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荷香

捕鱼记

    吃晚饭时,朋友来电话,约着一块去橡皮坝上捕鱼。天气虽然已经入冬,河畔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寒冷,远处闪烁着万家的灯光,在夜色之中给人留下了不一样的美感。

    连我三人,在距橡皮坝一二百米远的阳光桥南水面上,下粘网。粘网长约五十米,高约四米,网孔约两指宽。一个人在河这畔旋转着可以抓着中心把手的圆形线盘,放线,收线;两个人在另一畔抻网,下网;随着一头的拉力,网在河水中仿佛冬游的人一样,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当网全部伸开时,立即截断拉着网向前的线头,将网头扔进河水里;另一头,系着网尾的一截鱼丝线绳,用一个短棍一系,插在岸边的湿地上,或者是直接绑在岸边的栏杆上,一簇长势较高的蒿草上,方便收网时拽出来。

    待网下好之后,我们就顺着河岸边来回巡视鱼情,就像猎人在森林里寻找猎物的踪迹一样。朋友头上戴着照明灯,手上握着抄网,目光盯着岸边的水面,步伐轻快地踩在缓坡的草地上。在春夏之交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靠边的乌龟、老鳖,或者是鲤鱼、鲫鱼之类;下手逮不着时,抄网的妙用就显现了出来。下抄网:一要脚步缓慢,避免打草惊蛇;二要从鱼背后或侧面下手,出其不意;三要眼疾手快,但不能心急。只要罩住了目标,就成功了一大半;若是没罩全,网出水又太急,目标跑掉的可能性就会大增。

    朋友曾两次捉到过鳄鱼龟,个头大小几乎相当于一个寻常的洗脸盆。他也曾发现过一条约有十几斤重的大草鱼,他掂着抄网踏进了河水里,一下子抄在了鱼背上,鱼劲大,一扑腾就脱网了,他急忙舍网用手往怀里掬,胳膊长的鱼还是跑了。他的一个鱼友更是发现过一条二十几斤的鱼,也没网住。听他说河边发现大鱼的经历,让人十分兴奋。诺大的野鱼,早不多见了,若是网住了,就是一笔百元大钞的意外之财的进账,岂不美哉?再说了,如果不去将鱼卖掉,几个人来顿火锅,敞开了吃,也能吃得十分过瘾!

    这样的大鱼,我虽然和他每年一起捕上几次,却不曾见过一回。捕鱼最多的一次,一张三十几米的旧粘网,一下子逮住了十二三条鱼,光五六斤的就有四五条,其它二三斤的四五条,还有几条几两重的——花鲢白鲢多些,再就是鲤鱼。鲤鱼没有鲢鱼长得快,鲢鱼的肉质没有鲤鱼的耐咀嚼。

    那次和我们一同捕鱼的老大哥,干了大半生这样的行当。他却是趁着不远处小区高楼映射的灯光,将小船下到了宽阔的河面上,撑着长篙,每移动几米,就把一头系在岸上的网、一节一节地下进水里,并顺着河道的走势,弯弯曲曲地摆出一字长蛇阵的架势。摆好了阵势,他就把船撑到了一边,用长篙拍击着水面,从而让受惊的游鱼钻进他布好的陷阱中。

    那是一个深冬的半夜,空气十分寒冷,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鱼儿们撞到网上后,挣扎着甩动尾巴而产生的轻微水波声。如果你用强光灯照射一下水面,你就会发现,浮在水表层的网线,一沉一沉的,有的地方直接就可以看到鱼儿泛白的肚皮和发红的眼珠。老大哥只下了两张粘网,收网时就捕获了二三十条大鱼之多,一个装百斤化肥的编织袋,沉甸甸的被他背到了自驾的小电三轮上。他说,他家儿媳妇吃鱼都吃腻了,留两条送人,其它的一早到集市上卖掉,一个月下来,比干活强些,还不受拘束。

