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精神网络旅途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废墟之中，他所期待的平行世界帝国都变成了虚幻泡影。

    废墟、废墟、还是废墟。

    地球的核战废墟、荒废的火星殖民地、最后一艘人类殖民舰、住着上百亿人的超级电脑……这些记录往往关注文明最终毁灭前的那段时间。

    所以，他能看见在火星殖民地吞枪自杀的最后一个人类，看见被钻地核武器杀死的最后一房间的人类，看见人类殖民舰上自相残杀者的尸体漂浮着，看见地震掩埋了超级计算机的机房……

    上千个文明世界的遗像。

    “这些文明是真实存在的吗。”

    两人站在一片丛林外，身后不远处有一道传送门。

    御希回答道：“文明选育计划的失败者。绝大部分是在观察期内就自然灭亡了的，有的是在某项实验中失败了，一小部分是用于对照实验的。”

    文明选育计划。

    林宏看着林中那几具吊着的白骨，不禁回想起黎芷对他说的话来——监测并选出文明，“在它们自毁之前”。

    “所以，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这和你要让我在朝圣大典上暴露身份有什么关系。”

    御希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失去了阿特拉斯之后，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们所有的文明，都在迅速萎缩、消失。”

    她那双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攥紧了。

    “而你，你个蠢货阿特拉斯使徒，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而你居然还想着保守你的秘密，让它不要‘暴露’。我们的一切，文明世界的一切，全都要没了！知道吗？！”

    她的情绪失控了，给林宏吓了一跳。

    “可是……”

    可是我的一切也没了啊……现在的自己，又怎能承担这种重任呢？看着这情况，林宏真是欲哭无泪。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小到大遇到的最大危机也不过是带同学打群架被抓，一遇到这种星际文明级的危机，他就不知所措了。

    “那……那我能咋办啊，不是还有一年吗？”他暂时还不想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的身份。

    “你这么说，算是同意了？”她的表情还没完全从悲愤中恢复过来，看来是入戏太深了

    “哈哈，你这家伙给我玩苦肉计是吧，还把我臭骂一顿。”林宏差点儿笑出声来。

    “别这么说。我还是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不像某些人。”

    “……”

    她转身，朝身后的传送门走去。

    “带你看一些成功案例吧，换换心情。”她笑着说。

    “你这家伙还真冷血。”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刚刚那番话可是认真的，你得好好想想，你背负的可多了。”

    两人穿过传送门，来到了一个画风清新的地方。

    这里的天空是蔚蓝的，天上有太阳、白云以及飞鸟。

    他走在一片草地上，闻到阵雨初霁时的潮湿泥土气息，听见树梢的雨滴落在叶上。

    “这种感觉也太真实了，像真的一样。”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背——刚刚看悲剧都应接不暇了，就没来得及注意这种细节。

    嗯，总感觉还是不如朗·亚罗的极乐之城。

    “这还只是低层次的模拟。”御希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两人在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非常悠闲。

    他问：“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我的地球，在阿特拉斯的文明选育计划中的名称是‘三号地球’，当然，是比较成功的一个。”她不无自豪地说道。

    “我的地球在计划中的名称是七号地球，对吗？”

    “是的。”

    林宏装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你不会也是使徒吧？你懂这么多。”

    “我当然不是使徒，你是傻子吗，我要是使徒我们还找你帮忙干嘛？”

    “哦哦，好像……是这样的。”他挠了挠头。

    御希也使劲挠了挠她那头短发，好像正为他的“无知”感到懊恼。

    “我都怀疑那些新智人是不是看走眼了，你一点儿都不像使徒或者使徒化身啊……诶，你的能力到底何时才能完全解锁啊。”她一脚把一个小石子踢到路边草丛里。

    走了好一会儿，路过了几个AI似的人，这些穿着“时尚”衣物（指他看不懂的衣物）的人向她热情打招呼。

    再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林宏停下来了，说：“能告诉我关于地球的事儿了吗？还要逛多久，你刚刚不是说要在管理员察觉到之前解决吗。”

    “我们的意识都加速了，所以别急。”

    她指了指道路前方，“喏，就快到了。”

    前方是道路的尽头，有一道栏杆、两幅观景望远镜和三个长椅。

    林宏靠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的城市群——城市上空有形状奇特的飞行器，那可能是飞船。

