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家伙

第5章 手里一个筹码都没有

    许大利又打电话请李显喝酒,李显推托身体不舒服说哪天吧哪天吧。上次喝酒之后李显难受了一整天,他估计那瓶茅台没问题的,许大利为人的确是有点虚无缥缈,但以他的身份倒至于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来,何况那天他也没少喝,李显估计自己这辈子是喝不了白酒了,年轻的时候还能勉强撑住,但过了一年多神思不属的日子,身体真的虚得很,跑步坚持得也不好,以前几乎是风雨不误,现在变成纯粹看心情,再说自从到药店帮忙后,活儿也没个准时候,怕耽误了。

    关键是没有精神,没有运动的动力了。以前跟天悦好的时候总要想着在床上不能败下阵来,男人都重视这个能力,自己年纪也不小,无论怎么累的都要坚持。现在呢,一切都无所谓了。

    “你都多大年纪啦!”

    李显从精神上到肉体上都认可自己老了,最关键的是他还会爱吗,他是一个每天在市场上溜达的老人中的一个了,他是药店里的厨子,他是送货的司机兼工人,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你那么大年纪,你欺骗了我女儿!”

    李显对自己曾经以为是黄金年纪的说法感到无比的羞耻,他每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要看看跟昨天比自己又老了多少,白发已经铺满了头顶,头顶上的毛发也脱了好些,隐隐能年得到白色的头皮。皮肤松弛得能用两根指着捏起来,好半天也不回到原位。不是他会不会爱的问题,是还有哪个女人会爱上他呢?

    他的感情枯竭到了极点,像沙漠,粗糙而又干涸。沙漠里偶尔会有几株植物,那些植物的身上不约而同地生着许多的刺。

    你爱我吗,你来爱我吧,别管我身上的刺,为了爱我可以拔掉它们。

    李显终于知道每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创业失败的家伙会选择死亡这一条路。李显也不由自主地做出相同的选择,只不过他很幸运,他是个幸运的家伙,在昏迷中他听到人这样评价他人生中最后一次重大选择,而结果是一个笑柄。因为他没死,他活成了他一生中最痛恨的人,那就是坚决不能再活成父母那样的人!

    可是,英雄走到了末路,剩下的除了死亡还能有什么呢,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李显的棉衣都要小妹赠给,他还得骄傲地拒绝。他走到了末路,而这条路对李显来说除了荒凉还是荒凉,并且无穷无尽。

    李显早晨到药店的时候发现小妹脸色不好,就问她咋了,不舒服吗。小妹挤出一丝笑来告诉他昨晚盘大半宿的货,累了。李显在电缆厂管着两千多人,小妹的情绪躲不过他的眼睛。趁着她不在的时候他问店里最勤快的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姓萧,圆圆的脸蛋儿,眼睛也大大的,爱笑。

    “李总,你社会面子广得很,帮一下么。半年前囤的二十箱盐水再有两个月到期了,老板上火呢。”

    李显知道这个事儿,他几乎天天都要到库里取货的,问过小妹,小妹说是区卫生局的朋友托她帮忙,替朋友销的货。其实药店里几乎不销售盐水的,即使有买的,走货量也很小。小妹这样做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总有些人要应酬,得罪不起的。

    李显站在库里瞅着堆得小山似的盐水,拿起几瓶来看日期,果然差不多半年左右就到期了,他大概估算了一下,成本得在五万元左右。

    李总,你是有运气的,以前还有那么多朋友的,求他们帮帮忙吧。小萧在后面求李显。李显叹了口气,说那些朋友都离得久了,他的面子不值钱的,何况盐水总不能当白开水喝吧。

    “老板说你有个朋友是医院的院长,他也不肯帮忙?咱们这点货人家几天就用得完,那还不是一句话事情。”小萧提醒李显。

    对对对,怎么忘了老许了,昨天刚拒绝人家的邀请,今天就上门求着办事,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正想着,小妹走了进来,见两个人都瞅着那堆东西发呆,笑着说:“别跟着瞎操心了,卖得出就卖,卖不了就每人发点回家拖地,消毒了!没几个钱的。”喊大哥去给佳明送点药过去,这孩子最近感冒了,却倔强得不吃药。李显答应了接过药就开了车走,心里就狠了一下,决定厚起脸来去求求许大利,他不是要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吗,他这个大哥求老弟这么点儿事情,面子总不会不给,大不了自己也请他喝一回茅台就是,自己如今手里也攒了一两万钱,是小妹发给他的工资。

