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少年游

青年剑客

    张心露嘴唇微张,双目失神,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徐染看着她,眉头一抬,终究还是没有多说。

    “徐少侠!”

    徐染侧过身子,是一个二十六七岁、风姿绰约的妩媚女子。

    “你是什么人?”

    徐染漠然问道。

    “小女子璇玑阁楚影。”

    楚影一欠身,低头向徐染盈盈一拜。

    徐染视而不见,侧回身子,目光移回到张心露身上,一言不发。楚影依然躬身站着,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可脸上却已是一片霜色。徐馨彤干咳了一声,上前扶起楚影,握着她手,恳切道:

    “家兄中毒方愈,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楚姑娘不要见怪。”

    楚影脸上神色转和,摇了摇头,微笑道:

    “徐二小姐客气了!”

    “不知楚姑娘找家兄是……”

    楚影收敛微笑,正色道:

    “二少爷有请!”

    语气间对宗昭极为敬重。

    徐馨彤微一颔首,感念宗星恩情,肃然道:

    “多蒙贵阁援手,家兄才得以重生为人,恩同再造。既然是二公子召见,自然是要去的。却不知道二公子伤势如何?”

    “承蒙挂念,我家二少爷伤势好得多了。”

    楚影恭敬答复,转而向徐染道:

    “徐少侠,请吧!”

    徐染头也不回,冷然道:

    “我答应去了吗?我师妹心情不好,我要在这儿陪陪她。你告诉你家二少爷,我不去。请回吧!”

    楚影面色一沉,眼里露出杀机!适才徐染对她不理不睬也还罢了,对她视若神明的宗昭无礼却是万万不能的!久立一旁的秦璐瑶看出不对,忙快步过来,拉住楚影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楚影瞥了秦璐瑶一眼,强忍住怒气,续道:

    “二少爷说了,务必请徐少爷一叙,有要事相商!”

    “我不认识他,他跟我之间想必没有什么要商量的。就算是要事,也是他的要事,不是我的。”

    徐染还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口气,冷漠如初。秦璐瑶忙向张心露求援。

    “心露姐姐,心露姐姐!”

    张心露猛然一惊,向后一倒,徐染伸出左手,扶住她肩头,这才站住。张心露转过头,用手捋了捋飘散的鬓发,歉然道:

    “对不住,方才想了些事情入了神。瑶儿,怎么了?”

    秦璐瑶盯着徐染,一声不吭。张心露一头雾水,只得回头问道:

    “染哥哥,怎么了?”

    徐染自小同两个师妹一起长大,关系最好;张心露更是他中表至亲,武功比之陈曦逊色,心性也不若后者坚定;徐染自然宠爱这个妹子更多些。他笑了笑,柔声道:

    “没事,宗昭说找我有要事相商。我看你脸色不好,放心不下,就想在这儿陪着你。”

    张心露偷望了一眼楚影,轻轻推了徐染一把,皱眉道:

    “染哥哥,我都这么大人了,能有什么事情?二公子找你,必然是有要事的,你快些去吧。”

    徐染欲要拒绝,却碰上了张心露不容推辞的眼神,暗叹了一声。

    “走吧,带路。”

    楚影压下火气,做了个“请”的手势。秦璐瑶冲张心露招了招手,也跟着去了。徐馨彤白了张心露一眼,嘟嘟囔囔地说:

    “哎,大哥对你这个表妹,可比我这个亲妹妹还好。”

    张心露嘴角微扬,露出两颗皓齿,挽住徐馨彤的右臂,笑盈盈地看着她。徐馨彤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望着徐染、渐行渐远。

    ……

    “徐染,久仰大名。”

    宗昭脸色略有些苍白,却仍是中气十足,一字一句皆是铿锵有力。徐染看了看立在两旁的楚影和秦璐瑶,又望向宗昭。宗昭笑了笑,朗声道:

    “楚影、瑶儿,你们到外面候着。”

    “是!”

    楚、秦两人轻轻合上房门,退了出去。

    徐染捡了张最近的太师椅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静静看着宗昭。

    “你在看什么?”

    宗昭饶有兴趣地问道。

    徐染眨了眨眼,微笑道:

    “我想看清楚:能让那个狡媚的女人敬重备至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宗昭昂首大笑,笑毕,目光凝集,问道:

    “那现在,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徐染侧过身子,背向宗昭。“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璇玑阁二公子’天璇子‘宗昭,果然非同凡俗。”

    “不过,名闻天下的’一剑无回‘徐染。却让我失望了!”

