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行

16.萧瑜

    这日早朝后,萧瑜正待回府。

    不料才到朱雀门外,便有一内侍匆匆赶来,说陛下召他入内,有要事相商。

    他急忙调转马头,随着内侍又重新进入皇城之内,心中暗咐不知陛下又要找他何事。

    陛下英明神武,只是性子有时稍急,像这样的事也是常有。

    眼下朝局还算稳定,自己心中谋划之事也很顺利,萧瑜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己担忧的。

    他走进甘露殿书房内,见陛下正拿着一页信笺,眉头微锁,正在思索着什么事。

    他上前恭敬行礼。

    陛下看到是他,示意他在旁边坐下,将手中信笺递给他微笑道:“冯胜的上章刚才也到了,你也看看。”

    他双手捧过信笺,打开后低首仔细看读,良久后方才抬头道:“原来他也想清楚了。”

    陛下点头道:“不错。三个月前,我召他进京入阁,他还推辞不就。现在不但愿意来,还说麾下部曲久客思归,想一并调回。五万奴婢也愿意拱手奉送,只求每年的江南漕运由他冯家运送,他愿不计漂没全额承担。呵呵,他冯家一向只知道做生意,什么时候这么忠君爱国,替朕分忧了?”

    萧瑜从容道:“找冯胜入阁,也是陛下与臣商议,因朝廷军资匮乏,想借助冯家财力对此事有所助力。此番哪怕是李氏相邀,他既愿意前来,也算是了却陛下与臣的一桩心事。冯盛弟弟冯立虽能带兵,也才从京都前往江南。但世家大族部曲,几乎都是家主或长子统领,冯立也不见得能镇得住。而冯家部曲在江南也有好几年了,既久客思归,臣觉得本是应有之义,不如顺水推舟;不然在外日久,如生变乱反倒不美。

    至于奴婢换漕运还愿意承担漂没此事,臣思量冯家应是想借助漕运,垄断江南至关中的财货运输。但江南至关中的财货运输朝廷本来就没什么收益,不如给他便是,朝廷反倒多得了好些漕运钱粮。”

    陛下思索了一会,点头道:“萧卿所言不差,只要冯胜他肯来,对解决军资不足之事总有助益。他这几年在江南还算尽心尽职。兰陵之战后,为接应老七,冯家部曲还是损失不少,让他们回来也算是奖赏。他冯家虽豪富,但五万奴婢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既愿意奉上也可见其确有诚意。漕运之事就如卿所言,就由他去吧。不过还有两件事,朕心中却有所疑虑。”

    萧瑜笑道:“陛下担忧的莫非是李家和冯家勾连,还有冯胜回京后谁来驻防徐州之事?”

    陛下点点头,赞赏到:“萧卿知朕。”

    萧瑜微微笑道:“关中世家相互通婚,同气连枝,此事急切间也无法改变。陛下告知臣李衡应允去晋州之事,足见现在李家对陛下还算忠心。冯家则一向专注生意,也从不过多参与朝政。且李衡与冯胜本是好友,又为郎舅,李衡当年从江南回京时,也是冯胜接替他的大都督之职;平定叛乱后他也上表为李衡鸣曲,要说勾连早就勾连在一起了。但他们现在所为,对朝廷均有极大帮助,臣觉得陛下无须思虑太过。”

    陛下沉吟道:“依卿所言,暂且不用管他们?”

    萧瑜笃定道:“正是。凡事皆有缓急,现在大周势弱北虏正强,朝局之中却波诡云谲,缓可图之急则乱之。况用人不疑,既已用李衡,用冯胜也无妨。”

    陛下低首沉思,右手食指有节奏地瞧着桌面……

    他抬起头望着萧瑜:“用人不疑,萧卿此话说得好!朕决定了,李衡赐爵唐国公。朕用个公爵,换他为朕稳守晋州!”

    萧瑜颇为惊讶,半张着嘴看着陛下。

    周朝定制,异姓者不王,非有大功者不封公,除王爵外袭爵降一等。

    一般情况下,除了晋州那些宇文家之人能获封公爵,其余世家中的公爵大多都是追封,所以京都有云死公活侯。

    就连太后的亲哥哥,独孤家家主独孤无忌,早年为国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晚年卧病在床,都是前年才封为国公。

    李衡当年袭爵顺宁侯,也是降了一等。陛下念及他昔年功绩,特地又将他升为侯爵。

    现下倒好,顺宁侯变唐国公……

    他反应极快,拱手正声道:“陛下英明!皇恩浩荡!”

