。但现在,我要去完成我的信条。”
【……真的值得吗?你明明还有机会逃走活下来。】
“我认为值得,那就够了。”他是如此的开心:“看,我在死前并不是碌碌无为,而是去因为一个只认识了两天的人而付出我的生命。在旁人看,这是不明智的。”
“但我认为,现在的我,就是最佳状态,最清醒的时刻。我重新拿回了我的思想,我重新认识到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了我想要干什么,想要做什么。这就是我的巅峰时期,是我曾经失去而又得来的全盛时刻。”
“我只是个,独善其身时自诩利己主义,但是一旦涉及朋友和在意的人,就会出现奉献型人格的痴人。”
“我只是个,在那个社会秩序里,被束手束脚,很多事都无法去做的人。”
“我只是个,侥幸死里逃生,去在逐渐浪费着宝贵财富的人。”
“这样的我,在这生命的最后,能去做一件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我最好的结局。”
“人总是一厢情愿的想要生命的不平凡,习惯了故事高潮处的升华,但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没有那么多的不平凡,未来也不允许他们提前去看是否明朗。”
“而苦难也是不值得歌颂的,一味地颂扬着苦难却不看它带来的灾祸,那不如对死神叩首,歌颂祂的伟岸了。”
“优啊,你看,现在的我,肉体上是绝对的劣势,但我依旧认为,我的状态好得无与伦比。”
他对那沉默的听着他诉说的优说道。
“我从不是行动上的巨人,但这一次,我可以是一个靠着本心行事的人。”
“这是我曾最向往的时刻,现在,我得偿所愿了。”
“我不能坐视着那短短两天就愿意担心我的女孩成为工具,成为一个替死鬼;我不能坐视我的朋友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在我的眼前如此落幕。”
“我是如此的一厢情愿而自以为是,但人生就是这样,与其去问我要做什么,不如先前进,然后再想。”
“我的人生不需要悔恨作为终点,只要尽力的去做,我也能无愧的在九幽黄泉之下去面对她,面对我的朋友。”
“我受够了这份无力了,但无能的不作为更让我能以接受。”
他去了会客室,拿起了那把枪。在他想要看看能不能利用的时候。优说话了。
【下面的柜子里,还有四颗子弹。】祂的语气很轻:【我来教你怎么用。打开你拇指摸到的那个……】
子弹装入膛中,双管的枪械,只够那四颗子弹使用两次,但他也未必有下一次填充的机会。
【我们的时间还有一些,】优说:【我帮你引路。你先固定一下伤口,不然行动会很劣势。】
他带上了他能带的东西,去往了那个通往地下的道路。
【走吧,这次简短的旅途应该结束了。】祂并没有说荒诞等形容词,因为这旅途的主角是如此的满意,收获是如此的丰富。
“谢谢你,优。”
【……我答应过帮你的。】
“受人恩惠,这是礼节嘛。”他是如此的真诚的,如此的发自肺腑的表示着感谢,他知道这情分他大概没有机会还上了,但他不能理所当然的这么接受。
【那你就,努力挣扎的活下去。】
“看情况吧。”他只能这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