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开始于终结之后(改)
阿特拉斯系统停转了。
七百五十三年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包括活着的,半死不活的,死了又活的,活着却跟死了一样的。
还有的的确确死了的——阿特拉斯教团有言:“死者非死,而是回归阿特拉斯。”
但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件事,又得要再花大概数百亿年才行。
不过,到了数百亿年之后,可能就再也不会有人关心“这件事”了。
或许到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了。
或许到那时连宇宙都不存在了……
“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
一开始,这里的人们遥望着拉格朗日点,期盼阿特拉斯星门中飞出点儿什么。
这种无望的等待最终演化为“阿特拉斯教团”与“领航员工会”,世世代代折磨那些不肯放下执念的人们。
此刻,一些执着等待者与中途放弃者正齐聚在一个酒吧,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
一名阿特拉斯教徒说:“无望的等待最消磨耐心与理智。虽然有时明知结果不会好看,但还是要等,要等……”
主脑代理人说:“一如等计算机阵列跑完文明模拟程序。等到阵列里的文明全都灭亡之时,我便能来这里点上一杯‘拉格朗日点圣杯’。”
主脑代理人的幽默总是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比它们的主人好一些——至少它们还会幽默。
于是,调酒师一号机为它调制了一杯“拉格朗日点的圣杯”——两颗球形冰块在深蓝色酒水中旋转。
阿特拉斯毁灭后,所有世界、所有文明再次回到封闭黑暗的时代,遥远的群星变成了传说中的传说、故事中的故事。
到了最近两百年,这种情况突然有了变化——阿特拉斯有了复苏的迹象。
天文观测显示,某些距离较远的文明出现了可能是“使用超光速”的“痕迹”。
有人还声称自己见到了“阿特拉斯的使徒”、“阿特拉斯的神迹”。
今晚,酒馆就要再次举行“圆桌故事会”,把各路传说与谣言摆上桌子来,供众人好好说道说道。
“离开了阿特拉斯,我们还剩什么呢?”领航员问,得到了众人的喝倒彩。
“阿特拉斯正在复兴!”一个阿特拉斯教的信徒喊道,与领航员针锋相对。
人们哄笑起来,大家喝酒的喝酒,玩游戏的玩游戏。
大家知道,这两群人各个都是偏执狂,骨子里都“向往”同一个令人感到不舒适的东西——头顶上的那片星空。
具体地说,那是一个全无浪漫主义存在的星空——那里只存在低于光速的航船、虫洞、空间异常、宇宙射线、孤独与缓慢的死亡。
然而,这两群人所向往的并不是孤寂、空洞、危险的地方,而是无数文明的黄金岁月。
大部分时候,领航员和教徒比写酸诗的学徒更爱伤春悲秋,比年迈的太空旅人更爱缅怀岁月。
哦,往日那个如同黄金一般的岁月,那些遮蔽星辰的战舰,那些星际之门,机械之血……到如今,却只剩下阿特拉斯系统的遗体……
“够了够了,别唱了。”
酒保二号机紧急打断了信徒和领航员的唱诗,在所有客人被这陈腐歌剧尴尬得跑光之前。
……
阿特拉斯系统的遗体仍旧环绕恒星转动着,一如四万七千年前。
星环碎片、星门、星锚全都裹上了一层水晶似的冰。包围着恒星的星环被拆解了,形成了新的“水晶”小行星带,星门变成了水晶甜甜圈,而那些星锚已经变成了一颗颗“水晶彗星”了。
这次的复苏的传说,有的就是围绕着“星锚”展开的。
“阿特拉斯,反复无常的,就像是生在可以产生暴风水晶的世界的硅基无性繁殖怪物。”来自新银河系第三旋臂(严格来说是猎户臂)的西部诸世界的浪客讽刺道。
越老的浪客越爱骂,或许他们的笑骂就是他们的诗体,讽刺得越是离奇,就越能体现自己的老资历。
“阿特拉斯将众多命运的纤维丝线集结起来,又将其剪断!”神话学者引经据典,也不知道用的哪个传说故事。
“滚吧,坏运气!让锚定装置照见的家伙,你们有福了。”人还没踏进来而声音先行,矿工总是这样。
是的,星锚再次划过高天,将光芒撒向这个太空之城,这个片区的矿工们将其视为一种“天之瑞兆”。
矿工们接下来可能会点一杯“清醒的故事”——含有令人清爽的薄荷和碎冰,每一口都唤醒矿工们对行星风暴与太空寒冰的深深恐惧,简直就是自虐。
一个浪客瞥了一眼那些矿工,“人们不该迷信阿特拉斯,也不该再继续追寻阿特拉斯……即使它的确是神明。”
“说的对,也许是迷信的力量将人送来这儿的。您是我们之中受阿特拉斯的‘恩典’最多的人吧。”领航员阴阳怪气地附和着那个浪客。
浪客客气了起来,直夸他是“赫拉尔星上的世袭角斗士”(意为“不自量力者”)
“嘿,你是不是引用了一个神话典故?”神话学家来了兴致,加入了讨论。
这三人接下来可能会点一杯“电磁震惊”,含有能刺激神经系统的多汁果实,便于他们开展一次碰撞的雄辩。
“知道吗,阿特拉斯是个意外,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东西,但它的确出现过。意外吧?”故事协会的人走进了酒馆,且迅速地抓住了现场的讨论热点。
人们簇拥着故事贩子,而故事贩子却仅仅把故事预览在桌上一个个排开,吊人胃口。
“尽情挑选。”
迷信的家伙越靠越近,怀疑的家伙左右徘徊,冷静的家伙一笑置之:都是程序生成的“无价值”故事。
