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八章 纯情犹在

    纯情犹在

    石狗蛋失踪,石财富不相信是被洪水冲走,这话传导给牛娥儿,牛娥儿就一直在村周遭呼唤:狗蛋,回家来!狗蛋,回家来!又一次呼唤到村北那片松树林里,只顾看周遭,没顾看脚底,一脚踩空跌进一个一丈多深土坑里,跌得灰头土脸,满嘴吃土吃烂草,连续呸呸呸往外吐。一回脸,看见坑壁底部一个小洞,小洞里两张脸,沾满土、草屑,四只眼睛正惊慌失措看牛娥儿。牛娥儿比一跤跌倒捡了个金元宝都高兴,惊喜说,狗蛋,狗蛋,你藏在这里!你这里真安静!妈来树林里几回了,没听见你回应。委屈起来就哭泣,接着又是笑,趴伏在洞口,往外扯拽石狗蛋。石狗蛋挣扎、摇头,鼻孔里唔唔唔,唔唔唔,看不出是让扯拽还是不让扯拽。嘴被一只手捂着,身体被一条臂勾紧。牛娥儿端详另一张脸,认出是王凤儿,惊叫说,凤儿,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寻找你寻找得,把命都搭上了。伸手拉王凤儿捂在石狗蛋嘴上的那只手,王凤儿甩膀子击打牛娥儿臂膀说,就不,就不。牛娥儿一刮子打在王凤儿脸上说,就不,让你就不,再让你就不。你不回家吃饭,不回家过夜,就躲在这里等死阿。你等死不说,还拖带上我家狗蛋,让我家狗蛋陪你死啊!王凤儿不松手,甩膀子也甩得激烈了,还是说,就不,就不。牛娥儿又一刮子打过去,吼喊说,你妈死啦,让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死啦。全身衣服被剥光,心肝肺肠子,都被掏空了。第二刮打重了,王凤儿嘴角出了血。松开石狗蛋,目光直瞪瞪攫住牛娥儿说,我妈在哪里,我妈在哪里?你可不能骗我,你可不能骗我!声音低弱,疑惑,突然嘶吼说,你胡说,你胡说!推开牛娥儿,窜出小洞,往土坑外窜跳。土坑口乱蓬蓬围堵满葱茏绿草,太阳婆婆的长笔锋零零乱乱,闪跌在坑底,坑底就零零乱乱现一张水墨画。不注意看,没有人会想到:葱茏的绿草底下,是一个一人多深的土坑,还深藏着一幅画。王凤儿窜跳几次,都没窜跳上去,反倒把土块,碎石,碎草弄得满头满脸满身是。叫一嗓子,妈!坐在坑底哇哇哇大哭。石狗蛋钻出小洞说,妈,你不要怪凤儿,凤儿被大火被枪声吓住了,只要我和她在土坑里躲着。扶牛娥儿爬出土坑,又扶王凤儿,王凤儿已稀软成一滩泥,任石狗蛋扶上去滑下来,扶上去滑下来,把坑口的葱茏绿草抓没了一大片,只是呜呜呜哭泣。两只手,两条腿,就是四根牛皮条拧成的粗一点的绳子,搭挂在哪里,都要滑落脱。牛娥儿又跳下土坑,抱住王凤儿哄劝说,凤儿乖,凤儿听话,咱们总得离开这个坑坑吧?这是个埋死人的地方,多少年棺材烂了,墓堆塌陷了,就成这样一个深坑了。传说就是申柏岩村最老的那个老人——申柏岩的墓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了。刚才你和狗蛋坐过的地方,就是摆放装那老人棺材的地方,只管坐在这里面,有甚好。给王凤儿抹眼泪,抹脸上的泥土、草屑。抹干净泥土、草屑,看出打过的手指印痕来了。牛娥儿心痛得鼻尖发酸说,往后,凤儿就是我家闺女,就是我家亲闺女了。妈再不打我闺女了。都是妈不好,都是妈不好!妈不该打我闺女那两刮子。王凤儿依傍住牛娥儿说,我想见我妈。我妈在哪里?声音低弱,疲惫,昏昏欲睡的模样。牛娥儿和石狗蛋发脾气说,你就任由她摆布啊,还不快些扶上去回家,你爹等你回家,都等成人不人,鬼不鬼一副样儿了。坐在当院里只是哭呢,都不晓得房子被烧塌,需要重新搭盖个圐圙圙吃饭睡觉呢。你回家看看,你不心疼你爹,我心疼我汉呢,少见你这个缺德货!

