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少年游

藏剑璇玑战未休

    杨侗眼中颇有异色,倏地目光一亮,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张心露带入府中。寻了个僻静所在,问道:

    “张姑娘,现在可以告诉老朽了吧。”

    张心露从怀中取出俞残交予的书信,递了过去。杨侗接了,一时却不打开,脸上似笑非笑,神情甚是奇怪。张心露不明所以,小心问道:

    “前辈,您怎么了?是这书信有什么奇怪之处,您怎么不打开呢?”

    “额……不必打开,老朽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张姑娘是他的、嗯,朋友。这个小顽皮,想必没少给姑娘添麻烦。老朽替他向姑娘致歉了!他本性原是不坏,就是性子乖张了些,若不是……”

    杨侗收起书信,抬眼看了看张心露的模样,摇头叹道:“可惜了,也罢、也罢。”

    张心露听得云里雾里,转念想到俞残,暗自盘算:小偷儿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听杨侗前辈言下之意,显是对他知之甚稔。不如乘此机会,问一问他的事儿。

    当下拱手问道:

    “前辈,不瞒您说。晚辈虽同小……额、俞公子,相识不久,却数次得他援手,救下我和兄长性命,但他却从未吐露自己的身份。现下他远赴巴蜀,日后也不知有无再见机会。听前辈所言,似乎与他颇为熟悉、略知根底。不知前辈可否与我讲讲、他的身世?”

    杨侗脸色微变,强转为笑,淡然道:

    “江湖儿女,多是萍水相逢。张姑娘若与他有缘,日后自会相见,届时你自己问他也就是了。倘是真个无缘、再难相逢,纵然老朽知无不言——于姑娘也无意义。况且,他的身世我也不甚了解,只不过知道一二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杨侗低眉略一思索,问道:

    “对了,还不知道张姑娘此来金陵,是为何事?既然是得了他的手书亲来找到老夫,想来不是什么小事吧。”

    张心露抿了抿唇,正色道:

    “晚辈有一事相询,还望前辈赐教!”

    杨侗微微颔首,抚须沉吟道:

    “姑娘不必客气,有话请讲。若是这金陵城中的事情,老朽大抵还是知道的。”

    张心露闻言甚喜,忙道:

    “家兄身染疯症,药石无灵。听闻‘五更还魂’叶神医现在金陵城揽月楼中,不知前辈可否援手,求得一见——救家兄一命!晚辈阖府上下,永感大德!”

    说着便要下拜,杨侗眉头微皱,左手隔空一扶;张心露双膝为一股柔劲所阻,竟是拜不下去。杨侗铁青着脸,肃然问道:

    “叶神医在金陵的消息,是他告知你的吗?”

    张心露见状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杨侗眉心几乎拧作了一团,忽然怒喝道:

    “胡闹!”

    张心露听得浑身一震,双耳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住。心道:杨侗前辈好深的内功!也不知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前辈如何突然发起无名火来,却又不知怎么劝阻,只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杨侗瞥了一眼张心露,见她神色又是惊异、又是紧张,也感发作得过了些、吓着了这个小姑娘。于是展了展眉,拍了拍张心露肩膀、以示安慰,微笑道:

    “张姑娘不要误会,老朽并非是指摘你。不过兹事体大,他竟……罢了,不说他了。可否告诉老朽令兄病症详情,老朽也略通医道,或可粗解一二。”

    张心露如实说了。杨侗听了微微皱眉,摇了摇头,抚须叹道:

    “不瞒张姑娘,叶神医医术之精确可称得上‘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只不过,要请他出诊——老朽恐怕无能为力,还望姑娘见谅!”

    张心露难掩失望之色,然不忘礼节,向杨侗行了一礼,便要告退。杨侗也不好挽留,叹了口气,只得任她去了。张心露失魂落魄,恍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

    “张姑娘且慢,老朽还有一法。”

    张心露闻言一喜,回头见杨侗抚须不语,思索了半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续道:

    “这样吧,明日请张姑娘带着你兄长过府。由我家大公子过过脉,探查一下病情。大公子医术乃是阁主亲传,虽然比不上叶神医人肉白骨的绝技。但也算得上当世少有的了。你看可好?”