    宗昭缓步走回到徐染面前,低头叹了口气。

    徐染抬起头,看着宗昭,喃喃道:

    “那个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少年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如果我是他,或许会选择,和你合作。”

    “哦?”宗昭双眼一亮,正色道:“你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

    “既然你的伤势,并没有他们所想象的那么严重。宗星又身受重伤,来不及为你医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伪装出重伤的样子,骗过了所有人、甚至是你的兄弟。让你的对手错估璇玑阁的实力,再伺机奇袭反击。

    可惜的是:你的对手太强大,几乎摧毁了璇玑阁明面上所有的战斗力。所以,你也需要摧毁藏剑山庄明面上所有的战斗力,寻求一个平衡的局面!”

    徐染娓娓道来,宗昭不禁为他鼓起掌来。

    “啪啪啪!”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幸好,我错看你了。”

    宗昭的脸上挂起了一丝不阴不阳的微笑。

    徐染起身,打了个哈欠,慵懒道:

    “莽夫也好,枭雄也罢。你的计划,我都不感兴趣。你们璇玑阁和藏剑山庄的事情,与我无关,告辞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还想置身事外吗?”

    宗昭右掌一伸一收,以内力吸开房门。两道亮光闪入,正是守在门外的楚影和秦璐瑶。

    “上命难违,对不住了!”秦璐瑶歉然道。

    徐染也不知使了什么奇异的方法,那必中的双剑居然刺空,插进他身后的太师椅中。他站在双剑夹缝之中,面无表情,冷冷道:

    “不用道歉,出招吧。”

    楚影心中怒火炽热,嗖的一声拔出长剑、改刺为劈,直取徐染左臂,竟要生生斩下!徐染不闪不避,右肘向剑身一撞!

    秦璐瑶惊呼一声,不自觉拔出佩剑“为霜”,就要隔开楚影手中长剑。这一剑挡了个空!楚影手中长剑被徐染右肘一撞,锵的一声,脱手飞出,楚影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鲜血长流的虎口,愣在原地。秦璐瑶额上渗出冷汗。楚影的武功在阁中排行第五,只比荆南稍弱,若论内功修为,只怕不在荆南之下。

    “北辰七子”后四子时常比武切磋,纵然是其中内功最为高强的杨侗也是不能在一招之间就震开楚影虎口!徐染这一撞,内功修为犹在杨侗之上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在太极劲上的造诣已然超过了藏剑山庄的欧阳迟和我璇玑阁内力第一的杨侗,臻至‘泾渭合流’之境了。”

    宗昭悠然说着,脸上笑意愈彰。对于楚影受伤之事,虽然瞧在眼里、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你说完了?那告辞了。”

    徐染也不等宗昭回答,径直向门外走去。

    “且慢!”

    徐染充耳不闻,脚下丝毫不停。

    宗昭冷哼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不想知道你师妹陈曦现在是生是死吗?”

    “陈曦”二字刚出口,徐染已经停住。“是生是死”四个字还未说完,徐染已经闪到宗昭面前,右手握拳,击向宗昭左颊;楚影合身上前,欲要截击;徐染左掌斜出,楚影双掌迎击。“啪”的一声,楚影身子飞出、将徐染适才落座的太师椅撞得七零八落,楚影倒在断木碎屑之上,鲜血狂喷。徐染盛怒之下,用上了太极劲第十层的功夫,阴阳二气难分难解,楚影护体罡气来不及分辨抵挡,就已经被这一团混沌震伤了五脏。

    宗昭虽因习得少林第一玄功《易筋经》,在任若拙“剑胆诛心”之下未被重创;但“五行生灭”究竟非同小可,易筋经纵有脱胎换骨之力、内流不息之能,宗昭此刻也只恢复了七成功力。

    徐染这一拳不在世间任何武学之列,只是愤懑难当之中,无心的一拳。宗昭躲避不及,只得使了“惊涛掌”中威力最大的一招,“水天一色”,与之抗衡。太极劲和易筋经同属当世最强的内功心法、原是难分轩轾。然宗昭囿于门户、不过初窥门径,徐染天赋奇绝、乃是武当百余年来第一位在四十岁前练到“泾渭合流”境界之人,高下立判;更遑论宗昭伤势未愈,只剩七成功力。

    拳掌一交,宗昭便知不好,下盘一沉、连退数步,喷出一口淤血。青石砖铺成的地板上,留下两行浅印。

    “二少爷,咳咳……你没事吧?”