    哪知老许又没在,去问助理,助理跟上次态度就不一样,显得冷淡,李显担心他把自己忘了,就又介绍自己。助理勉强挤出来一丝虚情假意的笑,说许院长去市里开会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院长一天天的老参加政府的这个会那个会,你说奇怪不奇怪。李显见不是滋味儿,料想是老许生了自己的气,跟助理交代过什么话了。

    出了办公室想想转身又回来,跟助理说许院长如果回来麻烦你告诉他一下我来过了,就说我请他吃饭。助理点了头,人站起来却没动脚步,说好的好的,只是不知道这几天哪天有空呢,院长天天都有饭局,请他吃饭的人都是领导,日程排得满满的。

    李显一边开车一边骂自己的愚蠢。你李显如今什么身份,人家堂堂一个医院的院长请你,你还故做姿态,自命清高,你李显如今有什么面子呢。你现在没有妹妹的照顾只怕饭都吃不饱,妹妹天天请吃饭你怎么不拒绝呢,你当你是谁呀,下了野的美国总统吗……他一边骂一边到了店里,小妹见他满脸的怒气,吓了一跳,问是佳明惹大舅了吧,这个孩子就是长得高,心思还跟小孩一样,肯定是坚持不吃药是不是。

    李显才想起来这次出去的最主要的任务是给外甥送药,光顾跟许大利生气倒把送药的事情忘了个干净。连忙又出去,小妹问他要吃午饭还要去哪儿,李显摆摆手告诉她你们自己先吃,他去去就回。

    佳明是在本田的四S店当销售顾问,其实就是卖车的。李显最早知道佳明的工作时曾纳闷,妹子两口没一个能说会道的,佳明也老实憨厚,哪就能卖车呢。小妹却告诉他说佳明一直都是店里销冠,每个月差不多有七八千元的收入。

    李显进了店里,老远看见外甥正在跟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说话,佳明不时地指着车,知道他是在忙,就不打扰他在店里四处转。李显是个对车没有概念的人,在公司的时候董事会决定给他配一台宝马七系的时候,他是无可无不可的,郭松涛眼热得很,常常借了去充门面。

    另一个销售过来跟他搭讪,他告诉来的目的,那个小伙子就笑了,说我知道您,佳明常说有个大舅了不起的,是老电缆厂的救世主,我们也都听说过您呢。又喊了闲着的几个小伙子过来见李显,大家都很尊敬他,又拿水果又给咖啡,李显就特别不好意思,心里也着实感动,此时想在门外去等佳明就显得太做作,于是大大方方地坐下来跟一帮小伙子聊天。一边聊一边想不愧是干销售的,一个个情商都高得很,李书也善于待人接物,但跟他们的风格完全不同。

    佳明领着那个女人过来,喊了声大舅,又让其中一个人去给这位女顾客拿合同,看来他又做成了一单生意。那个女人见一帮帅气的小伙子围着一个男人转,以为李显是经理,远远地冲他点了下头,李显连忙站起来点头算是答谢。那个女人见他站起来,微笑着说:“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孩子我挺喜欢,不像其它店里的顾问云里雾里的乱说,反倒替我打算呢。这样好的坯子你可舍得么,要是舍得到我公司去吧,不管你给他开多少钱,我都双倍。

    李显见这女人打扮得优雅又风致,他是多大场面都见过的人,又听她说话得体,夸了佳明顺带又表扬了自己,连忙澄清道:“多谢你捧场啊,只是您误会了,我是他的舅舅。不过这孩子倒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仅憨厚,还孝心。”那女人哦了一声,这才判断清楚李显不是这里的经理,连忙道歉,又说:“不过这孩子我倒真是喜欢,可以造就出来的年纪。”

    正说着,合同递了过来,佳明连忙领着女人往办公室走,李显知道他还要耽误一会功夫,担心小妹等自己吃饭,赶紧走过去把药顺手递给他。那女人恰好要跟他说再见,见李显到了身边看得仔细了,突然啊了一声。说:“你……你不是李总吗?哦……不好意思,您是李显先生吧?”就过来跟李显握手,李显尴尬起来,因为他对这个女人没有印象,这么有风度的女人如果见过,他不可能没有记忆的。

    “李先生,你不记得我了是吧,从某个层面来说你还是我的老师呢!”女人就从一个素雅的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来双手递给李显,李显闻到女人身上一股香甜的味道,双手接过来一看,见名片朴素无华,只印着欧阳苑三个字,李显头就大了,连忙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是欧阳董事长,您过奖了,李显可不敢以老师自称,尤其是不敢给您当老师。”