    王桂花,翁柳叶,被搀扶回东窑时,已是近午时分。婆媳两个高烧,说胡话,一夜之间骨瘦如柴。东窑门窗被烧得黑乎乎,大部分还残存着,从外面蒙一层布帘,遮风挡雨还凑合。西窑就惨了,门窗全无,整个窑口是一个黑口,像开采过煤炭废弃掉的煤窑口。煤窑口上端的土崖,也被烟火熏黑。土炕,灶台,被炸毁。窑顶上新筑的燕窝,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小院南端牛圈、草房,全烧塌。甚至草房里准备夜晚喂牛的谷草,和王桂花准备编织叫咂咂笼笼的草秸,都成了草灰。草灰里,残墙顶,还丝丝缕缕走蓝烟。宗长根扶持婆媳两个在东窑土炕上躺下,给灌过生姜水,就坐在炕沿吸旱烟,旱烟杆旱烟袋昨夜跌落在山林里,却在翁柳叶怀间找到了。宗长根由不得眼圈圈有一点湿润。北山沟从沟掌到沟口外,全被清理过,石庆山,石庆成,弟兄两个确定是死了。随弟兄两个死去的,还有上百只绵羊,山羊,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上百只绵羊,山羊,是被枪声和山火惊吓,往山沟底乱窜,窜进洪水里。弟兄两个是尾追羊,黑灯瞎火追入洪水里。在洪水里相互捞摸,和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捞摸搂抱在一起,弟兄两个全身上下精赤条条,被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分隔在两边。糟害人的害人鬼鞋帽没了,黄皮完整,被保护在中间。沿山沟找到两只遭枪击过的绵羊,无疑是石财富家的。找到七只羊肚子胀成牛肚子,眼睛暴凸出的绵羊,无疑是石庆山,石庆成弟兄两个的。能找到的死人,全都就近搬运到山坡上埋葬——王清锁家婆姨的尸体,被从那块牛样大石头上冲涮到洪水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石财则,石群儿,从沟口到沟掌,无踪迹。找到三个被泥沙半掩埋的糟害人的害人鬼,还有呼吸,区小队队员们做三副担架,抬往根据地——全小队都撤走了。山沟口那一长溜陷坑,已被泥沙碎石柴草树枝淤平,泥沙碎石柴草树枝间,有几块大石头,很凌乱地摆放着。没有人想到过要挖掘,也没时间挖掘,全村人精力,迫不及待要用于:搭建临时住房,今夜就得有个安身处。