    我和朋友在浅浅的可供游览的一截运粮河旁,专门用抄网抄过一次鱼;虽然没有收获,挺遗憾的,但我却不得不佩服,鱼也有它生存的智慧。夏夜里,河畔的小路灯把光芒打进缓缓流淌而黝黑的水里,河两边几乎长满了各种高高矮矮的水草。在一处紧挨着水草丛的浅水处,一条小龙虾趴在岸边的小石旁,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它已经被人类盯上了,兀自伸着前爪抓在一条水藻上。它轻而易举的就被朋友网住了,很不在意的样子。虽然是夜晚,借着河畔的灯光,还可以看到成群的白条在游来游去,在不住地仰起口来吐水泡。才走了没几步,我们就发现了一条二斤左右的鲶鱼。

    鲶鱼嘴大带须,适合在浅水里生存。水位也就三四十公分深,它所待的地方,前面有个枯树枝挡着,半米远就是水草从,后面是环形的堤坝,一览无余,退无可退。朋友拿着抄网就在枯树枝前迎头拦截,我则用一根小木棍在后面轻轻地赶水面。枯树枝虽然挡住了它前进的路,但是也不利于下网。朋友在最佳的时机,猛地下抄网,它进了一半身子,却又一个打挺,翻动水浪和下面的一小点淤泥,突然就消失在了我们的眼前。搜查了一遍,就是踪迹全无,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我们用了守株待兔和打草惊蛇的计谋,它沉着冷静,在关键时候,利用地形,来了个金蝉脱壳,让我们功亏一篑。都说人有灵性,这鱼也是很有灵性啊!

    经常捕鱼的人,视觉十分灵敏。一个水混儿,他就知道大概是什么鱼,又有多重。捕鱼的河道,就像他自家的菜园一样,什么时候吃什么菜,很有规律。惊蛰过后,就是捕虾捕泥鳅的好时节;过了这个时候,就要等待几个月之后小虾再次长成之时捕捉。捕虾用地笼。虾多的时候,鱼也肥;无论早晚,钓鱼的人也多。涨水鱼,落水虾;捕鱼者随时打听着上游放水的日子,抓住最好的时机。钓鱼,捕鱼,是人与鱼斗智的过程,它仿佛在告诉你该怎样去很好地生存下去?!

    专业的捕鱼者,自己给鱼布下陷阱之后,不惧夜晚的黑暗和河边的阴森,整夜待在荒野之中;直到凌晨几点的时候,才开始收网收笼,在天色未亮之前,一切完工;然后骑着电三轮,或者开着小货车,带着所捕捉的鱼虾,及早地去早市上卖。我和朋友晚上捕鱼,一是可以当作娱乐,二是可以散步,三是顺便弄条鱼吃。捉到鱼了,一举多得;捉不到鱼,只当锻炼身体了。所以,一般下网与收网的时间间距,不会超过三个小时;在半夜十二点左右,就可以回到家中了。

    这晚收网的运气并不是太好。一张网上收入空白,另一张网上虽然捉到了两条鱼,可其中一条却是二斤多的锦鲤。网收了四分之一时,它就浮出了水面;朋友一看,就说是一条锦鲤;我随着他的指引,看到了它微红的金鳞,鱼眼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金白的光芒。我们三人,一人收网线,一人摘网上的水草和鱼,我站在一旁,掂着抄网随时准备抄鱼。它被网拽到了岸上,粘网的细线把它五花大绑;从鱼头部去网线,到了背部就去不动了;有的鳞片被细线如刀一样的划下,有的鳞片渗着血水;最快的方法,就是抓着鱼尾部的渔网,向下猛抖,利用鱼身上的粘液,让它脱困而出。它好像在水里已经挣扎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岸上,又经过剥皮似的痛苦,使它急速地开合着两腮和嘴巴喘气,而身子却一动也懒得动,眼睛半合着,略微发红的头部,给人的感觉,就仿佛神话里受伤的美人鱼一样——它很漂亮,它柔弱的美,就让我想到了美人鱼。