    陛下笑道:“你也莫眼热!好好辅佐朕,一个国公跑不了你的!”

    萧瑜是真的心动了,连忙拜谢。

    陛下哈哈一笑,随即慎重问道:“李冯之事暂不管它。那冯胜率部回京后,徐州重镇换谁去呢?”

    萧瑜目光有些闪动,沉吟后小心道:“昔日两朝对立,江南未平,徐州便一直是由江南萧家或陆家镇守。我朝平定江南,乃是由蜀中顺流而下,会合荆州步骑,双管齐下方才将南朝一举覆灭,徐州最后却是传檄而定。非是徐州险固,而是其境内水系发达,不利于大规模投入骑步兵力;而守方却可凭借水师补给便易,进退自如,围不住也困不死。除非水师强盛,否则哪怕凶悍如北虏,也只有在郯城外望城兴叹,不敢轻易深入。陛下宽仁,平江南算得上兵不血刃,无论世家大族还是黎民百姓无不心悦诚服。如用萧家或陆家率部曲镇守,不用关中之兵而徐州无虞,似是两全其美之策。”

    “萧卿此言差矣!”

    陛下少有地驳回了他的提议。

    “当年平定江南实属侥幸!我军鄱阳湖大战胜后,朕率军急行,置南朝沿途州郡于不顾,屯兵石头城下,建康震恐。元虎率众击破南朝重步兵军阵,萧卿代表萧家输诚,陆家也愿意归顺。南朝君主无可依托,贪生怕死之下方才上表归降。若他不是这般暗弱无能,能坚守建康静待援军,鹿死谁手还未为可知!朕知你忠心耿耿,萧家陆家感念皇恩,也一向恭顺服帖。但如让其镇守徐州,若是时势不对,无论萧家还是陆家却只会为自己家族考虑,或投降北虏,或自立为主!而现在朝廷军力还比不上八年前,徐州若失到时江南皆非国有!”

    陛下可能是觉得语气稍急,又宽慰他道:“萧卿为国之策,如在将来也并无不可。但在如今形势下,却是万万不能,还是只能由关中派军镇守。”

    萧瑜伏地惶恐谢罪:“陛下英明!萧瑜险误大事,罪该万死!”

    陛下扶他起来,温言道:“萧卿何罪之有。你虽是南人,自跟了朕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忠心耿耿。朕和你都不是神仙,考虑不周也是常事,何须自责!”

    萧瑜谢恩坐下,沉思后道:“关中世族中,现在能派去徐州的只有独孤家了。独孤家部曲一向英勇善战,只是缺一领军之人。独孤顺德太后不会放人,那就只有独孤益德了。”

    陛下苦笑。

    “独孤益德?益徳……朕觉得应改成缺德!萧卿你说,他乃独孤家嫡长子,打仗还行也读过书,将来就是独孤家家主;既是太后亲侄,还是朕的表哥,什么他没有?年纪也一大把了,为什么德行还这么差呢?就只知道胡作妄为!李衡父亲和他饮酒博戏,他趁别人酒醉竟把人家祖宅给赢了!李衡父亲酒醒后,愿意用钱物奴婢翻倍补偿他也不愿,还声称就差一套好宅子。李衡当时随朕在外征战,他夫人进宫找太后狠狠告了他一状,又从冯家取了南珠玉璧给他,方才将此事揭过。”

    萧瑜对此事也有耳闻,不禁微微露出鄙夷不屑地笑容。

    陛下却仍是意犹未尽,继续声讨独孤益德的荒唐行径。

    “去年朕派他做荆州都督府都督,率独孤家部曲为高阳王后援。他到任后却公然在官署博戏,有些官吏竟输的倾家荡产,搞得地方乌烟瘴气。朕很是后悔,正准备把他调回来。放在徐州去?不成,不成。”

    萧瑜笑道:“陛下莫非忘记了一人?独孤益德除了太后父亲就最惧那人,派那人去做大都督府长史,不怕他独孤益德胡作非为。”

    陛下恍然大悟。

    “你说的是王相家那个三郎?呵呵,此计甚妙!独孤益德不知输给他多少财物了,道上碰到也会绕着走,让王三郎去做长史,看他独孤益德敢开赌场的话,有多少钱物可以输。”