    周先生背一只小药箱,走进东窑,进门先低一低头,身材就像一束光,直矗在哪里,哪里就一片亮晃晃。进门先低头,出门也低头,不低头门脑必碰头。低头形成习惯,身材笔直,头却弯钩一般往前倾。不止是身材亮,长相也亮,目光也亮。亮闪闪一双眸子,一进门就照住宗长根。宗长根正在喂翁柳叶喝水,已喂过王桂花,刚喂进去就吐了。一边还呼唤:童山,叶儿;童山,叶儿。呼唤的时候多,间断的时候少。翁柳叶像是好一点,喂进去小半碗,就咬紧牙根不让再喂了。还睁开眼睛瞥宗长根一眼,又摇摇头。周先生认识翁柳叶,说在长珍村卖大布时,常帮他到街头吆喝:卖大布的来了。吆喝声带奶音,尖尖细细,柔柔缓缓,但吆喝得上心,卖力气。高兴时,还给我们比画几下她自创的猴拳。他爹说,看见他闺女不像个闺女,就眼黑得不行。大概意思就是烦恶她闺女那样。宗长根叹息说,她一直叫你张师傅,一直要找你。周先生说,领教过了,那天在童山阳坡上,差几步就让她追上了。呵呵呵,一个巾帼小英雄,一个当代花木兰,我给她讲过花木兰故事,她爱听,每次见面,一有空闲,总缠着让讲花木兰的故事。还让讲孙悟空闹天宫。又呵呵呵笑几声说,记得告诉她,我在长珍村那边就叫张师傅;在敌占区这边,就叫周先生。宗长根说,最好不要直接和她见面,她一定要你领她去找我儿童山。周先生皱眉,淡笑说,即便找到,她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挂花后的状态,肯定变化大。把袖口撕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照片,交到宗长根手里说,队伍上的人和我说,照这张照片那天,正赶上下雨,首长要离开,记者也要跟上走。匆忙间照下,效果不理想,就这也是倒腾了好长时间,我才从他们手里要到。我把小英雄绣得鞋垫转交给童山的战友们,战友们都夸奖绣艺精。也把陪伴花公鸡入洞房的事在部队上说了。首长说,有条件了,一定要让夫妻两个团聚在一起。那位记者说,他要写一篇文章,把这件事在报纸上报道,让更多的人晓得:有人在抗战前方流血牺牲;有人在后方同样做牺牲。宗长根把照片捧在手里,长时间端详,眼里有泪,脸上有笑说,这就好,这就好,叶儿能见到她汉了。照片上,老旧土窑洞前,矗立一位英俊军人,倒背双手,一身八路军军服,扎着皮腰带,皮腰带上挂一只小手枪盒子,鼓鼓囊囊装一支小手枪。周先生苦笑说,你先见着儿子了,看把你高兴的,快收起。宗长根低声说,宗童山的伤势怎样了?周先生阴沉下面目,摇头说,还是没有确切消息,部队上行动多,倒腾的地方多,和后方联系少,我正托地方上同志们打听呢。我揣测没事,有事时,消息早传递到县里区里了,老宗你也不要太忧心,但也要做一些心理准备。宗长根说,就是说,这一张照片,不是新照下的。周先生说,部队驻地遭偷袭前照下的。宗长根心头遭蜂蛰一下,暗自叹息说,但愿没事,头部挂花,还是挂得重花,难说了。周先生已开始给翁柳叶把脉,申柏岩村人是说:号脉,捏脉。又给王桂花把脉。把完脉,周先生笑说,没事,严重惊吓、疲劳、饥饿,又外感风寒,气血有点虚亏。给留下两包药,嘱托按时服用。和宗长根耳语几句,背起药箱要走。宗长根尾追出门,强拉周先生去看西窑,跺脚大骂说,这让人怎么活!我婆姨,我儿媳妇甚时病好了,我甚时去谢你!这回就不给你银子了!周先生走进西窑,宗长根跟进去,低语说,石庆虎和我哥宗元根,俩人之间有小疙瘩,有些话,不可全听信。我的看法是:石庆虎图财,但不害命,杀害俘虏,可能另有原因。出卖申柏岩村人,出卖我这一孔土窑,遭一场不该遭的劫难,还不至于那样凶残。一定另有原因,最好再观察一段时间。想把宗元根早一段时间,连续两个月,到南头村财主家顶工的事实,汇报给周先生,话到嘴边又咽下。主要是怕:猜测不是事实。宗长根猜测:宗元根在南头村往外透露过申柏岩村信息,想嫁祸于石庆虎。但立刻又推翻:宗元根怎么会晓得,有人经申柏岩村,往根据地转运物资?不经过周密调查,不敢妄下结论。也感觉着悲哀:兄弟相处,失了信任,兄弟情分就没有兄弟情分的那一种凝重深厚了。情愿担一次风险,担待下这一回。已嘱托过石财贵,多关注宗元根行踪。

    周先生点头,往窑外走,大声说,感谢话就不必说啦,甚时进县城,甚时记得给我带回来一条哈德门,我不吸烟,但我生病就要老去的外公外婆吸,我拿去孝敬我生病就要老去的外公外婆。摆摆手,呵呵呵笑着,往大门外走。人还在大门里,头已抢先一步伸出大门外去了,有一点像一只大鹅出门的样子。