    在渔网收到三分之二的时候,见到了另一条鱼。是一条鲫鱼。草鱼背青而长,鲢鱼鱼鳞细密,鲤鱼和鲫鱼相似,鳞片大,但鲫鱼比鲤鱼的脊背要宽厚些。这几种鱼,在河里时常见到。鲤鱼的生命力最强,鲫鱼的营养价值却是最高的。朋友说,鲫鱼生长缓慢,也许几年时间才长到一斤,生了孩子的妇女喝鲫鱼汤最滋补。他还说,过了一斤的鲫鱼赛人参。至于具体如何,也许只有他这多年爱好捕鱼的人才清楚吧!

    我们三人,朋友要了那条鲫鱼,另一个人他自己用地笼逮了几斤泥鳅,而我这跑龙套的却得了最大的锦鲤鱼。逮着泥鳅的朋友,想要卖钱;而我的那个朋友的捉鱼,就是爱捉爱吃;我一度也很爱吃鱼,一般是父母过年时买鱼杀吃,或者就是几个人一块去吃鱼肉火锅。而我现在学了些佛法,第一就是戒杀生。对于血淋淋的杀戮,我感到那是很残暴的行为;不仅是战争时人对人之间的杀戮,而且是日常时人们对于自然界其它生灵的杀戮。

    我自幼喜欢养狗,我把狗当人一样看待,所以我不吃狗肉;参与捕鱼的次数多了,我又不想杀鱼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杀人。尽管我的杀鱼手法十分娴熟,我真的不想再杀这条锦鲤鱼了。它的软弱无助,它的任人宰割,和无数的曾经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是多么的相似啊?!而我,又何尝不是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呢?

    积德可得福报,杀生就是造孽。然而世人若不杀生,吃什么?世人又为什么要学习戒杀生呢?我想,吃素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还是人们受到了佛教轮回转世学说的影响。我并不是佛教的信徒,也不是吃素主义者,我的不杀生念头的产生,是因为害怕再次的杀错了。

    记得前年半夜在河里下网,捕到了一条半斤左右的鲤鱼;过了一夜,想着它会像别的鱼一样死了,没想到它还生命力旺盛地活着。我想着再放一天再杀吧,毕竟也没地方养着。又过了一天,它竟然还没死。我就把它放在案板上,一手按着它的脊背,一手用刀背快狠准地击了它的头部几下。它似乎死去了。我给它去鳞片,开膛破肚,然后正反面来上五柳刀,再用姜末、盐、十三香、酱油等混汁涂抹腌了,放在盘子上,摆了个它依旧在游泳似的优雅造型。就这样,把它从中午放到了晚上,准备油煎。打开灯,灯光下,不经意间发现,它的尾巴还在轻微地颤动着!再盯着它细看,它也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看着我,那一刻,真有种罪恶的感觉。它是一条繁籽的鱼,内脏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几乎全是满胞的籽。它为了后代,用一种求生的大毅力坚持着,至死不渝。我仍旧狠心地把它油煎了,汤炖了,吃到肚里时,竟然感觉到味道都是怪怪的,好几天里肚子都不舒服。现在想想,满心是忏悔啊!

    这条锦鲤鱼虽然深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却很难再次下手了。早起我告诉妻子,要杀你自己杀,要不就送人吧。其实,我一早起来,想要看到的是它活蹦乱跳的样子,这样我就可以把它送到老家,精心给它安置个大水缸,就放在院子的一角落里,让儿女和它作伴——这不过是我的妄想罢了,现实很残酷地摆在我的面前——它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了。有时我想,我的心态是矛盾的;既然不想杀生,又何必去参与捕捉呢?或者,你可以阻止朋友去捕捉,共同给其它生灵在这个世界上多上哪怕一丝的生存空间?可是,这种想法又似乎是荒诞的。朋友找我一起玩,是为了友情和义气,而我断了朋友的爱好,岂非不智?让朋友不要再捕捉鱼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或者能做到的,就是拒绝再和他一起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些捉鱼的事来。最早的记忆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同村的一个小伙伴爱种花也爱养鱼,一次我去看他种的花,也就看到了他养的鱼。他在一个破旧的小缸盆里养了几条小草鱼,清澈见底的水中,小草鱼灵动地游着,我俯视着自己脚旁的它们,十分好奇。结果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学会了他捕鱼的方法。在村西地的坑塘上,他教我怎样用绳子系了罐头瓶子,怎样放馍渣灌水,怎样选择地势,然后把瓶子投在池塘边沿,绳子的另一头拴个钉子,钉在岸边的泥土上。

