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也是大学最多的城市之一。九月中下旬，正是各大学新生陆续开始报到的时间。在江城这个地方，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要数秋天最为怡人。刚过白露，昼夜温差拉大，白天虽热，早晚却凉爽了起来。上午八点钟时分，天已大亮，江城也早已从梦中醒来。最早出现在大街上的是清洁工，天还没亮开，街道就大致被他们收拾干净了。接着开张的是各式早餐店，有粉面店、包子铺、油炸食品店，都冒着热腾腾的蒸汽。紧接着，其它各类店铺也接二连三的打开了门。路上行人多了起来，人们开始忙碌了起来，整个城市开始喧嚣了起来。

    长途汽车站周边，人来车往，好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有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中年夫妇身子都比较单薄，年轻男子看起来却还算结实。中年夫妇面容和善，脸上似乎隐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只是皱纹早就爬上了脸颊，写满了岁月沧桑。中年女人显得有些憔悴，似乎生了一场病还没痊愈的样子。那是她昨天晕了一天车的缘故，整个人还没有好转过来。

    他们从老家金沙县坐汽车到江城，车辆正常行驶的话，要整整一天。通常是天麻麻亮出发，天麻麻黑才能到。昨天汽车中途抛了锚，司机修车花了不少时间，他们很晚才到江城汽车站。中年女人还是第一次坐长途汽车，不料晕车厉害，一路呕吐个不停。到了江城汽车站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都虚脱了。

    中年男人是一个乡村教师，中年女人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们穿着整洁，但不难看出，都属于那种典型农村人进城的打扮。男人上身是一件短袖白衬衫，女人是一件长袖蓝花白底衬衫，下身都是普通的粗布裤子，脚上也都是最为普通不过的塑料凉鞋。年轻男子打扮还算时尚，他上身是一件米色短袖T恤衫，下身是一条灰色运动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他头发稍短，脸型端正，目光机敏而锐利。他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眼神中透着一丝桀骜不顺。他是那种典型黄种人的肤色，加上一个暑期的太阳，黄中透着一点黑。

    年轻男子名叫李飞虎，那年高考，他拿到了江城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中年夫妇是他的父母，专程送他来上大学的。昨晚到达江城汽车站的时候，去学校的公交车已经停运，他们一家就在汽车站附近一家简易的宾馆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他们收拾了行李，吃了早餐，就准备坐公交车往学校去。

    中年男人掮着一口皮箱，中年女人与年轻男子各背了一个帆布包。为了省去不必要的花费，能从家里带来的都带来了。所以不管是皮箱还是帆布包里，都鼓鼓朗朗的，塞满了东西。中年男人在皮箱的重压之下，腰背有些弯曲，整个人似乎也矮了半截。年轻男子有些过意不去，他靠近中年男人说道：“爸，我跟你换一下吧。我来扛箱子，你来背我这个包！”中年男人还没来得及答话，中年女人就说道：“换什么换？一个箱子能有多重？等你爸扛。”听了青年男子的话，中年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安慰的表情。他挺了挺身子，笑道：“一两百斤的担子都难不住我，这点东西算什么？！没事的，你只管走就是。”

    年轻男子知道，父母是疼爱他，不想让他干重活。他虽然出生在农村，从小长大，却也是没干过太多农活。就算农忙季节，家里也只让他做一些最为轻松的事情。每次他抢着做事的时候，父母就会说道：“不要你做呢，你只管把书读好就行！”父亲还好，母亲经常还免不了啰嗦几句：“你要多花时间读书就好，现在不好好读书，以后也就只能跟在牛屁股后头了！”在老家，“跟在牛屁股后头”是一句骂人没有出息的话。李飞虎看到父亲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知道拗不过他们，也就只得作罢，于是一路往公交车站走去。

    九十年代中期，高考录取率还很低，能考上大学确属不易。一般县里最好的学校，一个班考上大学（甚至包括中专）的，最多也就十个左右。其它的学校，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还被剃了光头。读书这玩意，还是讲究个天赋的，结果与付出不一定成正比。有的人天生会读书，花的时间不够多，成绩却也好。有的人天生不会读书，花了再多的精力，成绩也就一般。每次高考成绩出来以后，金榜题名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都是名落孙山。平时成绩较好的，往往抱着希望选择复读，当然也要家里条件允许。平时成绩不好的，或是家境条件不好的，高考也就是他们学校生涯的最后一站了。