    “到了。”他看着御希，“然后？”

    他这才发现，她面无表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他自己反倒笑了，不知为何。

    御希说：“你的地球被阿特拉斯毁灭了，对吗。”

    “是。”

    “还真是奇怪，明明你的文明也在选育计划中，却被卷入大融合之中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见她好一会儿不说话，他问：“大融合是什么？”

    她说：“就是宇宙融合计划。”

    “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使徒。”她摇了摇头。

    “那你是怎么知道文明选育计划的。”

    “一个使徒向我们透露了一切，我们的这次旅途就基于她提供的数据。”

    她？使徒？

    林宏有种不好的预感。

    御希伸出右手，看了一眼藏在袖子里的手表，“时间差不多了，用望远镜看看城里在做什么吧。”

    林宏透过栏杆前的观景望远镜观察，发现城市中心好像有什么庆典。

    “城中心很热闹，那儿在干什么。”

    “这个场景模拟的是阿特拉斯使徒最后一次降临的那天，当然，那个使徒也只是个化身，就跟你一样。”

    “就是这位使徒向你们透露了文明选育计划吗？”

    “是啊，而且祂还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真是个善良的死神。”

    她在空中随手一挥，唤出一个界面，直接把两人拉到庆典的位置。

    庆典人挺多，全都是人类，全都穿着各式各样的“时尚”衣服——闪光的、透明的、轻薄的、臃肿的……总之全都是他看不懂的“时尚”，全都是“后现代”的风格。

    他们走在大街上，被庆典的欢乐氛围包围着。

    参与游行的盛装演员（穿得像重装的星际矿工）、缓缓移动的豪华花车、夹道欢呼的群众和机器人……

    然而，这些跟他们都没有关系，其他人看不见他们俩，他们就跟幽灵似的，径直穿过所有的物体。

    由于街上过于吵闹，两人只得临时躲到一栋高层建筑的楼顶上。（一栋外观极简的铅灰色矮楼）

    林宏说：“我对你的行动越来越没有头绪了。”

    “别问，体验。”她又做出“嘘”的动作，随后指了指下方的人群，又指了指头顶的天。

    花车游行的队伍很长很长，街道其实很宽很宽，但是都被人群几乎站满了。

    掠过天空的无人机都是清一色的灰色球体，更高的天空中，数艘飞船在闪光中出现。

    “那是超空间飞船吗？”林宏惊讶了。

    “你继续看。”

    一个阿特拉斯核心随后出现在高空中。

    全场最大的花车出现了，上面坐着几位穿着变色长袍的人，他们围城了一个圈，中间空出来好大一片位置。

    很快，花车队伍停了下来。

    紧接着，长袍人围出的空位置上出现了一道闪光，一个人在闪光中出现，那个人的影像被投射到城市建筑上，海洋般的欢呼笼罩了全场。

    那个人有着长发，胸口有旋转的阿特拉斯核心，还长着一张他无法忘记的脸。

    那个“使徒化身”正是黎芷。

    他的惊讶与困惑在那一瞬间达到了极点，而这种情绪波动被模拟系统注意到了，保护装置开始扫描他的大脑。

    “检测到侵入的意识探测程序……屏蔽系统恢复中。”阿特拉斯突然提示。

    “你的情绪太激动了，以至于启动了保护程序。”御希随手关掉了保护程序，自言自语说“不需要那玩意”。

    阿特拉斯，确保屏蔽系统不会让我掉线。

    “正在关闭屏蔽系统部分功能。”

    “那位就是帮助我们的使徒，你可以学学她……

    他一门心思都在那位“使徒化身”的身上，没注意到御希说的话。

    “诶，你在干什么，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难道说，你对那个使徒化身很着迷吗？”

    “啊，没有没有。我们靠近点儿看看。”

    “诶，你果然对她很着迷啊。”

    她把场景拉近到围观人群周围。

    “黎芷”表情温和，穿着与其他人样式相同的纯白长袍，在那几位穿变色长袍的人的簇拥下，走下花车。

    又一阵剧烈欢呼淹没了城市。

    他只想逃离。

    “还有没有其他地方要去，没事儿了的话我就回去睡觉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当然有，我正想带你去看看7号地球的帝国呢。”

    “可是7号地球已经毁灭了。”

