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修改后的第十五章 申请审核通过

    恶魔末路

    宗长根又进县城去了,在县城里住几天:一是地下党组织开会。二是临时照料商铺。一场恶战即将开始: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计划近期集结大部队,进童山扫荡童山以北根据地。八路军晋绥边区第八分区,初步规划:借被扫荡之机,集中优势兵力,在文峪河西社镇北段,和西冶川鲁沿村一带,分割包围伏击害人鬼们,蝗蝎们。铺面掌柜盛福宽和周先生相随,去边区开会,又去分区汇报工作,也接受新任务。周先生已不是二区区长,是县高官兼县大队政治委员了。宗长根再回到申柏岩村,就不是一个人回村,还带着两个人,一个周先生,一个王桂元。周先生是和二区新任区长交接工作,宗长根是新任二区区长,石财贵任二区副区长。王桂元是执行任务,顺便秘密会见一下姐姐王桂花,任务完成前,只能见面,不能相认。王桂元的任务是:追杀王拓——村山鸠二。村山鸠二已预感有杀身之祸,潜逃到东北大连,不甘心放下利刃离开中国,混入军界,扛大佐军衔。不带兵,只领路,只指认村干部,只指认八路军家属——再次返回山西吕梁。下一步,去陕西。三天前,已入住南头村炮楼,为扫荡童山以北抗日根据地做准备。童山以北抗日根据地,村山鸠二早去过,有几位村干部失踪,至今无下落。村山鸠二实际不在炮楼里住,住在南头村财主吴成山家。由吴成山老婆,儿媳,使女,轮流陪侍。吴成山性格有一点软弱,虽练过武功,实际从不敢和人打斗,家里女眷,放任村山鸠二糟害。王桂元在瓦窑头村那家商铺里做伙计那几年,与吴成山打过几回交道,吴成山把山货,包括牛皮羊皮,交到王桂元手里,王桂元帮忙推销出去,桩桩件件,价格都让吴成山满意。王桂元计划:装作进山里做皮货生意,入住吴成山家,在吴成山家击毙村山鸠二。吴成山,吴成山两个儿媳,大儿媳叫萍儿,二儿媳叫翠儿,都答应配合。村山鸠二有三个特点:一是贪财。二是贪色。三是心狠手毒。如果不及时处理掉,下一个被屠杀被劫掠的,就是吴成山一家。三个人相随,到宗长根家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王桂花把门窗蒙蔽严实,正在松明子晃晃闪闪的光亮里垛鞋底。翁柳叶抱着底夹子,在纳鞋底,在哼唱《小小灯儿》:

    小小灯儿暗幽幽,

    丈夫打仗把我丢——

    不是在心里吼唱,是哼唱出声来了,只是声音低微,旁人听不清她哼唱甚。一如往常,还是老模式:先用针锥子在鞋底上扎一个小孔,把牵引着细麻绳的一根长针,从小孔里穿进去。从左边穿进去,从右边拔出来,然后把细麻绳快速在手背上挽几圈,嗤啦,嗤啦,快速往出抽。抽到尽头,再使蛮力气抽一下,再用针锥子到鞋底上扎一个小孔,再把牵引着细麻绳的一根长针,从小孔里穿进去,从右边穿进去,从左边拔出来。再把细麻快速在手背上挽几圈,嗤啦,嗤啦,快速往出抽。抽到尽头,再使蛮力气抽一下,就再用针锥子在鞋底上扎小孔。翁柳叶脸上血痂已褪尽,新皮肤或白,或红,或红白间杂,细嫩之外,有一点怪异。翁柳叶相貌,有一点走样,看上去苍老了十岁。王桂花开玩笑说,把我孩儿变成一个花大姐了。申柏岩村人说花大姐,通常是说庄稼地里常见的七星小瓢虫。花大姐不花大姐,翁柳叶不在乎,每天照照镜子,伤痕见好,就高兴。婆媳两个正忙呢,就听见有脚步声从西窑里响过来。急忙收拾起营生,铺展开被褥,做出正要睡觉的样子。宗长根先进门,随后是周先生,王桂元最后。这一回,三个人走的是地道,夜深人静进村,怕有人疑惑,跟踪。王桂元按捺不住,往最前面挤,挤到王桂花跟前,低叫一声,嫂子。心里急切想叫:姐。但按组织要求,不能叫。松明子光亮在脸上晃跳,也在王桂花脸上晃跳。王桂花愣怔一下,看一眼宗长根,丢下正搬着的枕头,举起松明子,往王桂元脸上照。从胸脯前照到头顶心,再从头顶心照到胸脯前,说,你是谁?怎么有一点面熟?王桂元哈哈哈大笑,不过只有大笑的气势、模样,没有大笑的声音。笑罢说,我姓唐,你姓王,我生在陕南,长在陕南,你生在山西,长在山西,我从来没来过山西,你从来没到过陕西,怎么会面熟?是咱们前世里有缘,一见面就觉着像老早就见过面,我也是觉着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嫂子,我是说,我会看手相,我想给你看看手相,看看手相,我就晓得你娘家是哪里。王桂花慌张说,呀呀,看甚么手相,他爹最不喜见看手相,我也最不喜见看手相。我爹在世时,倒是喜欢看手相,让一个叫王拓的贼寇看过手相,说有四海来财,结果倒让那个看手相的贼捅了几刀子。他爹,你这位客人说要给我看手相,一说看手相我就害怕,你领回来是个什么客人!怎么和贼寇王拓一样样说法。宗长根慌得,在松明子晃晃跳跳的光影里直摆手,低声说,你说话声音小些,也不要提明甚么王拓,你记得这世界上有个王拓,人家谁晓得有个王拓。王桂元又哈哈大笑,同样是只有大笑的气势,模样,没有大笑的声音。笑罢说,不让看手相,让看看你的针线营生,也能判断出你娘家是哪里。王桂花说,你看吧,他爹身上穿的,腰间缠的,脚上套的,都是我的针线营生。王桂元说,我就想看看你身上这件蓝大布掩襟襟大袄,就看看左一只袖口,右一只袖口。王桂花直抢抢跑到宗长根身边,把宗长根推过来说,想看甚看,你和他爹说,不要和我说,我不想和他爹领回来的客人多说话。我不晓得该怎样说才好——你们都没顾上喝口水,我给你们一人倒一碗水吧。走开,再不搭理王桂元。宗长根想说,这位客人你要多替我照护。王桂元摇头,摆手,笑。站在一边微微淡笑,目光不离开王桂花。宗长根就又回到周先生身边。周先生正和翁柳叶说话——是翁柳叶坐在炕角落,扯拽住周先生一只胳膊,把周先生也扯拽到靠近炕角落的炕沿前,催问周先生:我托你办的事,记得办还是没记得办?周先生说,哪敢不办?再过十天半月,有人会来接你走,宗童山在哪个地方,你就去哪个地方。翁柳叶说,不是我一个人走,还有人要走呢。周先生说,谁还要走了?翁柳叶说,王凤儿,石狗蛋。又说,上回你们头一天走了,王凤儿,石狗蛋,第二天就来和我说,要和我相跟跟上走,童山在甚地方,他们也去甚地方。这回轮上周先生大笑了,同样是只有笑的气势,模样,没有笑的声音。笑罢说,还没到童山身边,就替童山招兵买马了,这好说,到时候相跟跟上走也可以。一句话说的,把翁柳叶欢喜得,身子往上一跃,张开双臂搂抱住周先生脖子,和周先生咬耳根说,你真好,我见到我汉童山,多说你好话。慌得周先生连说,小心你爹骂你,小心你爹骂你。到了童山那里,可不许再这样野!翁柳叶松开周先生,扭身子退回炕角落说,你怕我爹,我可不怕他,他不是赖人,也不是大好人。说话呢,噘嘴呢,也翻白眼呢。周先生说,我和你说的这些话,你暂时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你说的王凤儿,石狗蛋。他们问起来,你就说,你正想要托人办呢,还不晓得托谁办合适。也不能让他们把他们想出走的事和旁人说!翁柳叶说,我晓得,你不要哄我就行,我可是黑夜睡觉都梦见这事呢。继续噘嘴,翻白眼,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表现出来了。嘟喃说,我就再等十天半月看,你要是哄我,你就也是个赖人。忽又搂抱住周先生一只胳膊摇晃说,你见着我汉宗童山没有?宗长根说,不许老缠着周先生,周先生还有要紧事要办呢。翁柳叶说,我不和你说话,只和周先生说话。周先生急忙说,我哪里就能见着你汉了?不过你汉宗童山捎话给我,要我转告你,不许不听爹妈的话!翁柳叶甩开周先生的胳膊,背转身说,你编吧,我汉宗童山才不会那样说呢,他只会说——不说了,用衣袖抹眼泪。宗长根不想翁柳叶老纠缠周先生,周先生在说谎话上头,不是一个高手,就插话说,再听到枪炮声,不许再往枪炮声响起的地方瞎跑,听见没,既危险,也影响部队战斗或隐蔽。翁柳叶说,爹,我早说过了,我不和你说话!周先生说,你爹说的,正是我要说的,不许不听话。心里有一点愧疚:至今打听不到宗童山的确切下落。有人推测:极可能是遇着紧急敌情,医院转移,把个别重伤员隐蔽在老乡家里了。也推测:在后方医院死去的那个名字同音的战士,可能就是宗童山。说是一米七零个头,极可能是估算。痛惜宗长根夫妻:可能是失去儿子了。更痛惜眼前这个情感炽烈的小媳妇:可能是——不愿往下想了,紧跟着说一句:那些畜生们,比狼,比野猪,比豹,更残忍!翁柳叶回脸翻白眼看周先生一眼,见周先生一脸严肃,就说,人家早说过了,不乱跑了,你们还要说,没意思煞了。噘嘴,晃身体,盲目翻白眼,还瞟婆婆王桂花一眼。

    恶战即将开始,任务已下达,周先生领受的任务是:带领县大队和各区小队,围困南头村炮楼里害人鬼们,蝗蝎们,协助王桂元击毙村山鸠二。宗长根领受的任务是:动员二区青壮村民,往根据地转送伤员。宗长根在家的时候几乎没有,即便回家,也只是匆忙取一件东西,或喝口水。南头村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每天夜半时分还放枪,放一声或两声,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申柏岩村里,没见过一个区小队或县大队队员踪迹。翁柳叶甚至怀疑:周先生说话,真会算数?每天白天,总要去村口游走几回。或者爽性扛了锄,站在山药蛋地边边上,往南头村那边张望。脸上伤痕或圆,或扁,或条条缕缕呈长条形,泛白的,或泛红的,已都恢复了本来的肤色。娇嫩娇嫩,不仔细看,已看不出曾经受过伤。翁柳叶向南头村张望一阵,什么也没张望到,就开始锄地。山药蛋地已经锄过,婆婆王桂花说不用再锄了。翁柳叶说,妈,我就是想到外面散散心,也不全是为锄山药蛋地。

    这天吃过早饭,翁柳叶扛着锄,刚走到村口,就看见石狗蛋,王凤儿,站在老槐树下和她笑。两个人的笑模样,有一点相像,都是眼角角里散散漫漫往外面溢笑意。嘴唇都紧闭,脸上其他部位光滑闪亮,一丝一缕挂不住笑意,笑意就霞色一般,往槐树梢,槐树枝,槐树叶上涂抹。像不是石狗蛋笑,也不是王凤儿笑,是槐树笑。

    翁柳叶走过去说,你们在这里做甚?