    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之前，人们废寝忘食，争分夺秒，全身心地扑在书本之上。他们每天基本上是三点一线，那就是往返于寝室（家里）、厕所与教室之间。为了考上大学，就是课间十分钟，有的学生也不会离开教室半步。晚就寝以后，躲在厕所或是打着手电躲在被子里看书的都不在少数。

    李飞虎记得，高中班主任经常讲起一双皮鞋和一双草鞋的故事。他说是有一个老师在讲台上摆上一双皮鞋和一双草鞋，那是告诉学生，考上大学以后就穿皮鞋，没考上大学以后就穿草鞋。这个故事的激励作用还真不小，很多学生为了穿上皮鞋，真可谓是心无旁骛，全身心扑在学习上。几乎每个学生的座位上，都贴有随时可以警示自己的名人格言。李飞虎记得，班上一个同学为了跟时间赛跑，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他刻意把手表上的分针往前调了一大格，因此，他的手表总是比正常时间快了五分钟。有人问起他为什么那样做时，他的回答是：我要走在时间的前面。

    考上大学，不仅个人前途无量，同时还能光宗耀祖。所谓一人得道，仙及鸡犬。特别是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考上大学，几乎是他们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有人说，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张门票。有了这张门票，就可以进入高等学府，也就开启了不一样的人生。有人说，大学文凭是一块敲门砖。有了这块敲门砖，就能敲开职场的大门，也就意味着有一份工作，从而进入衣食无忧的行列。

    对于农村来说，出个大学生不容易。李飞虎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不光是他全家人，就是整个村子里的人，也都为这事高兴得只差翻了天。父母私下里已经决定，等到开学那一天，一起送他去大学。李飞虎知道，自己考上大学，父母比他还高兴。父亲虽然是个老师，每月的工资还不到三百块钱。在农村，从田里地里刨出来的东西，也只能填饱个肚子。父母为了送他读书，也几乎是倾家里所有了。他知道，父母难得出去一次。特别是母亲，就算是县城，一年也难得去几次。父母决定送他去大学，他觉得也是个好机会，让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一路往公交车站走去，却不料被一个骑着三轮车的人拦住了去路。他热情地靠了过来，用本地话问道：“你们去大学的吧？”这个三轮车司机可以说是很精明，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对夫妇送儿子来上大学的。实际上，那几天刚好也是新生入学时间，做出这一判断并不难。中年夫妇没有什么防备之心，看着别人热情，就跟对方搭起话来。中年男人无不自豪地回道：“送儿子去工大。”三轮车司机看对方搭了话，更加热情地说道：“我知道，不远不远，我送你们去！”中年男人碍不过对方的热情，他看了看妻子和儿子，似乎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中年妇女没有什么主意，李飞虎却有些不乐意。他似乎感觉到对方有些不怀好意，他对父母说道：“我们还是去坐公交车吧。”中年男人于是对三轮车司机说道：“那算了，不用你送，我们自己坐公交车去。”

    没想到三轮车司机跳下了车，围着他们磨起了嘴皮不让他们走。李飞虎心里虽然不爽快，只是对方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他也就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中年男人有些无奈，于是问道：“那坐你的车去工大多少钱啊？”他们听对方用本地话好像说是六块。中年男人看着妻子和儿子，说道：“六块钱倒也不算贵，坐公交车每人一块，也得三块钱呢。”他担心儿子反对，接着又对李飞虎说道：“你妈昨天晕了一天的车，到现在人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我看这车敞亮通风，你妈坐着应该舒服一点。再说，这车贵是贵了一点，也还是能够接受的。”说到母亲晕车，李飞虎想起昨天她那难受的样子，他觉得坐这种车也许是个好办法。他开始以为，父亲只是碍不过对方的热情。他没想到，父亲还考虑到了母亲晕车的事。他觉得父亲考虑得很周全，他看着母亲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那就坐这车去吧。”中年妇女说了声好。