    翁柳叶服过药,昏睡一下午,喝过一碗小米稀饭,精神好多了。下地要去西窑,却摇摇晃晃站不稳当——没成孙猴子,倒成兵猴子了。宗长根照料王桂花喝小米稀饭,顾不上照料她。翁柳叶托墙托壁出门,刚出门就仆跌在当院。天色已发暗,残留下来的太阳婆婆的长笔锋,高挑在窑顶壁土崖上一株烤得半焦的枣树上。枣花刚脱落,小枣亮闪闪瞪着小眼睛,不晓得人世上发生了什么事。翁柳叶跌跌跄跄走进西窑,满地是新土块,或拳头大,或砖块大。走到花公鸡的鸡笼前,花公鸡斜躺在角落里,像死了。看见翁柳叶,忽溜站起,咕咕咕叫着,鼠窜到翁柳叶跟前,又鼠窜回角落里,像是高兴,又像是害怕。说是鼠窜,还真就是鼠窜,把小脑袋放低,低到快贴住鸡笼底,直矗矗向翁柳叶送过来,又直矗矗往角落里送过去。翁柳叶打开鸡笼,把花公鸡搂抱在怀里,抚摸,抚摸,从头抚摸到尾,呢喃细语,亲吻花公鸡脸颊。花公鸡脸颊热乎乎有一点发烫,烫得翁柳叶心里酸酸的,甜甜的。花公鸡一副懂事模样,歪脸,摇头,咕咕咕回应。轻啄翁柳叶鼻尖,手指。翁柳叶晓得是饿了,口渴了,给鸡笼里添水添食物。先不放它回鸡笼,把嘴唇嘬起,送到花公鸡脸前,花公鸡毫不犹豫,把尖尖小喙伸进翁柳叶嘴唇间,颤颤抖动,再颤颤抖动。翁柳叶说,总算又见到你了,你想不想我?不管你想不想我,反正我是想你呢。眼睛里有泪水流下来,嘟喃说,只当你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得没影影儿了呢。

    不想说个死字,用没影影儿四字代替。

    你要是被糟害得没影影儿了,我还活在人世上做甚?你说,是吧?

    你说说,你这一段时间在做甚?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打过仗没有?打过,打过,是吧?

    不止是打过,还打死过很多很多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是吧?

    我告你,昨夜我看见你爹也是我爹,用土枪,用石块,打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了。

    再告你,我想见到你,想尽早见到你。不晓得为什么,和你爹你妈,也是我爹我妈,在一起,都待我好,明明不孤单,可就是觉着孤单。你说,这是为甚么?我想好了,我得和你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肯定就不觉着孤单了,肯定是那样,你说,是吧?

    主要是我和你在一起,我四周遭,像鸡笼一样圈着我的仇人,歹人,野兽,就只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了,其他,不用你动一根手指头,不用我躲瘟疫般躲避,就都消失了。

    哦,还得告你,我爹龙王爷大开口,和你爹妈要那么多彩礼,你爹妈还是把咱们的婚事应下,我感念你爹妈,真感念!也得问你,我妈说,因为要彩礼多,你爹妈,当然也是我爹妈,会低看我娘家爹妈和我。你说,会不会低看,会不会低看?还有,我妈说,我爹要那么多彩礼,全是我平时孙猴子模样,攀树上房,抓蛇撵獾子,和我爹犟嘴,疯得没一点闺女样。得罪下我爹,断定指望不上我孝顺,爽性多要彩礼,齐根儿和我了断了父子情分。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还有就是,你也不因为彩礼多嫌弃我,是不是,是不是?唉,我一向怕我妈心里纠缠住这事不放,我倒纠缠住不放。纠缠成黑乎乎一个无底深坑,黑乎乎地畔石一样一个大疙瘩,把我圈住,压住,逃不出,也喘不过气。其实,在我心里,我爹就是天,就是高高的山,我特别在意我爹待见我不待见,他越不待见我,我就越和他拗着来,越想变成一个孙悟空——比他会耍猴拳。甚至当他的面,故意学猴子上树,学猴子窜跳,翻跟头。不说了,不说了,不说这些了。

    再告你,我看不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到处遭害婆姨们,我想和他们死拼,想亲手撵赶他们从南头村,从咱们国家滚蛋。有一点恨我爹,不让我练武功。每次天没亮带我哥到村后山林里学孙悟空练猴拳,让我妈死死看住我,不让我起炕。我是翁家后人,喜武不喜文,我哥没随武功师傅出走时,我随我哥到野地里掏鸟蛋,钻山沟逮野兔,比我哥麻利。哦,现在喜武也喜文,全是因为你。这些,我早和你说过,你记得的。