    张心露心道:叶神医那里只能是另想办法,这宗星也是金陵名医,能得他出手,也是极好的了。于是约了翌日晌午登门,又探问了些金陵事宜,谢过杨侗,这才告辞返回客栈。杨侗目送张心露离去,苦笑道: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丢下如此大一个难题给我。只希望,你莫要……也罢,也罢。”

    ……

    次日,张、徐二人用过午饭,带了徐染便往璇玑阁。徐馨彤从马车中探出头来,问道:

    “这易掌门一日都没有消息,心露,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打听打听他的下落?”言下不由有些担忧。张心露对易楼秋素无好感,昨日之事使得嫌隙更深。她没好气地说:

    “易楼秋肯定是去了藏剑山庄,这一日未归,不是打进庄去便是被人拦在庄外。若是入了山庄,那必定是不能回来了;要是被人打断了腿,拦在庄外么……”

    张心露冷笑了一声,“就凭着他那个性子,恐怕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徐馨彤脸色一沉,正色道:

    “易掌门虽然性子确实……冷傲了些,但毕竟对咱们家有救命之恩、护送之义,就算他言行上对你有些疏失无礼,你也不该背地里数落埋怨呀!”

    张心露扭过头去,自知失言,不敢直视徐馨彤,语气也有些软了。

    “知道了,待会儿见了杨侗前辈,请他查探查探就是了。”

    徐馨彤点了点头,欣然道:

    “这才像话。不过这杨侗前辈与我们素不相识,却仗义援手;这笔恩情又要记到俞公子的身上了。”

    又叹了口气,轻声道:

    “若是宗大少爷便能诊治好大哥,那就是最好的了。”

    说着看了看身旁安然睡着的徐染,心中无端端地生出一股儿酸楚。

    她放下窗帘儿,轻轻拭去了眼角涌出的泪。张心露看着缓缓落下的窗帘,心中也是一沉,欲要宽慰表姐一二,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二人一时无话。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车外突然传来金石交击之声,似是有人械斗。徐馨彤掀开窗帘,只见大街上数百人分作几堆:

    一堆立在对街,正对着璇玑阁的大门。约有百十人之多,却是尽然有序,显然是训练有素。尽着黑衣,各背一口长剑,双手后收,八字站定,颇具气势。为首的有十二人:一人站在最前,年约三十上下,络腮胡须,身长八尺有余,一袭黑色大氅,尽显霸气。只见他虎目鹰鼻,剑眉入鬓,双唇紧闭,不发一言。直视前方厮斗,面无表情,颇具大将之风。后首三人都已入中年,须发微斑,却毫无老态。尤以左首那人为最:此人年近古稀,仍是目光如电,只不过脸上满是风霜沧桑罢了。再后六人想是剑童,都只双十年华,意气风发,双手抱剑直立,双目只望在最前那人身上;仍凭前方斗得如何昏天黑地,都与他们无关似的。

    另一堆儿三十来人立在大门前,为首的正是杨侗和荆南。还有一女子一身素雅,眉目甚是秀美,看似二十一二岁芳华——无人看得出,她已在而立之年。“玉衡子”楚影精通易容之术,亦深谙驻颜妙法。却不知,她此刻容貌是否真面目了。

    这两堆人似有默契的让开了一个圈子,其他围观看客也只绕在圈子之外。那圈子中间正有一男一女持剑斗武,那女子身法灵动迅捷、曼妙无方。徐馨彤不过看了几眼,便感眼花缭乱,当下转过头去,连忙招呼张心露,哪知张心露充耳不闻,眼睛直勾勾盯着这对男女,看得已是入了神。

    那女子年约十六七岁,看不清脸庞。只见得一泄乌云随风而舞,一袭白衣凌空如飞,身段极为婀娜。手中长剑频动、剑走轻灵,十停中都有九停攻势。与她对阵的男子年逾不惑,身材极为长大,面色黝黑,粗眉阔口。立定原地,当真是凝若山岳!手中一把巨剑也是一般黝黑,且长过五尺、想来不下百斤之重!舞动开来,只守住脚下三五尺见方,那白衣女子却是如何也攻不进来;反是那男子偶尔回剑一击,她却是只能凭着出色身法趋避,不敢硬接。

    此人虽是双手并用,却能舞动无滞,内力臂力必定俱是超凡入圣了。那女子剑法固然是迅猛精妙,身法却更为了得,加之身段娇媚,进退攻防如作剑舞。纵使不见面目,看在男子眼中,也是要令无数才俊尽折其腰、拜倒剑下了!

