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阿特拉斯的使徒
他在虚空中漂浮,弗知方向,缺乏对任何存在的感知,仿佛被永恒黑夜所拥抱。
或许现在正是永恒黑夜:他睡得太久,所以宇宙死亡了,一切物质都蒸发殆尽,时间之河的下游只剩虚无……和他。
然而,他对过往时代的最后印象却还很清晰,他主观上觉得那只是五个小时之前的事儿:
地球毁灭了,星辰熄灭了,阿特拉斯以无法估量的速度带着他超越星辰,遁入虚无——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远离群星,却无能为力。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叫“阿特拉斯”的东西,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直到地球毁灭之前都认为它是好的;而更多的人只能认命。
事情一开始发生在某个木匠的儿子的第两千零三十岁诞辰那年。
那时,地表上的公司们正忙着互相扔钱扔爆炸物,据说主要是为了抢夺月球的尘土。
某天,一些类似飞船的奇异存在出现于地球的天空中,毫无征兆,也没有任何人、任何设备注意到它们到底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的。
它们就那样出现了。
那些暗红色几何体在地球的天空中停留了半年,正好在愚人节那天,它用声音通过地球广播告诉人类——祂的名字叫阿特拉斯,是来给予人类“超空间技术”的……“错误……检测到阿特拉斯装置错误。”
整个世界更加疯狂了,大家都在吵架。没有公司承认那些东西是他们家的,但是暗地里已经拟好了瓜分方案;没有科学家敢解释这些东西,而信徒们已搬出了经书的说法。
在旷日持久的争吵之后,人们罕见地达成了共识:这些东西不可信,人类非得逃出地球不可。
很快,在公司说客的操作下,这个共识后边又加上了一句:“在公司的组织与庇护下逃出地球”。
结果,望远镜和卫星在太阳系的多个地方都发现了“阿特拉斯”——自太阳色球层至月球背面、土星环、冥王星附近,如同一个个浮标。
它们故意出现在人类的视野里,以沉默而庞大的姿态显示着什么……或许是宇宙的隐秘命运吗?
没人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人们只知道,那些鼓吹逃离地球的宇航集团、在月球表面有控制区的公司,遭受了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抗议——该死的权贵,只想着自己逃走,还企图操控民意(当然,这次抗议得到了留守地球的公司的赞助)。
无处可逃的人类只能接受了阿特拉斯的“馈赠”,半推半就地、将信将疑地脱离了地球摇篮,迈向冷酷星辰。
到阿特拉斯降临的第二十年,人类世界共有几件大事发生,就挑其中三件来说吧:
首要的是,人类最远的活动范围,终于扩展到了最近一颗很是粗糙的宜居行星那儿。一波移民潮蓄势待发。那些在地球上因被排挤、被淘汰而待不下去了的人们,在一个名为“宇宙浪客集团”的巨型企业的组织下,纷纷登上殖民舰队。
其次,人类最远的城市在谷神星建立,那儿集聚了大量采矿集团和领航员组织,是星际探索的基地。
人类对阿特拉斯的反抗已近消失,因为反抗了也没什么用。对于像他这样出生于阿特拉斯降临之后的人来说,天空中的那些几何体没什么异常的,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
再次,林宏——我们这故事的主角,终将见识到万物终结的家伙——他终于到十八岁成年了。
成年之后就能跟着导游船出太阳系了。他时时看着天空中的“阿特拉斯”装置——那些巨大的永远稳定的几何体,其下方的城区聚集了最虔诚的“阿特拉斯教”信徒——不由自主联想到飞船,还有在外太空航行的先驱者。他希望系外通行证快点发下来。
在阿特拉斯降临的第二十一年——也就是2051年,正好是愚人节那天,林宏终于收到了系外通行证。
那时他正在火星轨道附近的太空城游玩,更详细地说,是在13月25时61分于观景台上眺望。阿特拉斯装置在火星的低轨道上漂浮,其暗红表面映照着运输飞船的蓝色尾焰。
“收到了消息。”他对同行的伙伴说道,尽量控制住表情,“你应该也收到了吧?”
她盯着他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另他捉摸不透。“其实我早就拿到了系外通行证。”她慢吞吞地说道,“所以?你要什么时候出发?”
林宏转头看向阿特拉斯装置,“下周吧。我想先看看火星的二十周年纪念庆典再走。”
火星地表分布着一个个穹顶城市,就像有人往那红色地面上打了一堆图钉。那些城市全都是在阿特拉斯的帮助下建造的。
“你知道阿特拉斯使徒的说法吗?”她望着火星的地面突然说道,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怎么?黎芷,为什么突然想到使徒的事情。”
提起这个,林宏想起了之前阿特拉斯说过的“使徒”一事:祂将要选出一些人,让他们担任祂的“使徒”——按结果来说,这些人会成为人间之神。
“阿特拉斯这么好心,到底有什么目的?”林宏自言自语道。不久之后,他就会后悔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知道,我觉得它们很危险。”说罢,黎芷自顾自地走下了观景台,“我在火星登陆机那里等你。”
八天之后,林宏和黎芷于火星太空港登船,准备前往谷神星的前哨站。
“火星高升号”的明黄色躯体穿过太空港周围的稀薄雾气——那是机器人的喷气装置的副产物——绕着火星转了一大圈,进入转移轨道。
当飞船转到能看见地球的那一面时,两人看见地球缓缓滑进全息屏幕舷窗,一个渺小的圆点。林宏想着,如果到了谷神星那儿就看不见地球了——他心里忽然有种恐惧升起。
“睡吧,林宏。”黎芷面无表情地说着,她的目光已经从地球回到了舱内。“待会儿就要进行超空间跳跃了,全息屏幕要关闭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抓着舱壁上的扶手,飘向了自己的那间房。
趁着这个机会,他打算拍一张照片,发给远在地球的家人看看。
“与地月系的超空间通讯中断了?”他疑惑,“黎芷,你那边也是这样?”