    她沉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像也没有毁灭得那么快吧……总之，体验一下才知道。”

    两人又从传送门进入了一个新的地方。

    又是火星殖民地。

    不是绝望的、破败的、摆着千奇百怪的尸体的废墟，而是一个布满复杂建筑的希望之都，从多个世界到来的飞船集散于此，天空中布满飞艇、飞船与全息投影。

    一个阴魂不散的暗红色几何体在空中漂浮。

    某个建筑上投影出的“火星中转站”一词，提醒他这里的确是火星。

    “这……这里是火星？”

    他走在火星城市的坚实地面上，开始对所经历的一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是的，在阿特拉斯及其使徒的帮助下，七号地球文明最终发展为一个庞大的星际帝国，是选育计划中比较成功的一个。我们所处的地方，就是公元4099年的火星。”

    “等等……你，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真实的情况明明是，阿特拉斯在降临的第二年就炸掉了地球。

    “这可都是那位使徒化身交给我们的资料，能有错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自七号地球的。”林宏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防阿特拉斯再启动屏蔽系统把他搞掉线。

    “因为你衣服上有21世纪的中文啊，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用中文跟你对话。你怎么连这点基本信息都不懂啊？怎么当的使徒。”

    他看了一眼自己穿着的T恤衫，上面写着小小的一行字——“天道酬勤”（备战高考的“战衣”）。

    所以，那个所谓的七号地球，的的确确就是他的母星。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有相当一部分的使徒是从文明中选择的，还有一部分则一直跟随着阿特拉斯，你的情况属于前者。但你现在这种能力不全又无知的样子，显得你好像不是使徒本体。”

    他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脑子一片混乱。

    “那这个……这个七号地球最终是怎么毁灭的呢？”

    “我不知道啊，关于七号地球文明的记录，到了宇宙融合的部分就戛然而止了。也有其他相似的毁灭案例——也许他们的确毁灭了吧——但是那些在新宇宙中漂流的幸存者们，后来建立了被称为‘新智人’的庞大文明。”

    林宏摆了摆手，说：“你先别讲设定了，让我想想。”

    “让你想想。”

    忽然，整个场景开始迅速破碎，她很快就掉线了，而他一直卡在破碎的虚拟世界中，无法脱离。

    他感觉，现实世界中有人在抓着他的头盔，想把他的头盔强行脱下来。而他的手脚被捆着，无法动弹。

    他听见一旁的御希被带走了，几乎悄无声息。

    阿特拉斯，紧急跳跃。

    下一秒，他就再次出现在娱乐中心的厕所里，没被人看见。（又是厕所！）

    “屏蔽系统恢复。”

    【诶呦，又紧急跳跃了，发生了什么事儿？】亚罗的暗影适时地出现了。

    “刚刚有谁想抓我，你看见了吗？”

    【你紧急跳跃的原因，就是有人想抓你？我可没法看见。因为你接入网络前关闭了屏蔽系统的部分功能，就在那时候，阿特拉斯系统把我踢走了。】

    “那别说了，我得去看看御希的情况怎么样了。”

    【你这么跑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联系一下那两个蒙面人，让他们送你出去。】

    林宏用手环向两位掮客发求助消息。

    很快，一阵敲门声响起，林宏低下头一看，发现来者的确是那两人。（几乎拖到地面上的深绿色大衣）

    “你躲厕所里干嘛呀。”一个人拉他出来，四下张望，应该是在找人。

    “那位女士呢，怎么没看见她。”另一个掮客笑着说。

    “别提了。”林宏摇摇头，一脸痛苦的模样（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被甩了？”对方说。

    “绝对不是。”林宏站起身来，“好了，别再在厕所里聊天了。”

    “那位女士不见了，你还要去大资料库吗？”

    “没必要去了。”

    “那我们送你回管理员中心吧。就当你刚刚注册新电子身份的回礼，价值已经到双方的账户上啦。”

    “嗯，好。”

    在飞船上时，三人一句话也没说，往常话痨的掮客们今天都哑火了。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飞船快降落的时候，林宏才发现不对劲——这根本不是去管理员中心的方向。

    一个掮客机械地说道：“你还有一年时间，使徒。”

    “什么？”他开始惊慌了。

    不明就里的林宏，被两个受精神控制的掮客带到了末路酒馆，于是便故事开始时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