    三轮车司机帮忙把行李放上了车，李飞虎一家三人也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车。市区离学校并不很远，不到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校门外可谓是车水马龙，他们在离校门不远处就下了车。看着三轮车司机满头大汗的样子，中年男人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六块钱，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三轮车司机一边应着不用谢不用谢，一边把手伸了过去准备接钱。当他发现中年男人递过去的是六块钱时，他脸上顿时晴转多云。他有些不高兴地用本地话说道：“怎么给六块钱呢？是十八块钱呢！”中年男人不知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陪着笑脸问道：“你说是要多少钱？”看到中年男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他接着用夹生的普通话说道：“不是六块钱，是十八块钱呢！”中年男人问道：“十八块钱？！”三轮车司机说道：“十八块钱！”中年男人确信自己没听错以后，说道：“我记得你开始说的是六块钱，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十八块钱呢？”

    三轮车司机有些不耐烦地继续用夹生的普通话说道：“我开始是说一个人六块钱呢，你们三个人，当然是十八块钱啦！”李飞虎听见父亲与对方之间的对话，他知道他们应该是被对方讹上了。说实话，最开始李飞虎就对他没什么好感，他感觉对方不像是一个什么好人。李飞虎看人喜欢看人的眼神，他感觉对方的眼神中似乎隐藏着一丝邪恶，他感觉对方有些“社会”。“社会”一词是李飞虎经常用来形容人的话，说某人很社会，就是指对方不务正业，社会习气重。他原本就不想搭理他，只是父亲碍不过他的热情，跟他搭上了话。加上父亲后来考虑到母亲晕车的原因，他才表示同意。他知道，父母选择坐他的车，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觉得他挣个钱也不容易。父母的善良，反倒被对方利用了。

    看见对方对父亲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李飞虎心里顿时燃起了一种无名之火。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争辩道：“当时明明听你说是六块钱，到了这里你却变了话。坐公交车只要三块钱，就是出租车也要不了十八块呢！”三轮车司机狡辩道：“是你们没听清，怎么怪得我呢？！”看到对方毫不讲理，李飞虎生气地说道：“牛屎，我本来感觉你就不是个什么好屌。我父母是看你可怜，骑个三轮车拉客不容易，没想到你到头来讹诈起我们来了！”三轮车司机挥动着手臂，吼道：“你才是牛屎，你最好是把嘴巴放干净一些，不然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我要你们可怜？！也不看看你们自己，乡巴佬！谁讹诈你，你讲话要注意分寸！”李飞虎也大声说道：“那老子今天就偏不给你钱，看你能怎么样？！”三轮车司机继续手舞足蹈地吼道：“你今天不给钱试试看，除非你不想在这里读书了！”

    中年夫妇明明知道吃了亏也不好多说，他们知道自己儿子的性格，生怕他开学第一天就惹出什么事来。中年男人拦住李飞虎，把他拉到一边，说道：“虎子，别跟他一般见识算了。他是本地人，俗话说，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再说，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要图个好兆头。十八块就十八块，我们吃点亏就吃点亏。再说，吃一堑也还长一智呢。”中年女人也走过去说道：“十八块钱他也用不了一辈子，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不跟他计较，这种人自会遭报应的！”李飞虎知道父母说的在理，只是他咽不下这口气。十二块钱虽然不是个太大的数目，那却也是父母省吃俭用的血汗钱呢。父母平时里都是一块钱巴不得掰成两块钱用，却能忍受这无赖多要了十二块钱去。他很想冲上去揍他一顿，又怕父母为他担心。他握紧双拳强忍着怒火，不再搭理他。

    中年妇女催促着中年男人说道：“你赶紧再拿出十二块钱给他算了，让他快点走，等下有人来看热闹不好！”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二块钱给他补上了，对方拿了钱，骑上了车。他走的时候，回头对着李飞虎骂了一句：“你个外地佬，也不撒泡尿当镜子照照，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这一下气得李飞虎不行了，他返过身大声骂道：“我操你个老娘，有种你就停下来，看我不搞死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了行李包。来学校时，他在行李包里藏了一把刀。他拿住刀柄的时候，却又忍住了。他看了一眼身边忍辱不辩的父母，心里一时软了下来。看到三轮车司机已经走远，他心里恨恨地骂道：“真他妈的牛屎，你这个杂毛，下次别让老子遇见你！”