    那中年汉子竟是视若无睹,单这一份过人定力,业已极为了得。

    张心露自身功夫虽只到二流,不足为道。然师从武当剑宗之首云道人,于剑法之上眼光极高。看过数十招,已知大略,不由心中暗自比拟:

    这小姑娘剑术身法其实一体,若无这鬼魅的身法迷惑人,她自身内力修为看来浅薄,却也不难对付。这黑汉子确是了得,看似只守不攻,但这巨剑格挡反击之力已是甚强,再撞得几下,这小姑娘手中长剑非脱手不可。看来这黑汉子手底下留了分寸,不然奋力一击,以这巨剑之威——那小姑娘决计是抵挡不住的!却不知,这黑汉子是何许人也?单凭这份内力,怕也有一派宗主的名头吧!

    想着不由笑笑,摇了摇头,心道:我真是看糊涂了,若没有这份实力,怎敢来找璇玑阁的场子?

    “心露!心露!”

    徐馨彤下了轿子,抓了她手狠摇了几下。张心露恍然梦醒,连忙下马,歉然道:

    “彤姐抱歉,我看得入了神。没听到你唤我,什么事?”

    徐馨彤摆摆手,面露忧色,环视圈外,悄声道:

    “璇玑阁在金陵地位极高。此处剑拔弩张,想必出了大事!这对街一众训练有素,带头那青年人看起来极为厉害。否则想也不敢在璇玑阁处动武,你赶紧打听一下:是什么来头?若是璇玑阁占理,我们平白受了人家恩惠,这等关头,可不能置身事外。”

    张心露点了点头,遥望杨侗立在门口,神色不宁,赶紧悄悄绕了过去。

    “前辈,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

    话音刚落,璇玑阁这边忽然爆发出一声“好!”。

    张心露赶紧转头一看:原来那白衣女子显然看出自己处境不佳,竟以身撞向巨剑!那汉子不愿伤她,连忙回剑,她看准时机,连出七剑、俱是杀手——好一招“剑踏七星”!以那大汉功力,这一招原是万万伤他不得,然此刻他奋力回剑,正是力尽未生之际;只能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了。那大汉倒也洒脱——剑交右手、随手触地,从容闭目。

    张心露眼见剑将及身,俱是要害所在,不由脱口喊道:

    “诡计伤人,算不得好汉!”

    岂知那汉子身中七剑,竟然毫发无损——原来那白衣女子只以剑背相击,故此未有损伤。那白衣女子回眸一笑:

    “我本来就不是英雄好汉,只是个小女子罢了。多亏这位曾前辈不忍伤我才致落败,我怎么能以怨报德,反来伤他呢?这位姐姐,你多虑了。”

    张心露见她眉目如画,虽然年幼稚嫩、却难掩秀色,被她笑得不由脸一红。

    那白衣女子回过头来,执剑为礼,毕恭毕敬:

    “久闻藏剑山庄‘锻气’曾观烛曾前辈剑法沉郁、大巧不工,三叔公也常常称道。今日小女子承蒙前辈留情,侥幸不败,实属万幸。以下犯上,无理之尤。还望曾前辈莫要介怀!不然,我三叔公可要责罚我哩。”

    这白衣女子正是璇玑阁主的侄孙女儿,“北辰七斗”末位的“瑶光子”秦璐瑶。

    曾观烛仰天长叹,摇头笑道:

    “后生可畏啊。比武论剑哪有什么相不相让、留不留情,曾某败于秦姑娘之手,此乃事实。败就是败,至于败在武功还是心术,都不重要。秦姑娘年不过双十,就已如此了得,是曾某小觑了璇玑阁。”

    取剑转身跪下,正对那黑色大氅,沉声道:

    “庄主,属下无能。终老此生,再不出山庄一步。”

    那“黑色大氅”摇了摇头,朗声道:

    “四叔向来心地宽厚,不工心计。否则,当年也不会放弃华山掌门之位,屈尊来我藏剑山庄。此番失利乃是我列阵之故,不是四叔的过错。快些起来吧,若是先父在此,也不欲看到四叔无故屈膝拜我。”

    曾观烛闻言,记起往事,几乎垂泪。缓缓起身,站到“黑色大氅”身后。

    张心露心下思量:这黑氅青年应该便是藏剑山庄庄主任若拙了,他身后的四人只怕依次就是‘冶虚’欧阳纲,‘铸神’甘渊,‘淬精’莫庸,‘锻气’曾观烛。那藏剑山庄可谓是倾巢而出,却不知所为何事?竟然与璇玑阁撕破了脸。咦?那不是易楼秋吗!