    欧阳苑是本省最有名气的私人企业家,李显始终认为商场上的女人是凤毛麟角,都是霸主级别的人物。就是李显名气最盛的时候也远远不如欧阳的名气大,她是全国的政协代表,名下的企业有十几家,全省民营企业的第一纳税大户。

    欧阳苑笑道:“李先生不认识我有情可原啊,前年在省里的民营家企业经营理念培训会上,您代表咱们市讲了一节课,我听了真是受益匪浅。说你做过我的老师是真的。”

    李显恨不得马上就从这里逃出去。那次在省里讲了一节培训课,记得还提到了欧阳名下的一家公司,他把这家公司经营的失败作为企业管理的反面典型拿到课上让大家研讨。没想到欧阳也参加了,她名气那么大自己怎么没注意到她呢。

    这么大一个集团的董事长竟然是位女士,当然的霸主级别!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李显摇摇头,他首先想到了炒了孙正楷和赵且峰的李书,他突然觉得自己那样怀疑李书很卑鄙。

    欧阳见李显有些尴尬,就笑笑说哪天专程到府上拜访一下李先生,还要请多多指教呢。说完挽起佳明的胳膊进了办公室,她的这一动作显得自然又得体,似乎故意做给李显看,又似乎表达了对佳明的喜爱,李显有些嫉妒佳明了,他羡慕外甥的年纪。

    “可以造就的年纪!”是啊,如果李显重新有这个年纪,他还会错过那么多美好吗?他宁肯不去做什么总经理,不要什么成功男人的名声,他只要天悦。

    晚上到家,那个跟周玲一起来给李显送银行催款单的人又来了,站在单元门口抽烟。李显已经是第三次看见他,也不打招呼自顾从他身边进了单元门,那人对银行派给他的这个活儿满心不愿意,但又没办法。李显是个身份很特殊的人,说话就得含着点儿,不能太公事公办。

    李显开了门冲他伸了下手,自己才跟进来。那人也不坐,把单子拿出来,又给了李显一支笔,等他签了字,就说给李先生添麻烦了,谢绝了李显的让座,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口才道:“李先生,行长和周玲都跟我说你现在有难处,但是我也没办法,工作么。今天银行给法院打电话了,您还有最多七天的时间,再不补齐欠款,法院可能……听说您名下有房产的吧。”

    李显不愿意解释别墅的事情,点点头说一定尽力不给国家添麻烦。

    七天,李显把那张单子扔在母亲的写字台上,感觉一点气力也没有。今天小妹跑了一整天,盐水一箱也没卖出去,各家店里都堆着不少呢。李显看得出小妹是有点上火了,自己帮不上忙,更上火。催款的事情已经到紧要的时候,法院一旦强制执行,母亲的房产有可能会被执行,母亲并未留下遗嘱,只口头说给李显听,所以她的这处房产从法理上说,李显是有一半继承权的。

    七天!就算全部的继承下来,这个房子的价值也还不上他的债务。差得远呢,房子一旦被执行,李显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小妹了。看起来还得在别墅上想办法,不行就报警,反正不是自己抵押的,就算手续完整正常怎么样,千真万确不是他李显做的。

    但李显知道,那套抵押手续是真的,并且很完整,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抵押了1000万!那不是说他现在身上还有1000万的债务么,李显真的开始害怕了。

    得去找李书,李显怀疑李书,早就开始怀疑这个女人,他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来阻止自己这么做。

    李显又开始失眠了。

    第二天小妹带着大眼睛的小萧早早就出去,李显知道她们两个又是去卖库房里那堆盐水去了。他坐着发了半天呆,另外两个人都离他远远地,知道李总的心情不好。

    再去找一趟许大利。李显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得像膏药,他开了面包车到了医院,又犹豫起来,昨天贴了助理的冷屁股,今天又来,李显觉得全世界最委屈的事情都让他自己做了。从参加工作起,李显就表现出很强的自尊来,刚上班的时候领导批评两句他要消化几天才过得去,好在李显的确能干会干,以后被批评的机会越来越少;离开政府部门后,他几乎凭借一身本领在商场里如鱼得水,以善辩的口才和胜人一筹的谋略打了许多胜仗,自尊就变得越发脆弱。

    仅仅一年多,李显什么都经历了,失去爱情、亲人、地位,现在除了那点尊严他一无所有,今天他要把最后的也抛出去了。咬了咬牙就进了办公室,刚走进助理呆的外间,就听见许大利正在批评那个助理:“才想起来?你知道他多重要!你不要狗眼看人低好不好,做什么事不要太自以为是好不好!”