“可能是飞船快要进入航行模式,所以就屏蔽信号了吧。你的通讯器没开航行模式吗?就像坐飞机要开飞行模式——”她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对,你快上网看看。”
“地球没了”这四个大字挂在最顶上的位置。当然,窗外的地球还好好的,估计再过不久才会消亡。
整个互联网都炸了锅了。金星的超空间通讯传出的图像表明,地球和月球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一片空无,就好像它们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除了阿特拉斯,还有谁能做出这种事情。
“发现时空异常……错误……阿特拉斯错误……产生错误的使徒”阿特拉斯再次对全人类说话。然而,它这时只会不断地重复着“错误”,领航员们再也无法与它对话。
紧接着,人类经济政治文化全线崩盘,从幸存城市发生内战到各个企业崩溃、朝系外逃亡,只过了不到两个半小时的时间。
随后,仁慈的阿特拉斯再次出手,摧毁了火星。
这次林宏看清楚了:无数暗红色的几何体降临到火星低空,看起来整个行星就如同被插满了钢针一般。随后,火星开裂、粉碎,物质如丝线般飞向太空,进入数个更加庞大的阿特拉斯装置里。从地表到地核,阿特拉斯吞噬火星只花了十分钟时间。
随后,阿特拉斯开始捕捉那些逃离火星的飞船、火星的太空城和卫星。
“操,它们来了。”船内有人惊恐地叫喊道。
“船长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进入超空间跃迁逃跑!”一群人在砸驾驶室的门。船长飘了出来,发了狂似的大喊:“全都完了!我们连接不上阿特拉斯系统!谷神星也炸了!”
“啊?!”林宏强压住紧张情绪,爬向黎芷的房间,可她的房间的门死死地关着。“黎芷,你在里面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很快,她的房门打开了。“进来吧,”她面对着舷窗,背对着他,她身上红得可怕……那很像阿特拉斯装置启动时的颜色。
“你怎么了?”林宏小心翼翼地问。
她转过身来,林宏发现她的胸口处出现了一颗暗红的圆球,圆球与她的身体重叠,整体呈现出的透视结构十分诡异。
阿特拉斯核心。
“你,你是……阿特拉斯的使徒?!”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往回抓,想要逃走。
“等等,林宏,”她在无重力中走向他,如同行走于平地。“文明选择计划失效了,我很抱歉。”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阴影忽然笼罩了舱内。阿特拉斯来了,它的形体遮挡了舷窗。
飞船忽然剧烈震颤起来,好像在抵抗使它解体的力量——林宏被这股力量死死地摁到墙上,两眼发黑。飞船正在全力加速,企图逃离。
“砰”地一声,飞船释压了、断裂了,他眼中的一切天旋地转。他明白自己被甩到了宇宙的真空之中。
“到宇宙的尽头再相会吧。”她在真空中行走,对他说道。
一道闪光过后,他被阿特拉斯核心吸入,在极短的瞬间飞跃了银河与其他星星。极快的速度使得视野中的万千星辰都缩在一块儿、变得暗淡而深红。
那个人,黎芷……林宏于虚无中回望,什么都没看见。
她说“在宇宙的尽头相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为何是使徒?他怀疑自己接下来的几亿年(或许是几亿亿年)都得不断地思索这些事,但那不可能有答案了。
下一刻(也许是下一个世纪),光芒吞没了他。
他再次感觉到天旋地转,身体却无法动弹,好像被什么东西所包裹。他知道这正是在太空中漂浮的感受,就像成为太空垃圾。
最坏的可能是,他要在这无尽太空持续迷失,也许迷失几百万年,也许迷失十五分钟——死于缺氧……
在阿特拉斯的锚定装置出现异常的几个小时后,一个高速移动的大冰块砸中了一个采矿机器车,其冲击力在它的金属表面掀起涟漪。
负责这个采矿单位的矿工被从娱乐频道中唤醒,不紧不慢地飞往那颗矮行星,咒骂着自己的运气:
锚定装置炸出来的冰碎片,怎么就砸到自己的装置上了?而那些机器人还故意把他从美梦中摇醒,坚持要求他亲自去现场看?
穿梭艇降落在巨大的采矿车附近,躲在碎石底下的机器助手爬了出来,带他去看受损状况。
“我说过了,启用自动修理程序。”矿工站在矿车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你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个。”
“把录像给我看。”他有点恼火,这些机器人难道不懂得最基础的事情吗?
机器人飘然离去,显然并不想遵从他的指令——他心绪忽然乱了一下:
这些机器人是采矿组织的财产,一但发生什么严重事故,附近的采集站可能就会对机器人进行超驰控制,控制权就不在矿工手里了。
他望向阿特拉斯锚定装置,此次事件罪魁祸首。在传说的时代,它们曾是辅助“破空船”进行超空间跃迁的神圣之物,现在只是一具裹着冰的机械尸体。
一队机器人将冰块搬了下来。冰块不大,表面粗糙、遍布结晶,在灯光照射下泛着彩虹般的光。
冰块里有个人,看起来像是具真正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