    萧瑜笑着补充道:“让太后和他父亲与他说去徐州的事情,不怕他不答应。

    他又正色道:“陛下也可与独孤顺德约定,将来若要在徐州方向北上,便让他去接替独孤益德,太后应不会反对。而荆州未与敌境接壤,可让萧家或陆家带部曲镇守,如此对战局也不致有太多影响。”

    陛下沉吟片刻,点点头道:“甚好。这样顺德也有个盼头,省得在皇城中整日里郁郁不乐。萧家出自荆州,在那里故旧太多,还是在江东待着为好。就让陆家去荆州。”

    陛下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望着萧瑜笑道:“那日我和母亲闲聊起赎买奴婢之事,顺德却在旁边接了一句,说自己愿奉出五万奴婢换他出镇地方。我还笑他说,无忌舅舅已上表说五万奴婢就当作他封侯的谢礼了。再说他如出镇地方乃是为国效力,朝廷又怎会要他的奴婢。萧卿你说,就算还要他独孤家的奴婢,我也令王三郎去独孤益德那里赢来,怎会要他的,哈哈。”

    陛下和萧瑜笑了一会后又道:“赎买之事我也和王相说了,你猜他如何回答朕的?”

    萧瑜沉吟道:“无非是儿女之事罢了。”

    陛下呵呵笑道:“何为儿?何为女?”

    萧瑜沉静道:“王相长子一向官声不错,现镇守邺城,为朝廷守住河北最后一个军镇,算得上文武双全。王相也老了,自然要为大郎铺一个锦绣前程;至于女嘛,当今皇后姓王,可太子……”

    陛下春秋正盛,皇子也皆年幼,立储之事太过敏感,他并不想太早参与,只能点到为止。

    陛下目光闪动,平静道:“他不好意思提别的。他给朕说,他不要财物,只求他致仕之时,朕能让他大郎入阁。朕答应了他。”

    萧瑜笑道:“王相可谓识时务。现在看来,这赎买五万奴婢之事便只有宁家那里还未有消息了。”

    陛下少有地欲言又止,低首沉思。

    萧瑜也默不出声。

    他给陛下出的这个主意,关中世家中唯有宁家那里却是悄无声息。

    但即便宁家与朝廷若即若离,却也不是化外之地,此事还是要问一问的好,知晓了宁家对朝廷的态度,很多事也好早做打算。

    陛下终于开口,说得却是另一件事。

    “前些日子武侯府禀报那夜朕遇袭之事。当时月华的牛车忽然停下了一会,随行的羽林军也就跟着停下,跟朕的马车拉开了距离。随即伏兵四起,羽林军身负护卫公主之责未敢轻动,急切间龙武军独抗元虎,险些让他得手。牛车突停本以为是巧合,那个御者也当场被杀,不过武侯府却在他住处搜出了一大包金银珠宝,还有些价值不菲的于阗美玉。元虎余孽逃走地道所在大宅,也是一西域胡商半年前所置,而那个胡商却不知所踪。看来那个蒙面之人老谋深算,真是好手段啊!”

    萧瑜心中一动,却未曾答话。

    陛下遇袭之事,他与陛下曾详细分析,判断定有世家大族参与。不过对方留下的痕迹太少,他也无从判定具体嫌疑之人,自然不会随意开口。

    现在陛下虽似乎意有所指,他却有些不以为然。宁家在他心中一向安分,似也没有足够理由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陛下也不待他答话,抬手指着书房角落。

    “萧卿你看,那是老七送给朕的虎皮。前些日子他和月华去中南山游玩,路遇猛虎三箭灭之!如此英武,真乃我宇文家之麒麟儿啊!”

    萧瑜却是暂时猜不透陛下的意图了。他拱手附和道:“兰陵王英武,实乃国家之幸!”