“我敢说,有很多是真的。”主脑代理人朝人群喊道,带着几分戏谑,“特别是关于阿特拉斯的部分。”
关于阿特拉斯一切本身就是传奇,人们所听到脑子里的,或者录入储存器的,也不知道是几手的传说了,特别是在阿特拉斯灭亡之后。
在阿特拉斯教团的版本的故事里,信徒称通过“精神海”可以找到阿特拉斯的启示。
到了领航员的版本,又有探险家声称目睹了阿特拉斯核心自动生成的过程……
“为什么总有一部分脑处理器故障的家伙,认为阿特拉斯核心那种精密的机器,是自然生成的呢?”浪客笑着说。
有的人也亵渎地笑了,领航员只是一个劲儿地附和他们的“亵渎话”,唯独坐角落的信徒们喝闷酒。
“你觉得是传说吗……可是我……你觉得是吗?”一个信徒语无伦次了,几乎是蜷缩在吧台前。
善解人意的调酒师三号并不开口安慰,只是为他调了一杯“平行世界”(不含致幻菌菇)——打着旋儿的、波动的酒花,配上些许酸涩的口感,如同苦涩而模糊的陈年往事……或许能给予迷茫的人些许慰藉。
机器侍者在门口摆上“圆桌故事会”的牌,引来了一大群围观者。
驻足围观的人群里,挤进来几个问东问西的蒙面掮客,还有几个好奇的太空旅行者。
在末路的世界的“末路酒馆”中,人群摩肩接踵,挤进讲故事的圆桌周围,等着新的故事端上来。
到了他们这一代,阿特拉斯已经消失了四万七千年,再精确的史书、产品说明书或旅游手册,都会在漫长历史与无垠星空中,讹传为离奇得不能再离奇的故事与传说——反正总有人信。
储存器已经摆上了桌,酒气初起的人摩拳擦掌,故事贩心里偷笑,掮客找领航员谈谈生意,调酒师三号机临时出门于是叫临时学徒来顶班。
朝圣者的飞船到检查站了,主脑代理人和神话学家先行离开了。
跨星系贸易的无人飞船到了星港,有的矿工也离开了。
刚刚进门的“临时学徒”是一位纯智人,名叫“林宏”,很年轻,很少说话,身上没有任何改造痕迹,在一屋子“牛鬼蛇神”之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有的客人见他内向,也没来跟他攀谈,只好去拜托其他调酒师调酒。
学徒林宏只是默默观察着酒馆里的“人”。
在酒馆的氛围几近达到高潮之际,仍没有人自告奋勇上前来歪曲事实。
“来点开局小故事呗?”故事贩正要打开一个故事,就被大伙儿阻止了。
“看过了,下一个。”
“都讲烂了,你该去领航员工会多进货的。”
“我觉得阿特拉斯教团的故事更离奇。”
“真没有人觉得主脑代理人有幽默天赋吗?”
“今晚的主题是阿特拉斯的复苏。”
一个掮客自告奋勇上前来,说:“我知道一些关于阿特拉斯复苏的事情。据说,一周以前,星锚附近出现了阿特拉斯使徒的化身。”
一个信徒说:“应该有矿工看见了吧?他们向来很关注星锚。”
一个矿工说:“都辟谣了吧,那家伙就是个出错的非法合成人。”
领航员说:“需要关注一下,说不定管理员在故意封锁消息。”
浪客笑着说:“看吧,又迷信了,还使徒的化身呢。还是给认知系统加个分析器吧。”
临时学徒仍旧一言不发,低着头,拨弄着材料箱的按钮,端详着各式各样的调酒器具。
只有他知道,所谓的“使徒的化身”是真的,而不是什么非法合成人。
此时,那个“使徒的化身”,不,是“使徒本体”,就在这个酒馆里,默默地听着酒客们吹牛。
此时,那位“使徒”正低着头拨弄着材料箱的按钮。
“嘿,学徒,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之前没见过阿胧收人啊,还是像你这样腼腆的小子。”一个常客向他搭话,这位客人长得像鱿鱼与人类的混合体。
“我叫林宏,我是跟着一些太空旅行者来到这儿来的。”
几个太空旅行者听见了这话,靠了过来,“你是哪个恒星系来的啊。”
“啊,我是从缇过来的。”林宏说出了提前准备的话。
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来自太阳系吧,他想。
这几个半机器人模样的旅行者很高兴,“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缇,能说一说吗?那边有什么有趣的建筑吗?”
林宏挠了挠头,“我……我忘记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得有……七年了吧。”
才怪,他根本没去过“缇”,在此之前,他甚至连自己家乡的省都没出过,更别说飞行七光年去另一个星系旅行了。
“那好吧,那……祝你夜晚快乐。”旅行者们离开了吧台,回到故事圆桌前。
故事圆桌前,大家开始激烈地交流着关于阿特拉斯复苏的其他传说。
“好——的!”一个不知是从哪传来的拉长的声音叫喊道,“故事还没开始多久吧?”
大伙儿转头看去,发现调酒师三号机回来了,还换了一副纯智人身躯——这时,他会称自己为“阿胧”。
学徒一脸释然,跟阿胧说了一下,就从后门溜走了,离开了那间陷入激烈讨论的酒馆……
林宏躺在公寓的大床上,如释重负,一点儿都不想动弹。
全息投影在房间中央变幻着,这些新闻、游戏、影视节目他一点儿也不想看,就这么开着,只当发呆的背景音。
全景大窗外,小型飞船与微型飞船从限制距离之外默默飞过,穿进纵横交错的城市建筑。
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永夜太空城区,又看了看在房间角落旋转着的阿特拉斯核心——一个不断变幻着形状的暗红色几何体。
到底是灾厄,还是恩典……
他盯着那颗阿特拉斯核心。
故事要从哪儿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