    张心露定睛一看:易楼秋竟然藏身在为首十二人之后,他也是一袭黑衣,背后负剑,若不是仔细搜寻,当真是看不出来。

    任若拙轻咳一声,缓缓道:

    “我与贵阁约定五局三胜,第一场是我藏剑山庄败了!”

    璇玑阁一方听得此言,无不欢欣雀跃。秦璐瑶却神色如常,向任若拙躬身还礼,缓步走回自家阵营。张心露心下暗赞:这个秦姑娘真是不凡,比他那个三表叔确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了。

    “不知下一阵,贵阁派何人上场?”

    任若拙虽败了头阵,却丝毫不见气馁之色,语气沉稳有节,不失一派宗主风范。

    杨侗沉吟道:

    “容我们商议片刻,请任庄主稍候。”

    任若拙点了点头,藏剑山庄阵中亦是鸦雀无声。

    秦璐瑶道:

    “上一阵曾观烛剑术内力俱非我可望项背。他只要稍不留情,我立时就要见败。听闻此人原来是华山派首徒,剑法人望皆为门中第一,但心思纯良、无意执掌华山,才逊位他师弟——华山现任掌门人蔡观延。他首阵之败恐怕在任若拙意料之中!”

    楚影点了点头,悄声道:

    “瑶儿所言不差。据妾身所查:藏剑山庄四大护法原本都是江湖中各大门派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但除去曾观烛外,其他三位俱已过天命之年,身世如何不可考之。但想必剑术内力都不在曾观烛之下,若论真实武功——妾身是不济事了,还望侗叔、南弟勉力一战,不致让二公子亲自出手。”

    杨侗回头看了一眼,瞥见张心露。突然一摆手,转头招呼张心露过来。张心露一愣,心想他们正商量阁中大事,怎么唤她过去。却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过来谒见。杨侗自不必说,荆南昨日也已相识。秦璐瑶见她过来,紧握着她手,十分亲热、毫不见外——倒是她颇有些不好意思了。楚影与她素不相识,匆匆见礼,眉目间却不失笑意。张心露怯生生地问道:

    “前辈,不知你唤我来,所为何事呀?”

    杨侗叹了口气,歉然道:

    “张姑娘,老朽原本应承你今日会见大公子,让他为你兄长诊病。不意今日出了此等大事,诊病一事恐怕要滞后数日了。现下情势混乱,还请张姑娘先行回去。待此事处置完毕,再请姑娘登门。”

    张心露连忙摆手,道:

    “得前辈援手,已是极承恩情了。却不知道藏剑山庄何故闹上璇玑阁?不知晚辈可帮得上什么忙么?”

    荆南肃然道:

    “张姑娘仗义之情,璇玑阁上下深感大德。只不过,这是我阁内私事,不敢劳烦张姑娘臂助。还望见谅!”

    张心露俏脸一红,忙道:

    “是我失礼了!璇玑阁威名赫赫,自然不须我、我武当派弟子相助。敬请勿怪!”

    杨侗一愣神,追问道:

    “张姑娘是武当派弟子?不知是剑宗还是拳宗门下?”

    武当门下分剑、拳两宗,六十年前原是分庭抗礼。自从无争子、风吹子相继离世,风吹子门下皆遁世而去,江湖所知者寥寥。只有无争子首徒云道人一脉留存,此后武当以拳宗为首。三十年前,拳宗之尊方休继任武当掌门至今。杨侗入璇玑阁前,亦是拳宗四长老之一,故有此问。张心露尚未作答,却听得耳边雷霆乍起!

    “不知璇玑阁诸位商议好了没有?”

    任若拙语气中,颇有些不耐烦了。

    荆南与杨侗目光一交,互相点了点头。荆南徐徐走出,朗声道:

    “璇玑阁荆南请战!”

    剑眉一扬,星目一扫。

    “藏剑山庄诸位,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