    这样的地方,地势要缓,土质要平硬,利于下脚;塘边要有水藻包围的一片空白区域,可以清晰地观察瓶子中的动静;再就是,一眼就能观察到各种小鱼儿的出没。地方得宜,你就可以安静地蹲在岸边,盯着它们似聚会一样地出入。等到瓶子里泡馍乱翻时,估计最少也有几条鱼钻进去了,你就可以悄悄地拔了绳钉,迅速地把瓶子提出水面。身旁较平的地方,可以挖一个小泥窝,放些水进去;用一只手伸进瓶子里摸,摸到一条逮出一条,像俘虏似地把它们关押起来;鱼儿们在狭窄的瓶子里乱窜,蹭着你的手时,那感觉很奇妙。那时常见的小鱼,有泛着淡金色的小金鱼,有扁平的泛着多色的五彩鱼,小草鱼最常见,小虾也偶尔能捕捉到,还有一种被我们叫作“地出驴儿”的小火头鱼。大概十分钟左右就下一次瓶子,玩上半个多小时,瓶子里的泡馍几乎就没有了,然后收拾了俘虏们开始打道回府。回到了家,我也给它们安排了一个罐子或者盆子,养着看。

    尽管我经常给它们换水、投喂,还是有鱼不断的死去。尤其是早上的时候,在上学之前,我总是习惯的先看上它们一眼,发现一条翻白肚死翘翘了,就打捞了尸体,随手扔给了鸡子。有时,从池塘上带回来的鱼,会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去。真怀疑是不是老鼠之流干的坏事?因为盆罐不高,且口比较敞开,它们很容易得手。有段时间,因为鱼的接连死去,我就会心灰意冷,不再养鱼。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村子西地的池塘,有时因为天气干旱的原因,几乎见底;于是就害怕再也捉不到鱼,还是养几条的好。

    我养的一批十几条的小鱼,最长时间活了一年之久。盛它们的容器,是一个废旧的喂猪的四方槽子(小石子沙子水泥混合砌成的),先在底部放些细沙,再在中间放几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然后放几个河蚌,十几条小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着。我把这个喂猪槽放得高高的,鸡子不会过去喝水,狗也爬不上去。我已经升上了初中,周末回到家后就蹲在槽边观看:大多的小鱼躲在石头缝里,几条待在外面似乎一动不动地悬浮着;河蚌伸出灰白的舌头,吞吐着水中的微生物;石头上,槽壁上,长着一层浅绿的苔藓。槽中的水会过一段时间就下去一些,我就再添上一些。鱼儿几乎不用喂它们,因此一直保持着固有的身材。初中一年级没上完,家中因要翻盖房子,把我放在楼梯一侧、猪圈上面的喂猪槽、给推进了下面的粪坑中,连我养的鱼也一并陪葬了。当时我不在家。从此,我不再养鱼。

    再大些,我一直上学;村里的伙伴们大多下学早,很快地学会了钓鱼,而我却一直学不会。伙伴们也及早地学会了谋生,他们的谋生技巧就像他们钓鱼一样娴熟;而我一直是个书呆子,很久之后才明白钓鱼的道理。可是,即使我学会了这种钓鱼式的生活方式,我也很难和他们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我害怕机械似的工作,害怕平平淡淡的生活。我一直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不知失去了什么,也不知道得到了什么。也许,我渴望的是自由,还有灵性的生活吧!

    作于20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