    楚影被秦璐瑶扶起,忙问道。

    宗昭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渍,冷声笑道:

    “陈曦果然是你的心病。”

    徐染鄙夷地看了宗昭一眼,冷冷问道:

    “你想要我做什么?”

    宗昭朗声大笑,间杂几声咳嗽。

    ……

    “大哥,我怎么睡在这里,刚才好像……啊,是有人点了我的穴道?”

    任若冲苏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任若拙牙床之上,任若拙就坐在床角一侧。任若拙轻轻扶起她,柔声道:

    “盈儿别怕,现在没事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任若拙神色微变:若非要事,庄中弟子万万不敢叨扰他兄妹叙话。

    “何事?”

    “庄主,有人闯庄!”门外答道。

    任若拙对任若冲苦笑道:

    “盈儿你瞧,今日我和欧阳护法受了些轻伤。倒有些不知死的小人,来我们庄子里来寻衅了。真当我藏剑山庄是好欺负的!”

    转头向门外斥道:

    “叫曾护法别留手,打断他四肢,扔出去!”

    “大哥,别让曾叔叔下这么重的手!”

    任若冲眉头紧锁,不悦道。

    任若拙赔笑道:

    “好好好,都听盈儿的。你听到了吗?二小姐吩咐:让曾护法下手轻些!”

    “启禀庄主,那个……曾护法败了!”门外的声音有些颤颤巍巍。

    任若拙面色一寒。

    “你说什么?!”

    ……

    曾观烛看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三十上下,手持一把乌黑色连鞘长剑的青年人,问道:

    “敢问尊驾高姓大名,师出何处?”

    那人冷冷道:

    “你不必问,拔剑吧。”声音甚是年轻,似乎只有二十出头。

    曾观烛生平最为尊崇的就是“尊师重道”这四个字,眼见这个青年人倨傲无礼,心生不悦;重剑出鞘,想要给他一些教训。那青年也不多礼,连翘长剑直刺曾观烛心房。曾观烛无名火起,重剑一迎,心道这青年人若不避让,说不得要震断他手中长剑了。岂料,两剑一交,传来一股怪异内劲,反震得他双手虎口微痛。

    曾观烛当下不敢怠慢,七路重剑法不紧不慢。华山派剑术虽不若武当剑宗、青城、巴山剑派这般出名,但真才实学却也不少。曾观烛浸淫数十载的“无锋七战”便是华山不世出的绝学,若无深厚内功,就算剑理再深,也是难登堂奥。曾观烛凭这“无锋七战”纵横江湖数十载,鲜逢对手。昨日易楼秋以快打重,也只斗了个不胜不败。

    岂料遇上这个身世不明的青年人,竟然出师不利。要知曾观烛手中“不工”乃是华山派三柄神兵之一,重达百斤,寻常兵器一交即折;而这个青年手中长剑不过数斤,竟然能“举轻若重”,不落下风。实则曾观烛已败!

    但比剑过关乃是藏剑山庄门户,曾观烛今日新败于秦璐瑶,深感愧对前庄主收留之恩。此刻处在下风,反而激起他卫庄之心。手中重剑更是难当!那青年不闪不避、连接七剑,曾观烛硬受七道奇绝内劲。第八剑上,再也抵受不住!重剑垂地、虎口渗血。那青年看也不看一眼,径直走向下一关。

    “你究竟是谁?”曾观烛嘶声问道。

    那青年依旧不语,快步走入“淬精室”。

    莫庸正在试剑石上磨剑,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懒懒问道:

    “曾老四最近心肠怎么这么软?年轻人,在他手底上过了几招,他就放你进来了?”

    “他在我手底下走了八招,握不起剑,我便走进来了。不是他放进来的。”青年冷冷回答。

    莫庸磨剑的手停住,侧过头、斜着眼睛,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

    “你看够了吗?出剑。”

    青年有些不耐烦。

    莫庸呵呵一笑,摆摆手,悠然道:

    “不忙不忙!我说年轻人,你别胡吹大气。就你能胜过曾老四?我不信。”

    “那你自己可以试一试?”