    石狗蛋退开,没事人一般看远山。王凤儿说,等你。

    翁柳叶说,等我做甚?

    王凤儿说,怕你一个人推说锄地,悄悄离开村去寻找你汉。早和你说过了,今天再和你说一回,我们两个可是一定要随你走。你汉在哪里,我们就到哪里;你汉做甚,我们就也做甚。放低声音说,我晓得你汉是真刀真枪,像猎杀狼,猎杀野猪,猎杀豹一样,猎杀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呢。我们也要真刀真枪去猎杀那些野畜生们。我妈让他们白白糟害死,便宜他们了,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翁柳叶说,你早和我说过了,我记得呢,我都不晓得我自己能不能走呢。我走时,一定叫你们。心绪纷乱,被石狗蛋,王凤儿,双双搅扰,更纷乱。扛着锄头往村外走。

    王凤儿突然叫起来说,你今天怎么穿这样一身衣裳?

    翁柳叶站住,回脸说,穿这样一身衣裳,怎么啦?我这长时就是这样穿。

    王凤儿说,穿上这身衣裳,难看,难看死了!快不要穿啦!别转脸嘟喃说,把洋白面都捂成黑豆面了,黑豆面可没有人待见。声音太小,没有人听见,自己觉着好笑,捂嘴窃笑。

    翁柳叶说,我就喜欢这身衣裳,我妈说她也喜欢这身衣裳,我汉肯定也喜欢。和王凤儿甜蜜蜜笑一下,心底烦恼一丝一毫没有流露出,继续往村外走。走到地头,站在地头发呆。心底里翻盆倒瓮,还是想周先生和周先生答应办的事:要是周先生要紧时候说话不算数,那可就——不愿意往下想,想下去不止是烦心,是难活呢,揪心呢。

    四周遭好静默,没有鸟声,没有风声,甚至没有人声——多少天,没再听到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有一点疑惑:那个人真的已死了?一上午胡敲乱打,总算把半天熬过去了。

    吃过晌午饭,婆婆王桂花催撵说,想出去散心,就再出去吧。老钻在家里,妈看见你站不是,坐不是,要不就是一句话不说,苶愣在那里。

    翁柳叶说,我身上不熨贴,不想出去了。躺在炕上不说话,也不睡觉。过一会儿,跑到西窑里,坐在花公鸡鸡笼前发呆。嘟喃说,你说,周先生这个人,靠得住靠不住?

    隔一会儿又说,周先生和我,算老熟人,教我认字,教我学花木兰。我信任他,就像我汉信任他。可是这长时没消息,不至于说空话哄我吧?你说,周先生会不会和我初共事,就说空话哄我?

    隔一会儿又说,我是想,假如周先生说空话哄我,我就剃光头,穿汉们的衣裳,装扮成汉们,单身独自出去寻找我汉。你说,我能不能寻找到?敢不敢单身独自出去寻找?

    隔一会儿又说,你是说我胆小?嘁,没来由尽胡说,只要能寻找到我汉,我什么都不怕。你也体味到了,孤孤单单躲在村里,看是安然,实际不安然。活着,和死了差多少?就像你这样,整天被关在一个小木笼子里,想和你婆姨们见个面,说句贴心话,都不行。时日久了,你婆姨们都不记得还有个你了。你说,活着,不是和死了差不多?再说,还随时可能死。你咂话咂话,这长时,你死过几回了?

    多少天,坐在鸡笼前也没再听到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心底悄悄哼唱《小小灯儿》:三星儿偏西金鸡唱,我给战士缝呀缝衣裳——

    翁柳叶像个傻子,一下午就坐在鸡笼前,和花公鸡嘟喃说话。不想提明那个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叫咂咂脑子,壁虱脑子了。和周先生答应要办的事情相比,那就是一件叫咂咂小事,壁虱小事。或许,那个叫咂咂脑子,壁虱脑子,已真死了?熬到夜晚,吃过晚饭,一放饭碗就开始纳鞋底,一边哼唱《小小灯儿》:

    战士穿上打东洋,

    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哎咳哎咳哟——

    一样是哼唱出声儿来了,只是声音低低,婆婆王桂花隔两步远就听不下她哼唱的是甚么调调。纳到夜深,睡一会儿,西窑里花公鸡刚喔喔喔啼叫,就起炕继续纳鞋底。只有纳鞋底的时候,心里才清静,才踏实。这天黎明时分,花公鸡刚啼叫过一声,翁柳叶就起来点着松明子,怀抱底夹子纳鞋底。针锥子快速在鞋底上扎窟窿,牵挂细麻绳的长针快速从窟窿里穿过。细麻绳快速在手背上缠绕,快速嗤啦嗤啦往左扯拽,又快速嗤啦嗤啦往右扯拽。王桂花说,叶儿,再睡会儿吧,时候还早呢,夜黑夜你就睡得迟。

    翁柳叶说,妈,你只管睡,我不瞌睡,睡不着,不如纳会儿鞋底心里倒清静。

    王桂花说,叶儿,妈怕你太劳累,落下病,你可真是个急性子,强性子。

    翁柳叶说,妈,我要是真去了童山那里,你会想我吗?

    王桂花说,你真要走,走之前,应该回娘家见见你爹,你妈,看他们说甚么。

    翁柳叶说,正月,二月,都回去过,再回去,只怕我妈会说,还断不开奶啦?还想说,最烦我妈:要我打听我哥翁牛儿消息。实际她不说,我也会打听。迟疑一下没说,继续说自己正说的话头,说,妈,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应,还往开岔话头?是不是不想回应我?