    李飞虎正在气头上，却不料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循着声音往人群中看去，顿时眼前一亮，原来是他在金沙县一中时的校友刘建伟。他比他高一届，只是他们在县一中时就认识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一中时，他们都属于那种调皮的角色，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的。刘建伟是个体育特长生，他的文化成绩一塌糊涂，两百米短跑和一百一十米跨栏却相当了得，还在省里拿了不少奖。他没有参加高考，是去年直接保送到工大的。他们身高差不多，只是刘建伟身材感觉更加矫健一些。经常参加体训晒太阳，他的皮肤黝黑中透着光亮。可能因为是周末，他穿得很是有些随意，脚上是一双人字拖鞋，一件短袖体恤衫搭配了一条短裤。进了大学以后，他嘴唇上面还留起了短短的八字胡须。

    刘建伟走上前来，对着李飞虎的胸口擂了一拳，算是打了招呼。李飞虎脸上带着惊讶，说道：“这么巧？没想到在校门口碰上你了。”刘建伟说道：“巧什么巧？知道你这几天来，我每天都来校门口溜达，今天总算把你等来了！”听刘建伟这么说，李飞虎既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说道：“那真不好意思，害得你天天往校门口跑。”刘建伟说道：“什么好不好意思？！兄弟这样么说那就是见外了！”李飞虎说道：“那倒也是。好吧，客套话就不说了！”他看见刘建伟身边还跟着几个人，于是问道：“他们是？”刘建伟说道：“哦，几个要好的老乡，都是工大的。”

    得知李飞虎的父母也来了，刘建伟赶紧带着其他几个老乡向他们问好，接着又把同来的几个人介绍给李飞虎和他父母认识。父母的心情原本跟李飞虎一样，被那个三轮车司机搞得有些糟。只是作为过来人，他们不像年轻人那样棱角分明，凡事都写在脸上。他们历经世态炎凉，饱受人情冷暖，他们学会了逆来顺受，学会了忍气吞声，习惯了把一切都装在心里。异地遇见了老乡，而且还是自己儿子的同学，他们心里一时有了一股强烈的亲近感，心情也跟李飞虎一样，转瞬间好了起来。

    刘建伟对其他几个老乡说道：“你们还站着干嘛？还不赶紧帮叔叔阿姨拿好行李？”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就赶紧要接过李飞虎以及他父母身上的行李。他们客气了一阵子，最终还是碍不过他们的热情，只得由得他们把行李分担去了。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校园里面走去。刘建伟说道：“大一新生里面还有几个老乡，你应该都认得吧？”李飞虎回道：“一中毕业的几个都认识，补习班来的就不一定认得了。”刘建伟说道：“听说他们几个都已经来了，只是我还一直没跟他们照过面。你是最后一个来的，到时找个时间叫齐所有的老乡一起聚聚。”李飞虎后来才知道，刘建伟是工大金沙县老乡会会长，每个学期都要组织老乡搞一两次聚会的。

    李飞虎说道：“他们倒是积极，明天不是还有一天报到时间吗？我还以为自己是来得早的，没想到他们都更早啊。”刘建伟似乎想起了一句话，只是一时半会记不起来，他摸着头说道：“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李飞虎说道：“你是想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吧！”刘建伟说道：“正是这句话。”他接着有些自我解嘲似的笑道：“你毕竟还是比我多读了几句书，反应也比我快！”李飞虎也开玩笑似地回道：“你这是故意抬高他人，打击自己吧？！”

    看到李飞虎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刘建伟问道：“感觉你好像有些不开心？”李飞虎也不想隐瞒，跟他说起了刚发生的事。刘建伟有些遗憾地说道：“第一天来学校，就遇见了这种事，只怪我迟来了一步。我早来一点就好了，不然也不至于出这种事。操他妈的，如果被我碰到了，非打破他的脑袋不可！”李飞虎没好气地说道：“刚才是我父母在身边，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不然我非搞死他不可！”刘建伟说道：“要么我们追上去，把他揍一顿再说？！”李飞虎说道：“他应该走远了，估计也追不上了。关键是我父母在这里，算了吧！”刘建伟安慰道：“那也行，只是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了。这些牛屎，也没多大个本事，无非就是欺生罢了。江城这个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抬头不见还有低头见的时候。下次碰见他，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