    莫庸面色一沉,左手抄起一块绸布,轻轻擦拭手中利剑,喃喃道:

    “此剑名曰‘斩月’,长三尺七寸、重九斤六两,跟甘老二的‘贯日’原是一对。乃是我们……”

    “废话说完了吗?”青年出声打断。

    莫庸叹了口气,不悦道:

    “年轻人,急着投胎吗?”

    “如果你觉得你能送我一程,就试试。”

    “好!”

    斩月剑快如闪电,一剑六花,朵朵绽在那青年心口。那青年剑不出鞘,左手反握,在身前画了个圈!六花全空。

    “‘太极剑舞’!你是武当剑宗弟子?”莫庸有些惊讶。

    那青年依旧不语,脚下错步,竟然背对莫庸,左手一推,剑鞘直刺!

    莫庸冷笑一声,“少狂!”

    斩月一格,顺势就要卸下他左臂。岂料那青年这一刺乃是虚晃,内中力道竟然是向下!反将斩月压下。莫庸连换十三种剑法,皆是无功。

    “年轻人剑法不错,也罢,放你过关吧!”

    莫庸一来取胜不得,二来心中惜才;索性收手,做个顺水人情。

    “你是少林出身?”

    那青年将剑一撤,突然冒出一句。

    莫庸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我问你是不是武当剑宗,你不告诉我。我凭什么告诉你我是不是少林出身?走吧走吧。”

    “我是。”

    莫庸眼睛睁得斗大,哈哈大笑,指着青年道:

    “有意思!我莫庸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有意思的年轻人了。不错,我是少林罗汉堂出身。眼里不差,我使了十四路剑法,你小子怎么看出的?说说。”

    那青年沉吟了一会儿,道:

    “你发现‘月下独酌’奈何不了我之后,第二路自然会使出你最精熟的剑法求胜。‘坐化空相’是‘达摩剑法’的第九式,你自然是少林出身,且并非俗家弟子!”

    “是是是!”莫庸点头如蒜捣,闷声道:

    “就是因为少林寺不合规矩的地方太多,俗家佛家弟子还要分个清楚:什么功夫俗家能练、什么功夫佛家能练。我觉得不快活,就撂下了什么劳什子罗汉堂首座的位子,自己出来了。刚巧甘老二也不愿意老在雪山上受冻,我们俩都搭伴儿到处游历。就这么走啊走啊走,最后就到这儿来了。其实啊,年轻人、我跟你说……”

    莫庸自顾自说着,未曾留意那青年早已快步走进了“铸神室”。

    时已近秋,藏剑山庄建在深山之中,四护法镇守石室四关更是分外寒冷。那青年走进“铸神室”也不禁打了个哆嗦,这间石室之内居然未曾生火堆、仅有四方火把作照明之用!“铸神”甘渊闭目盘膝坐在正中的三尺石台之上,青年进来,恰好与之面对。

    “近年来,江湖中倒出了不少青年高手。不服老真是不行了!”甘渊双眼未睁,闭目笑道。

    “请出剑!”

    甘渊双目陡睁,精光一现!那青年横剑在手,剑鞘仍在。

    “好气魄!”

    甘渊赞了一声,贯日出鞘,从三尺石台上跃下,一剑从天而降——“天上白玉京”!甘渊出身琼宇山庄,生性豪迈不羁,虽远在天山、却有不少中原的知己好友。数十年前离开天山,游历四海;后遇任弹歌,与之比剑作赌,战败服输,与莫庸屈身藏剑山庄。

    这一路“夜郎游歌”便是他生平所创第一绝技,共一百六十八招,依李青莲《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而创;招式古朴,威力极大。那青年横剑硬接一招,甘渊借力跃回,他后撤三步。

    甘渊颔首道:

    “好剑法!好内力!再接我这一招‘五楼十二城’!”

    剑走繁复,如诗如画;流水行云,不知起落。那青年却是删繁就简,不理剑势绵密、光影横飞,鞘指甘渊!将这一招惑人眼目的“五楼十二城”轻轻破去。甘渊乍逢对手,余下剑招泉涌而出。二人见招拆招、你来我往;倒像是一对好友,相互切磋。直斗了一百六十八招!

    甘渊贯日负手,洒脱道:

    “剑法上自然是平分秋色,不过老弟剑不出鞘,更胜一筹!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在你我手中,木剑利剑、出鞘与否又有什么分别?告辞。”

    那青年说罢,目视前方,与甘渊擦身而过,去向“冶虚室”。

    甘渊拭剑长叹,沉吟道:

    “如此惊世之才,但愿是友非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