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二十一章 诗人苦修成正果,陶然不密引怒火(一)

    我和陈瑜的故事似乎从来都没有说完过就会被拦腰截断。今天依旧如此。我要说的是诗人,以及他的文章。

    星期五的早晨,他风尘仆仆地拿着他的大作跑到我家,一把推开我的房门把那几页稿纸往我的电脑桌上一拍道:“你看看,怎么样?”

    我都还没有起床,可以说是被他堵在了被窝里。幸亏他没有看到我的阳台上晾着一本伍尔夫的书。他一直把她奉为女神,而我在昨天边洗脚边读书,没几分钟就把这本《普通读者》掉进了洗脸盆里,自己也靠着墙睡着了。要是让诗人知道我把她的女神浸泡在洗脚水里长达一个小时,他一定要对我大开嘴炮。

    我一边大骂让他滚出去,一边赶紧穿衣服,顺便把那本《普通读者》藏进了柜子里,然后再打开门让他进来。

    诗人就像从几分钟以前穿越过来似的,还是渴望的眼神,还是同样的六个字:“你看看,怎么样?”

    我在昨天得到了陈瑜的热吻,那味道和感觉持久不散。再加上又睡了一个没有梦境的安稳觉,梦里没有陈瑜范妮,没有猴子欠款,没有酒精金钱,当然更没有梦遗,我的元气早已恢复了大半。我歪着头看了看诗人,一边挤牙膏一边说道:“这我哪敢评判啊!您的大作我平时就看不懂,更何况现在腹内空空啊!不敢看不敢看,还请您收起来吧!寒舍简陋,今天就谢绝来访啦!”

    诗人今天格外地简洁,只说了两个字就飞奔而去:“等着!”

    十五分钟以后,我洗漱完毕,诗人也带着热乎乎的油条和豆腐脑回来了。我不由得自觉责任重大。这油条豆腐脑吃下去,就免不了得发表一些评论了。这评论还不能太简单,要不就得感动自己,要不就得感动诗人,不然怎么对得起这热腾腾的豆腐脑和金灿灿的大油条。

    “徒儿且在一旁伺候,待为师用过早膳,再为尔指点一二!”

    诗人依旧简洁有力:“快吃,别扯淡!”

    我暗笑着咽下油条,胃里的刺痛感瞬间全好了。再喝一口豆浆,连喉咙里的灼热感也渐渐消散了。诗人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吃,直到我把最后一口油条咽下肚子,他赶忙递上纸巾。等我擦干净手,再次递上他的作品。

    “你看看,怎么样?”

    如果说诗人厚厚的镜片背后,左眼是书卷气的刻板传统,右眼是明大道的怀疑讥讽,那么他的这片大作则是前一半抛弃了书呆子气,后一半更是狷狂无比。

    他在文中大肆批判如今的大学生腐化堕落如落马贪官,不思进取似闲散人员;他说大学生们思想的定位停留在五十年前,身体的损耗却透支到了五十年后。

    我越读越是心惊肉跳,这说的不就是我,猴子,许公子之流的人物吗?敢情我们每天陪着诗人一起玩,最后却落了个成为他小丑的结局?

    文章的结尾,诗人语重心长地寄语一代大学生:

    人生的巨轮不会因为承载了你的生命而变得沉重,命运的海洋也不会因为你的投入而波澜壮阔。无论市井之徒亦或是簪缨高门,总有一天都会成为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一去不返的。但是这其中总有人奋力一搏,成就了那一抹不一样的颜色。

    我对这一段在心里大不以为然,表面上却做出一副与其商榷的模样:“诗人,这一段的鸡汤含量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唔,难道我写得不对?”

    “对肯定是对的,但是我们怎么奋力一搏呢?就算搏了,就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吗?”

    诗人皱起了眉头:“陶然,你也算读过很多书的,难道不觉得人生能有几回搏是一种应有的境界?”

    “理论上来说你是对的,而且如果你这么写这篇文章真的有可能发表。我对此并不怀疑。但是我只是表达我的观点,我觉得个人的无力感远不是几句话就能被打破的。没有合适的条件和足够的动力,我干嘛要搏呢?”

    诗人终于恢复了滔滔不绝的本色:“陶然,消极的面对,会让你的困境有所改变吗?一块巨石你不推它是不会动的。如果你使点劲,哪怕只是让它移动一厘米一毫米,说不定一个合适的支点就会冒将出来也未可知。”

    我没理他,拿出了纸和笔,思索了片刻,写了几句话,又思索了片刻,再把那几句话全部划掉。我想了想他在曼彻斯特德比那天说的话,又回味了一下刚刚咽下去的油条豆浆,终于放下了笔。

    那天我们并没有争论出什么结果。我让他把文章中明显在揭露我们几个的罪行的段落修改一下,他也一概拒绝。他扬言道本文纯属精华无可再改。他还略带沉痛的对我说,如果我是对的,那么这个世界的公平也就无从谈起了。

    多年后,在许公子的婚礼现场,他依旧提起了这一件事。他对我说,陶然你看,我还是对的!我靠我自己的努力奋斗,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靠自己的努力奋斗,为社会培养了很多好的苗子;我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成为了年级主任,学生嘴里的名师。如果我搏一搏,这些东西根本就遥不可及。

    我承认,诗人当上老师,确实是靠他自己的努力。而他也确实是一位醉心于教学,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提高学生成绩上的好老师。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一个这样的老师是很容易就出名的。很多家长把他近乎严苛无情的教学方法奉为圭臬。他曾对他的学生们说,如果你们不愿意在高考的过程中流血流汗,将来那些你曾经看不起的人就会让你卑躬屈膝。你们现在的努力,只是为了给将来的自己提供一个机会,一个能挺直腰板的机会。

    但是他并不知道,如果不是阳仔身败名裂,他怎么能当上这个年级主任。而为阳仔的园丁生涯画上句号的人,其实也不知道他的这么一搏,居然间接帮助了诗人再上一层楼。可是如果真的让阳仔这样的人上了位,那么这个世界的公平也就真的无从谈起了。

    “当一个人的命运被时代洪流所裹挟,被须臾巧合所更改,他又怎能清醒地分辨出未来的面目究竟是螓首蛾眉还是鸱目虎吻?当凡人梦被击碎的瞬间,那崩裂之声也和乌托邦式的天堂的垮塌一样让人绝望。”

    这就是我那天想要写给他的。可是我永远都不会让他看到这段话。他的凡人梦还在继续上演。也许他是对的。但愿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