    “您那天……说的那几句话,我以为您是……”助理在抗辩。李显本能地感觉到两个人的话跟自己有关,就连忙轻轻退了出来。

    “你以为!你以为!我那是发牢骚你都听不出来,做什么助理?跟你讲,要不是看在李处长的面子上今天你就得滚蛋!”

    李显就又退出老远,直到听不清许大利的嗓门,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想想又下了楼。过了半个小时,才又上来,却看见许大利正在办公室门口打电话,一边向外走。

    “我说……我说什么,他愿意干就干呗,咱没本事么。昨天我跟石副市长谈了,明年的计划也都放在他桌上了。”抬头看见李显,连忙伸出一只手来握,又说道:“爱咋样咋样,不过这里我是不呆的,我有两个同学在深圳一家美国人开的医院里,天天要我去当主任,这不正好,以前是退不下来,现在这不正好,正好。”就挂了电话,赶紧让李显进办公室。

    李显说许院长要出去吧,要不我呆会儿再来。许大利说老兄你来看我是给老弟我面子,谁有你重要,请都请不动么。又觉得说错了话,喊助理进来泡茶。助理满面春风进来就喊李先生好,又问泡哪个茶,许大利瞪眼说当然给我老哥最好的,还用问。回头给李显笑了一下,说道:“这小子生,没个眼高手低,屁在点事儿不明白,做不来助理。”

    李显说:“许院长,”老许生气了说叫我老弟才对,你老是跟我外,以后别再进我这个门。

    李显说:“好好,老弟老弟,我今天是专程来求你来了。”许大利给李显亲自倒了茶,坐在沙发上。瞅着助理出去才说:“哥哥找弟弟办事不叫求,那都应该的应该的。你说什么事,我办不了,你弟弟我朋友多,找找人总能办。”

    李显怕耽误久了店里忙不过来,就直接说了小妹囤盐水的事情。许大利翻了翻眼睛,半天才道:“李老哥,你原来做过大生意,经手都是几亿的,但是医院里的规矩你是不懂啊,但凡知道一点不至于用这事来求我,所有医院进药那都是走正规渠道的,跟国企进货一个道理,不是哪一个说了算,就拿我们医院来说,私立的,比起公立的够宽泛吧,实话跟你说,进一片药,你老弟都没有这个权力的。”

    许大利说的这些李显知道,他原来电缆厂生产的产品想进入下一个生产链条的国企或者央企,必须得申请资质,再走网上的招标程序,一步一步,可以说是密不透风。正因为知道,李显就更明白许大利是在跟自己打官腔,他笑着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不接许大利的话,知道他必有下文的。

    许大利也是玩这一套把戏熟透了的。见李显不接话,咽了口唾沫说道:“妹子那儿有多少大概?”

    李显伸出一只手掌按在桌子上,又来回擦着,像是在擦去桌上的茶水。许大利后仰了身子,道:“倒是不多,在咱们医院顶多够用五天的,咋整呢?你容我想想再说。”

    李显就站起来抱拳感谢,又说不耽误许院长时间了,静候佳音。许大利拦住他,说你忙啥?来了都来了,多坐一会儿,又喊助理说在慷得居订个地方。李显说自己开车来的,中午不能喝酒,知道许院长特别忙,要不今天晚上可以请他喝一杯呢。许大利看看了手表,说那就这样,今晚还是在老地方不见不散,你请客。李显知道这钱是省不了,装出欢喜的样子说太好了太好了。

    回去的路上到慷得居订包间,服务员说小包最低消费1500,李显咬着牙订了一间下来,又问可不可以自带酒水,服务员说可以,但是收开瓶费,按酒的价格10%收取。

    李显早早来到包房,许大利仍比他到得早,这让李显很意外,觉着有点不对头。有了上次经验,这次两个人都不着急喝酒,酒下得慢,人也清醒,话就没有上次说得那么有感情。

    “唉!不瞒你老哥说呀,这些日子一直有件事情想请教你这个大方家呢。”许大利的忧愁应该是真的,李显看得出来,这个人虽然市侩圆滑,但浅得多,在李显打过交道的人里,他只能算得上是个末流角色,但这类人往往更加注重利益交换,从来不谈交情。李显觉得小妹这件事十有八九难成,如今自己手里一个筹码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