    陛下微微摇首道:“不过还是太年轻了,也太痴心,还需历练开解。过段时间,朕准备让他代朕去一趟宁家,替朕办点事。”

    萧瑜一头雾水。

    但宁家之事陛下一向不愿过多提及,他也不好相询,无奈之下他只好拱手表示赞同。

    他和陛下又闲聊了几句便告辞退下,却感觉心中似乎有隐隐的不太踏实。

    帝王心术本就不是常人能够揣度。

    他自问已经是做得够好,可今次来看却还是不够。

    他回到家中,径直便进了书房,一个人在书桌前坐着,静静思索。好一会后方才起身走到门口吩咐道:“把冯家那位叫来。”

    不一会,一个精明强悍的男子来到书房,俯身向萧瑜行礼。

    萧瑜也不客套,对着男子沉声道:“你回禀大都督,他托我的事均已办妥。”

    男子再拜告辞离去。

    萧瑜望着男子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

    他与李衡不和,却与冯胜关系颇好。

    还在江南时,冯胜接替了李衡大都督之位后对他便很是尊敬,也不过多干涉他的事情。

    随着自己青云直上,冯胜更是算得上恭敬,平时礼物馈赠不断,对他在江南的故旧也颇多照顾。

    今次冯胜重金托他促成部曲漕运之事,于公于私都是理所应当,萧瑜自问办得不露声色,不负所托。

    不过眼下还有一位,便不像这个好打发了。

    他虽出自萧家,却是奴仆出身,萧家家主虽看重于他,其余人等对他却不怎么待见。

    而江南陆家老家主虽贵为南朝宰相,却为人谦和,平日往来时也并未以奴仆待他,让他受宠若惊。

    当年萧家决定归降,他还在出使周营之前,便暗暗给陆家传递了这个消息。

    陆家得讯后,也及时派出长子陆离出使周营输诚,家族基业因此得以保全。

    此事之后,陆家与他关系更上一层楼,不但馈赠给他大量财物和奴婢,还特地在为他在余杭郡购置了好大一个庄园。

    他对此颇为满意,取名为闲鹤山庄,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在山庄书房中,看着窗外的小桥流水,让自己心中安定恬适。

    后来他回到江南任大都督府长史,虽是陛下指派,李衡却仍待他粗鲁无礼。他略施小计,李衡果然加急征敛,致民怨沸腾。他又与陆家新任家主陆离商议,让其顺势而为暗中煽动,一时间半个江南皆反,李衡灰头土脸狼狈去职。

    此次陆离许以重酬想出镇徐州,或次之荆州亦可。

    依他对陛下的了解,觉得徐州把握不大,不过荆州倒可试试,便答应了下来。

    如今事情虽然顺利,但他心里却有一些不安。

    他虽出自江南却是奴仆出身,在当地并无多少根基。

    他所有一切都是和陛下紧紧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陛下才是让他权倾朝野的恩人!

    他虽大致猜出陆家的意图,无非是觉得北虏日强,天下未平,想扩张家族势力,多掌握一些地盘和军力,但此时朝廷却也无力顾及这些。

    只要以后能恢复河北,驱除北虏,乃至扫清草原荡平漠北,他区区一个陆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最后还是只能乖乖听话。

    萧瑜下定了决心,吩咐侍从道:“把陆家大郎叫来。”

    一会后,江南陆家以学问名动天下,正在京师游历访友,今日里恰好来拜访萧相的嫡长子陆玄,来到萧瑜面前,俯身恭敬行礼。

    萧瑜客气地让他不必多礼,又招呼他坐下。

    萧瑜看着眼前的陆玄,风神俊朗,一表人才,一身白色锦衣更显潇洒;还不到二十就以学识渊博闻名,又是出身世家大族,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感慨之余,他对着陆玄温言道:“此次陆兄拜托之事已有了结果。徐州不可求,荆州已无忧,也算是不负所托了。”

    陆玄拱手道:“萧相幸苦!此事全仗萧相周旋,家父绝不会忘记萧相的恩德。些许谢礼玄已带来,还请萧相过目。”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页契纸,轻轻放在书桌上。

    “此乃萧相在余杭郡闲鹤山庄,周围方圆十里内的土地契约,其间山川湖泊,林田草木,都尽数在内归萧相所有,还请萧相过目。”

    萧瑜眯着眼控制住心中的喜悦,轻轻拿起契纸。

    余杭郡本以山水闻名,又一向富庶,便是寻常世家也只有一两个庄园或些许楼阁。

    他原本的山庄已颇为宽广,让他很是满意,而此次陆家这样的大手笔却是他未曾预料过的。

    陆家此举足见诚意!

    他抚摸着契纸细细欣赏,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陆玄的脸上却隐约露出一丝不屑,不过马上便恢复温文尔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