    再告你,申柏岩村,有人躲在一堵房墙后,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还吼叫一嗓子:小寡妇。我晓得,是有人背后胡诌:你在战场上——我是觉着,是有人想望那种好事呢。村里多一个寡妇,他们就多一份吃婆姨的指望。主要是指望你爹你妈把儿媳妇卖给他们。我心里雪花花飘呢,冰茬子断裂,往房檐下跌落呢,冷风呼呼呼刮呢,难活煞我了。一句话,我一定得追寻你,连着追寻你两次,都没有追寻到。我不怕,你也不要怕,我肯定能追寻到,我一定要追寻到。你在哪,我就要在哪;你做甚么,我就要做甚么。你要是还卖大布,我就帮你收钱。你要是真的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打战,我就帮你扛枪,不,我要帮你打战。我爹不让我练武功,怕我有本事了学花木兰做事,学孙悟空闹天宫,怕把翁家的猴拳外流给宗家。现在看来,我不闹天宫,花公鸡现在的活法,就是我这辈子的活法了。我不闹天宫就不能活!早和你说过,早些年在娘家村,我谋算好掏鸟蛋,不管树多高,我都要爬上树掏到手。谋算好逮野兔,即便野兔逃进深洞里,我也要挖开深洞逮住它。原话是说,我连着两次断撵你,都没有断撵到。你不要怕,我肯定能断撵到,我一定要断撵到。

    再告你,你爹,也是我爹,我觉着:就是个和你做一样样事的人。

    再告你,我想跟上你认字:你说过,会认,会写,会字意,才算真正认识字。我觉着,你爹,也是我爹,就认识字。我瞅见过几次,当院里铃铛响,你爹,嘻,也是我爹,就跑出去捡铃铛。捡到手,就跑到西窑里,从铃铛里抽出一张小纸条仔细看。看过,就烧了——

    再告你,托你办个事,帮我打听我哥翁牛儿消息。我哥翁牛儿,你见过一次——哦,没见过,你没见过。你去我村卖大布,我哥已随练武功的师傅练武功去了——再次隐约听到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

    连忙停止说话,心底再三再四咒骂那天在村街里,躲在一堵墙后,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那个人:旁人家倒运,你叫咂咂脑子,壁虱脑子高兴,今辈子,下辈子,我祈祷没人肯嫁你!肯定没人肯嫁你!就是有人——娘家或婆家,要倒卖一个媳妇给你,你也肯定买不到活人——心底酸痛了一下,带喜气吼唱一嗓子《小小灯儿》:战士穿上打东洋——

    抗拒,回应,宣告,表白,全在其中了。童山你说,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得咱们村里,尽出寡妇,难道他们国家,他们村里,就不出寡妇?你说,出不出?

    宗长根搀扶王桂花过西窑里来了。王桂花摇摇晃晃,即便有人搀扶,总要伸出长长臂膀,寻找墙壁托一下,不托一下,就不敢迈步。还没走到翁柳叶跟前,就张扬双臂叫喊说,叶儿,叶儿。说是叫喊,实际没有声音,嗓眼里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发出哦哦声。不得不使力气咳几下嗓子,声音才正常发出来,不过是少气没力的那一种。翁柳叶听到呼唤,脸一下红了,正说公婆的不好呢,怎么会不红。低叫一声,妈!把花公鸡放入鸡笼,关好鸡笼小门,起身迎接婆婆王桂花说,妈,花公鸡好好的还在!有一点慌张,精神状态比刚才明显好。王桂花搂抱住翁柳叶连说,有人捎回来样东西,妈让你看看,这样东西,妈喜欢,你爹喜欢,你肯定也喜欢。从宗长根手里接过照片,抖抖索索送到翁柳叶面前,自己早欢喜得在笑在哭呢。翁柳叶接过照片,只看一眼就背过身抹眼泪,抹过眼泪又看,看不上几眼,又抹眼泪。只顾看,只顾抹眼泪,不晓得说话。王桂花说,看看是谁?翁柳叶不回身说,能是谁,没良心的,怎么就只捎回来个照片?与其让旁人往回捎照片,不如自家跑回来一回。照片能回来,为甚人就不能回来?回来看一眼就走,谁还不让你走来?没良心的,就晓得个没良心。

    宗长根说,这也难得呢,你当是和平环境啊。声音压得低低,低到只有身边的人能听到。

    翁柳叶说,谁捎回来的?转回身,目光喷胶,粘住公公宗长根。

    宗长根说,你管他谁捎回来,咱只管看照片,照片上样样,就是童山现在实际的样样。比过去长高、长壮实了,我第一眼就没有认出来,要不是旁人说是你家宗童山,还真认不出。

    翁柳叶说,不,我就是要问,这照片是谁捎回来的,能拿到照片,就肯定能见到人,是在哪里见到过,我都想晓得。爹,告我,快告我,是谁捎回来的照片,我一定要见到他。

    心里还有个小九九:见到捎照片的人,也顺便探听一下哥翁牛儿下落,最好能跟上走。

    宗长根笑说,看到照片,又要看人,还惹出麻烦来了?你这孩儿,还没完了呢。一只手搭在王桂花肩头,一只手搭在翁柳叶肩头说,童山还捎回来一句话,想让你婆媳两个做几双鞋给他捎过去。眼下,他和他战友们,缺鞋穿,童山想要你们多做鞋,越多做越好。做鞋用的大布,今黑夜有人送过来,听见院里有响声,你们不要害怕。