    王桂花说,你问妈甚话来?

    翁柳叶说,看看,看看,就是不想回应我,就是专往开岔话头呢。

    王桂花说,你重问。妈刚才只顾了想旁的事了,没听下。这一回,妈在意听。要是还没听下,还不回应,就是不想回应,就是专往开岔话头呢。妈不想回应的话头,你就不要强问,行不行?行不行?你强问了,妈强回应了,妈心里不好活。

    翁柳叶说,妈,我是问你,要是我真去了童山那里,你会想我吗?

    王桂花说,怎么会不想?我的儿媳妇我不想,谁想?旁人想就不对了。

    翁柳叶说,妈,我也会想你,在家里,常是你照料我。出门了,我不止是得照料我自己,还得照料童山。有一点后悔,真是有一点后悔呢。

    王桂花说,后悔甚?

    翁柳叶说,后悔在家时,没好好照料过你和我爹,还动不动就说我爹是个赖人,还常气得你背过气去。妈,你说,你怨不怨我,恨不恨我?我爹怨不怨我,恨不恨我?还想问,当初,我娘家爹妈狮子大开口,要那么多彩礼,你和我爹怨不怨我娘家爹妈,怨不怨和我?恨不恨我娘家爹妈,恨不恨我?迟疑一下,没问。

    王桂花抿嘴笑说,你说怨就是怨,你说恨就是恨;你说不怨就是不怨,你说不恨就是不恨。你是想让怨呢,还是不想让怨?你是想让恨呢,还是不想让恨?

    翁柳叶说,妈,你这不是说梦话是怎地?谁家儿媳妇想让自家婆婆怨?谁家儿媳妇想让自家公公恨?一家人在一起时吵呢闹呢,到离开了,又想念得不行,你说,多好!

    王桂花说,那就是想让待见了?不止是想要婆婆待见,也想要公公待见呢,是吧?

    翁柳叶用心瞅婆婆王桂花一眼,看出婆婆王桂花眼睛里,有一种少见的狡黠的蓝莹莹的光跳荡,脸一下滚烫起来说,妈,人家是和你正经说话呢,你怎么就给人家脚底下撒蒺藜?闪跌进蒺藜堆堆里,你是要怎地?我公公可是你汉!你还不如拿石狗蛋,石狗娃,和我耍笑一下呢。话刚出口就后悔,脸上不止是烫,是麻辣麻辣疼了。王桂花用被单捂住脸,叽叽咕咕笑,笑好长时间不放开。翁柳叶脸上麻辣麻辣疼得越发厉害了,说,我不和你说话了。反正我走时,你可不要背过气去,咱说好了,你就是背过气去,我该走时还是要走。周先生要是敢哄我,看我——南头村方向突然响起激烈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全申柏岩村人,全南头村周遭村里的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

    翁柳叶丢开针锥,麻绳,底夹子,跳下地,跑出门,心底急切吼唱《小小灯儿》:

    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哎咳哎咳哟

    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天色泛白,月亮早落山,有火光忽闪忽闪把小院照亮。照亮一次,爆炸声就响起一次;频频照亮,爆炸声也就频频响起。枪声——全申柏岩村人,全南头村周遭村里的人,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吼唱声,几乎不断头。像大年节下村里人家一起放鞭炮,一起唱大戏。翁柳叶心底吼唱《小小灯儿》也吼唱得愈急切:小小灯儿暗幽幽——

    王桂花早已尾随出门外,双臂从背后勾紧翁柳叶腰身说,叶儿,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气数算是尽了,真算是尽了,尽了好,尽了咱们的安宁日子就来了。你爹说,攻打南头村炮楼,要放在整个伏击战最后,说明,咱们的人伏击战胜利了。听妈的话,你可不能再瞎跑了,等着,老老实实在家等着。翁柳叶说,妈,我等不得,等不得,老老实实在家等着,能急死我。你听,这一颗手榴弹,一定是童山——我汉打出去的,你听,爆炸声多响亮。你听,童山——我汉在嘶喊,让咱们的人狠狠打。妈,你听,你听,你听见听不见?我是听见了,清清楚楚听见了,是我汉童山的声音。我汉——童山一直在嘶喊,打,打,狠狠打!王桂花突然说,叶儿,妈也听见了,真的是听见了。是我儿——童山的声音,都嘶喊得有一点哑了。翁柳叶奔跳起来说,妈,是有一点嘶喊得哑了,哑哑的,但是响响的,一直在嘶喊呢,妈,咱们走,一起走,去看你儿,去看我汉。再叫上石狗蛋,王凤儿。王桂花说,走,去叫上石狗蛋,王凤儿。那样远路程,你得搀扶妈。翁柳叶说,妈,我和王凤儿,石狗蛋,都搀扶你。真就搀扶王桂花往大门外走。刚走出大门,就看见街里闹嚷嚷都是人——婆姨,孩儿们,老婆婆老汉汉,没一个年轻汉。王凤儿隔老远就招手说,到我这边来。翁柳叶搀扶婆婆王桂花,照直向王凤儿走去。王凤儿搀扶着牛娥儿,挤在人堆堆里,人们都往南头村方向望。毫无疑问,南头村炮楼正编织出一个大火网,密匝匝亮闪闪火线从炮楼里窜出来,再窜进炮楼里。突然闪亮出一个大火团,随即就是嘡一声炸响。宗元根埋没在人堆堆里,突然低叫说,你们快听,鲁沿村南,东社村西社村往北,也有枪炮声响呢,嘡嘡嘡,嘡嘡嘡,这好像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迫击炮。牛娥儿说,元根哥你不要瞎说,你敢保咱们的人就没预备下大炮?翁柳叶说,凤儿,石狗蛋呢?怎么一个年轻汉们也不见?王凤儿说,你不晓得?半夜里吆喝一村里年轻汉们,急赶往鲁沿村、东社镇,往根据地转送伤员,我爹,石狗蛋,石庆虎,都走了。石狗蛋从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手里夺回来的两杆快抢,两盒子弹,也都被要走了。翁柳叶说,谁要走了?王凤儿说,能有谁,我长根大爷和温队长。翁柳叶说,你爹是谁?王凤儿紧忙推牛娥儿一把说,妈,你说,我爹是谁,快告诉柳叶儿。已羞得把脸埋进牛娥儿怀间。翁柳叶想笑,绷着没笑,咬王凤儿耳根说,还没过门,就叫上爹妈了?王凤儿说,小心我妈用针锥子扎你那张嘴。翁柳叶嘴唇不离开王凤儿耳根,悄悄把自己在洞房里听来的一个溜儿说给王凤儿:墙眯眯里一圪嘟蒜,掉在炕上滴溜溜转。管它转不转,新郎一股气亲上新媳妇二十四口半。遂又问:亲过来没有?亲过来没有?王凤儿早羞得双手把耳朵全捂住说,妈,翁柳叶欺负我,翁柳叶欺负我!牛娥儿搂抱住王凤儿,又伸手搂抱翁柳叶。没防着王桂花一把把翁柳叶搂过去,指点南头村方向说,你听,你听。王桂花一直直愣愣地看南头村,一直在琢磨宗元根那句话,只怕自己人在战场上吃亏。这时候除和翁柳叶说,你听,你听。还嘟喃说,不会吧?几个地方,是一起打起来的?宗元根接口说,怎么不会,战场上局面,眨眼间一变,眨眼间一变,全看将军们头脑清醒不清醒,胆量够大不够大了。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坐汽车,坐电驴子,说来就来。你不打,他就要打你。这一阵你动手打,你就能取胜;过一阵你再打,你就可能败了。或者,你这一阵动手打,就打早了,打早了就失败了。再过一阵阵打,你就瞅准时机胜利了。古书上说,兵者,诡道也。就是说这个呢,你当是说甚?王桂花说,不要瞎说,咱们的人肯定不会败,肯定胜。翁柳叶趴在婆婆王桂花肩头低声说,妈,你听,你儿——童山,一直在叫喊呢:打,打,狠狠打!咱们快些走吧,去迟了,咱们的人打完仗都走了,你见不着你儿童山,我见不着我汉童山,咱们可就失败了。失败了,咱们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王桂花说,叶儿,咱们走,快些走。翁柳叶说,王凤儿,我们要走了,你不走吗?已走出老远去了。心底隐约有一点失落:年轻汉们都出村了,没法辨别那一个她最怨恨的声音是谁了,唉,不值当怨恨了,或许是已真死了。

    王桂元途径鲁沿村,青野村,再到南头村。傍黑时分,敲开财主吴成山家大门。大门还没全开,两把明晃晃刺刀,就比画在脸前,然后才是两张糟害人的害人鬼的脸。那脸瘦削,方正,棱棱角角,像使用过的旧木刻版一样晦暗。四只眼睛放光,光如寒冰,如针芒,如刀锋。触着,碰着,都寒冷,都生痛。王桂元晓得:这些感觉,都是自己有心病的缘故。小小年纪,遭受一场大灾大难,怎么会没心病!大灾大难三十年后,和姐姐相见,不能相认,怎么会没心病!中国大地,到处都是倭寇炮楼,到处都是白晃晃刺刀,到处都是这些陌生晦暗的脸,怎么会没心病!心病不止是斑斑点点,一小块,一小块;是点连点,片连片,成河成海,波浪滔天——心病不去,这种感觉就不去。幸好吴成山紧跟在害人鬼们后面,吴成山面部同样瘦削,方正,只是个头稍高一点。面带微笑,和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叽叽咕咕说几句话,摆摆手,两把刺刀,连带两张晦暗的脸,才退开。吴成山家院子,属一进两院:前院后院那种。前院住长工,使女。后院一长溜东厢房,靠南做厨房,餐室。靠北住大儿子大儿媳一家。一长溜西厢房,靠南做库房。靠北住二儿子和二儿媳一家。吴成山老夫妻两个,住正面八间房。也不是住正面八间房,是住正面中三间。东三间,做客房,比如生意上伙伴:掌柜,东家等等,来南头村谈生意;比如老婆娘家人,来南头村探亲;比如吴成山舅家人,来南头村探望吴成山,就住东三间。西两间,也是客房,但所住客人就杂了:一般亲戚,一般朋友,一般生意上有往来的店铺伙计等等,来南头村,就都住西两间。不过,眼下,前院后院住户都有一点改变,后院,正面东三间住进去村山鸠二;西两间住进去五个糟害人的害人鬼——白天黑夜,轮流在村山鸠二房门口站岗。前院,住进去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和十几个蝗蝎们。长工使女,能回自家住就回自家住;不能回自家住,就合并住。长工:白天放牛的,晚上喂牛的,一年到头做地里营生的,原来都是各住各。为相互不影响休息,做事。现在都合并在一个大房间里住。使女:打扫卫生的,厨房掌勺的、面案上的,正房里侍候老爷太太的,东厢房里侍候大少爷大少奶奶的,西厢房里侍候二少爷二少奶奶的,原来都是分房住,现在也都合并在一起住。十几个蝗蝎们,由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带领,在大门口站岗,不是站在大门外,是站在大门里。有客商或朋友上门,门房通报过吴成山,开门或不开门,吴成山都得和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商量。即便允许开门,也得搜身,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亲自搜。要王桂元高举双手,从袖管搜起。腋窝,前胸后背,腰间,裆间,双裤管,鞋里,都搜到。腰带要解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来。看见有几盒哈德门牌香烟,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就有一点争抢的意思了。争抢着分拣出来,分拣到手,都揣进自己衣服口袋里。然后冲王桂元伸出大拇指:唔,唔。叫喊两声。王桂元点头,微笑。糟害人的害人鬼就也点头,微笑。同时向里院摆手,表示王桂元可以随吴成山进去了。