    翁柳叶当下就欢喜得拍手,跳,叫,说,把军鞋,把我新绣的鞋垫都给他捎过去。让谁捎,我要亲手交给谁。心底的小九九活泛,激烈了:能走,就跟上走!脸颊上泪水,亮晃晃闪跳,跳上去,滑下来;跳上去,滑下来,最终滑落到脚底消失了。

    慌得宗长根摇手制止说,小声些。继续低声说,往后,家里所有事都需要严守秘密,包括家里来过谁,说过什么话,任何人跟前,不能说出去半个字。做鞋,尽量黑夜做。白天只做地里的营生,或者只在家里装病睡觉。牢记住一点:咱这村,在敌占区,即便在自己亲戚朋友跟前——比如我哥、你大爷宗元根跟前,说话也需要小心,万不敢随便把家里的秘密说出去。申柏岩村遭一场大火烧劫,就是有人有意或无意间,把村里的秘密说出去了。你们看看这窑里,土炕,土锅台,都被炸塌了,是有目的才这样呢,咱家人都得小心些。

    翁柳叶抱住婆婆王桂花一条胳膊摇晃说,妈,你和我爹说,我想见张师傅,就是想要见到张师傅,今黑夜是张师傅送大布过来吗?见到张师傅也是甚话也不能说吗?照片是张师傅捎回来的吗?是谁捎回来的,我也想见到谁。我不和他说旁的,就问童山在哪里。声音低低的,是说悄悄话的那种。眼睛里有钩子,钩子一忽闪,一忽闪,往宗长根脸上勾,嘴角也翘翘起,脚尖也踮踮起。全身上下都下死力气,就是想从公公宗长根嘴里,勾出一串满意的答复,顺便用衣袖抹一把脸上亮闪闪残留的泪水。

    宗长根苦笑,低声说,要真是张师傅送大布过来了,你想见就见吧。见着张师傅时,你想说甚就说吧!想说的话没全说出口:长珍村是张师傅,申柏岩村是周先生,周先生实际姓什么,叫什么,老百姓当中没有人晓得。你说想见,就能见到啦?听到公公宗长根说出一句痛快话,翁柳叶又高兴得拍手,跳,叫。不过手没有拍响,只是比画出一个拍手的样子。跳也没跳出声音,只是比画出一个要跳的样子——脚尖踮踮起上下晃身体。叫也没有叫出声,只是龇开嘴唇,比画出一个欢喜得要叫的样子。忽然不跳不叫了,两眼直勾勾瞅窑顶说,妈,咱家的燕子窝不见了。大家一起看窑顶,果然,窑顶上镶嵌满弹片,弹片掉落了的地方,是一个小坑,小坑里裸露出新土。燕子垒过窝的地方,是一个深坑,坑里沾满带血的燕子的绒毛。王桂花早看见窑顶上状况了,拉翁柳叶转身出门说,咱不看这些了,咱不看这些了。脚底下土块绊脚,得绕着走,翁柳叶只顾看窑顶,被绊得闪跌了几次,还是只顾看。门槛下一只燕子的尸体,趁翁柳叶还看窑顶的工夫,王桂花悄悄用尖尖小脚划拉到门旮旯里面,先推翁柳叶出门,又和宗长根发脾气说,窑里毁坏成这样,你还不快些收拾干净!今黑夜你想睡当院?尖尖小脚向门旮旯方向晃一下。宗长根看到燕子的尸体了,连说,我这就收拾,我这就收拾,收拾干净,咱家的燕子还会回来垒窝,这一阵只是被惊吓得躲到远处黑老森林里去了。捏一捏王桂花手指,王桂花点头,又摇头,低声说,过一阵阵我说。这一阵阵不能说。和翁柳叶相随往东窑走,村街里忽然响起狼嚎声,宗长根骂一句,野畜生们,天还没黑就敢进村里来了,不用火枪揳一下,是不行了。啊嗷——啊嗷——放嗓子嚎叫起来,怀抱那杆土枪,向大门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