    后院比前院宽阔,也不是宽阔,是前院院外还套着院——是一个双层院,里层院,自然就显小。进大门,过照壁,东西各一长溜房子,属里层院。两溜房子南端,紧挨照壁,各有一条走道,分别东西向分开,向东边走道走过去,就进入东边一处小院子。向西边走道走过去,就进入西边一处小院子。长工住东边小院,使女住西边小院。吴成山领着王桂元,照直穿过里层院,进第二道大门,走得缓慢,闲散。不是王桂元要这样,是吴成山要这样。吴成山一路仰脸看天,眼皮快速眨动,想要消解掉里面的湿润,不仅没有消解掉,反而加重了,有小水珠顺脸颊缓慢流下。别转脸,用双手左右各搓一把,嘟喃说,我在这里苦熬,你来了,或许算是熬出头来了?正面东三间房里,传出一声女人负痛一样的尖叫声。吴成山双手握拳,在自己胸前相互挤压,使蛮力挤压,再次嘟喃说,畜生不分白天黑夜,每天要喝一杯人参酒,要吃一大截驴鞭,我家驴圈里叫驴,已被宰杀两头了,不晓得还得宰杀几头。还画出一个“日式春凳”图样——或者纯粹就是“安倍式春凳”图样,让照那图样赶制了一个。不行,还让再赶制一个。我家里女人,被他糟蹋遍了,那就是个禽兽。就这,稍不如意,就用手枪,刺刀,顶脑门,比胸脯。明和我说,我杀你全家,就像用开水往死浇一窝蚂蚁,简单。王桂元伸出一只手,紧握住吴成山一只拳头,感觉着那拳头坚硬如铁,不是一个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能抵挡得住的。想告诉吴成山,首长要求:明早五点到五点半,击毙村山鸠二。击毙村山鸠二的枪声,就是攻打炮楼的信号。没说。自己晓得:自己心底,恨不能一见面就杀死这个杀人魔头。随在吴成山身后,没有直接进正面中三间房里,是进正面东三间房里来了。正面东三间房门外,站着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看见吴成山领王桂元走近,并不拦挡,还和吴成山点头。房里:一明两暗,就是一进门,算客堂,左右各有一个小卧房,分男女客卧房。村山鸠二住左边——男客卧房。吴成山站在男客卧房门口,轻叩击门壁,二儿媳妇翠儿撩起帘子,从里面探出头,和吴成山摇头,摆手。一脸愁苦相,有话要说,又不敢说,只一闪,就放下帘子龟缩进去了。就那一闪,王桂元就看见,那媳妇只罩着兜肚,只穿着一条薄纱半腿裤。吴成山摇头,叹息——不敢叹息出声,只做一个叹息姿态,嘟喃一句,这个是我二儿媳妇翠儿,我大儿媳妇萍儿在里面。自从被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押进去,就再不肯出来和我见面。幸好我两个儿子外出做买卖,都不在家,在家时,事情可能就闹大了。声音低微,只有王桂元能听到,再远一步,就听不到了。指点客堂侧面两把木椅,让王桂元坐,自己紧靠王桂元,在另一把椅子里坐下。王桂元晓得:吴成山家两个儿子,都在八路军队伍里,还都是带兵,都没告诉过吴成山实情。男客卧房门帘撩起,王拓——村山鸠二身体半裸,搂抱着吴成山二儿媳妇翠儿和一个使女,从门里走出来。肚皮上一坨肥肉,稀泥状,在颤晃。右眉外角,一块绿豆大黑痣。脖子里,靠近喉结,一撮长毛。鼻梁上一道小小疤痕。那一撮长毛果然聚拢在一起。实际脸型,比照片上脸型虚胖,儿时的记忆,影影绰绰,是一个黑影,无论如何和眼前这个虚胖虚胖的屠夫连贯不起来。眼前这个虚胖子满面红光,慈眉善目,在笑。王桂元握紧拳头,放松;再握紧拳头,再放松。强按捺住激动,颜面上祥和平静,心底直叫:爹,妈,哥,全国各地遭此畜生杀害的善良的父老们,英烈们,我总算追寻到畜生眼面前了。我追寻这头畜生,足足追寻千里路,万里路;足足追寻一千座城市,一万个村庄。足足追寻一千个善良的父老的后人,或前辈;足足追寻一万个英烈们的遗腹,或孤寡。追寻到畜生跟前,英魂不远,苍天有眼,胜利有望了。只恨手枪不能随身带入——今早黎明时分,从吴成山家大院背后,一个不显眼的出水口传递进来了。用目光试探询问吴成山几次,吴成山都摇头。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时候不方便取出来。或者,组织上已通知过吴成山具体任务和动手时间了。村山鸠二把翠儿推入吴成山怀间,把使女推入王桂元怀间,吴成山急忙起身,和村山鸠二解释说,她是我家二儿媳妇,按照中国人习俗,我不能碰她。说话呢,点头呢,也微笑呢。微笑就是一页纸,被强罩在脸上,纸下面,是一张愤怒无比,想要搏斗,想要杀死禽兽的紫黑脸。单看袖管就能看出这种心态来:袖管在静悄悄颤动。村山鸠二推吴成山入座,再推翠儿进吴成山怀间说,在我这里,没有公公,没有儿媳这两个概念;也没有父亲,没有闺女这两个概念;更没有哥哥,没有妹妹这一双概念。只有男人,女人,这一说。男人,女人,能行乐,就应该行乐,年纪大了,这种体会就更深刻。你年纪还小,你体会不到,但我体会到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应归于常态。你得承认,你是个男人;我已经晓得,翠儿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很合人心意的好女人,我赏给你,让你和翠儿玩一会儿。只我一个人玩儿没意思,你也玩儿,他也玩儿,就热闹了,意思就多了。指点一下王桂元,和王桂元点头,嬉笑,满口本地话。不是经过长期跟踪,调查,没人敢相信:这个慈眉善目嬉笑着的人,是一个来自异国他乡,超过半个世纪,受中国人恩养,踩中国土地,吸中国空气,杀中国人的杀人狂。王桂元按捺住心中怒气,也点头,也嬉笑说,这位朋友说让玩儿,咱就玩儿。你儿媳妇你忌讳,我可没忌讳。伸手拉翠儿。吴成山推开王桂元的手,又冲王桂元摇手,制止王桂元说话。和村山鸠二说,我是来向你报告,我生意上这位朋友,名叫张弓一,要在我家住几天,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他现在来了,见见你,我们就去我那边谈生意上的事,真没空在这边耽搁。村山鸠二又一次斜王桂元一眼,又一次和王桂元点头,嬉笑说,你说过了,张弓一;你说过了,张弓一。张弓一爽快,玩儿吧,玩儿吧,我看看你们有什么玩儿法。别的事,都不谈,都不谈。翠儿一把搂抱住公公吴成山,忽又起身,推村山鸠二回卧房说,不许你看,不许你看,我爹,我爹的朋友,都不习惯被人看。待我调教他们,调教上半夜,天明时分,天明时分叫你看,一定叫你看个够。行不行?行不行?又和村山鸠二说几句悄悄话。村山鸠二哈哈哈大笑说,好,好,好,你好好的调教他们,我等着天明时分看。撇下翠儿,进卧房里去了。刚进去,就又探出头,和吴成山挤眼睛诡笑,拉开翠儿胸前兜肚,手法夸张抓一把。

    翠儿重新坐回吴成山怀间,吴成山突然怒容满面,往开推翠儿,低声哽咽说,翠儿,爹对不起你和你嫂子萍儿!爹不晓得这种禽兽会来咱家,晓得时,早打发你妯娌两个和使女们远走高飞了。你和你嫂子想办法逃走吧,逃到哪里是哪里,只要能逃脱开这里。翠儿已把吴成山搂抱紧,想推推不开。又在强吻吴成山脸颊,吻到耳根处,低声说,爹你听我说,这个畜生不止是想祸害咱家女人,还想盗抢咱家钱财,他偷偷问我:咱家的金银财宝在哪里放着。还提早应承我:将来分一半财宝给我。还应承:带我出去,嫁给一家更有钱的人家。我答应他:咱家的财宝都放在西厢房库房里后墙根下一个地窖里,地窖里套地窖,地窖角落里还有一个外人看不出寻不见的更深的地窖,财宝全放在那个更深的地窖里。他要我今夜后半夜,带他去西厢房里那个更深的地窖里。我答应下了。你偷偷瞅着,等我带他去了西厢房那个地窖里,你就从外面把盖子捂死。或者,把粮食囤子打开,往里面灌粮食。咱家都被糟害成这样了,还要那么多粮食做甚么。用粮食捂死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也是给这世上做了一件积德事。他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卫兵们,只当他和我相跟跟上进西厢房里,是耍高兴去了,一定想不到倒霉蛋已死了。爹,你不要惦记我,我被他糟害成这样,我早没脸再见我汉了。再说,我汉原本就不见得待见我。哽咽一下,又说,你要是胆小怕死,不照我说的做,我带他下到地窖里,只要逮着空空,我也会和他拼一拼。弄不死他,肯定就是我死了,临死,咬也得咬上他几口。抹一把眼泪,嘴唇凑近吴成山耳根,低声说,我和我嫂子都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让这种禽兽糟害。其实,我姐妹们还都是女儿身。我死后,身子不干净,不用埋进咱家祖坟,但一定要埋在咱家祖坟旁边。我想要眼看见我待见的亲人们,和我待见的亲人们天上人间,永远相守护。唧唧咯咯笑起来,强吻吴成山脸颊,嘴唇。门帘里一双大脚,在门槛边停一下,又转回去了。吴成山惊讶,疑惑,回看王桂元,像想向王桂元求助,王桂元正和使女拥抱着。翠儿像是吃醋,起身,一把从王桂元怀间拉开使女,送入吴成山怀间,自己坐入王桂元怀间,亲吻王桂元脸颊,耳根。装作亲吻住耳根不放的样子,低声把说给吴成山的话,再说一遍。王桂元推开翠儿,换一个姿势,搂抱紧翠儿,亲吻翠儿脸颊,耳根,低声说,你不必那样做,我也在瞅空空,你只管安抚他就好。翠儿又唧唧咯咯笑起来。笑声未了,卧房门帘飞起,村山鸠二提着手枪,怒气翻腾,从卧房里窜出来。枪口直指王桂元额头说,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晓得你是八路军一个侦察员。老实说,到我这里做什么!谁在暗中配合你!王桂元一愣,仰脸看房顶,嬉笑说,我是陕南人,为做生意,四海为家。你说你见过我,也可能,过某座梁,进某座城,你搜查过我?请问在哪里见过?说具体一点,或许我也能想起来。吴成山慌忙推开使女,伸双手拦挡村山鸠二说,不要误会,都是朋友;不要误会,都是朋友。王桂元和吴成山微笑,使眼神让吴成山躲开。翠儿想要站起来往开推王桂元额前的枪口,王桂元不仅抱紧她身体,连双手也抱紧,还悄悄掐一下她手腕上皮肉说,我看你这人,宽厚仁慈,是个喜欢广交朋友的人。你要是真心想和我交朋友,改日你方便时,随我到我陕南老家走走,看看。我家里除羊皮,牛皮,兔皮,猪皮外,更多的是狼皮,豹皮,虎皮,狐皮,野猪皮,野牛皮。就是黢黑地里,或闭住眼睛,你随便拿过来一张什么皮,我只要双手摸摸皮里皮面,就能断定,是哪一种兽皮,绝对不会有错。还能断定:是什么时候取得皮。前后差不过半天。体长,体重,也都能给你说清楚。哦,主要是我还会泡药酒,人参酒,灵芝酒,虎骨酒,豹骨酒,鳄鱼酒,蛇蝎酒,地鳖虫酒——品种可多可多了。你要是真去了,我不止送你当地美女,还送你药酒,打开我家酒库,你随便挑。挑中哪一种,就送你哪一种。要是每一种都想要一点,我就每一种都送你一大坛。送到你说行了为止。和你实说吧,无论哪一种,都是奇配方,都奇效。

    村山鸠二说,你说,你刚才和翠儿说什么了?是不是想要了解我身边什么情况!

    王桂元撇嘴说,你看你说什么话,你赏给我女人,让我行乐,我倒会怨怼你?不怨怼你,就打听你身边情况,天底下有这样好笑的事情吗?我是感激你,只顾和翠儿说,明天,我要好好谢一谢你。也安顿翠儿,好好陪护你。我觉着,你是个好人,大好人。一见面就送这样一个年轻女人给我,真是大好人。我就是说这些,不信,你问翠儿。

    翠儿嘻嘻笑,插话说,是呢,这位朋友是这样说的。说罢,还是嘻嘻笑。

    村山鸠二说,你拿什么谢我?

    王桂元说,能拿什么谢你,我最多的就是金子,银子,和我老家的各种药酒。

    村山鸠二说,你老家是陕南?陕南哪里?

    王桂元说,不是陕南,还能是哪里?你听听我口音。陕南镇巴——杨家河。

    村山鸠二收起手枪说,是有一点误会了。再现慈眉善目状,嬉笑说,镇巴,紫阳,汉阴,西乡,那一带,我真想去,但没去过。有机会,一定去。你家眷在老家?

    王桂元说,在,我爹,我妈,我老婆,我闺女们,都在我老家。

    村山鸠二嬉笑得透畅了,说,听说镇巴出美女,你老婆,你闺女,是美女吗?

    王桂元嘻嘻哈哈大笑说,我娶的老婆,我养的闺女,会不是美女?我说不是,你信吗?

    村山鸠二说,你家一定很有钱,比如金条,金砖,金元宝,金娃娃,是不是很多?

    王桂元嘴唇贴近村山鸠二耳根,低声说,你说,我一年到头东奔西忙,图甚么?那些东西多了,吃香的,喝辣的,随便。还有就是,你喜欢玩儿美女们,只要你有金条,金元宝,那可是——嬉笑着,只咂巴嘴,不往下说了。还眯眯住眼睛,表示出一份少见的艳羡。心里翻腾:这种畜生,不配翠儿这样一个年轻貌美女子陪葬,无论如何要抢在翠儿之前宰掉他!

    村山鸠二也嘻嘻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伸手拍打王桂元肩头说,这几天,我要出去办事。你就住在这里等我,我把我要办的事办完,就回来随你去你老家。我其实也是生意人,我喜欢做生意,不喜欢做军人。做生意自由,想挣钱时,就挣钱;想玩儿时,就玩儿。做军人被管束,没自由除外,玩儿也是碰运气,运气好,就玩儿一下;运气不好,连玩儿也不可能。挣钱,就更不可能了。我最喜欢挣钱,钱永远是个好东西,挣下钱,像你一样,转送回老家,父母,老婆,孩子,都高兴。都可以享乐——你老家好,好。竖起大拇指,在王桂元脸前晃几晃说,你,我,合作,合作愉快。等我,一定等我。转身回卧房里去了。刚进去就又转出来说,张弓一,我就算和你说定了,你就在这里住着等我,我和吴成山一家说好,天天有美女陪伴你,亏待不了你。可不许我出去办事去了,你不等我回来,就一个人走了。那样,我要他吴成山的小命!用枪口指点一下吴成山额头。吴成山连忙微笑,点头说,你放心,我保证他不走;你放心,我保证他不走。笑呢,说呢,手指尖尖,衣袖口,都在抖。村山鸠二转身回卧房,再次竖起大拇指,和王桂元嬉笑,点头说,玩儿,玩儿,痛快玩儿吧,我不干扰你了。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这才是友好亲善,这才是真朋友。

    到吃晚饭时候了,吴成山到男客卧房门口,隔门帘报告说,安倍先生,到东厢房餐厅用餐吧。声音明显有一点颤颤。村山鸠二在门帘里答话说,让使女送进来吧,多叫一个使女进来。吴成山转身往门外走,王桂元轻咳一声,装作挠头,比画出一个手枪的样子,在自己头顶心晃一晃。吴成山点头,出去了。不过手指,袖口,一直在抖呢。一会儿,带两个使女进来,都穿着薄纱短袄短裤,一个捧一小磁盆小米白面条和子饭,外带一小碟虾酱豆腐,一小碟豆芽菜,一小碟绿叶菜。一个捧一小盆小烙饼,一小盆小花馍,一小盆韭菜水饺,一小盆油炸糕。都是用一个大托盘托着,托盘底下,都有一个底座,底座看似实心,实际虚空,有一个小抽屉,拉开小抽屉,里面可放竹筷,小勺。吴成山尾随在后,冲王桂元点头,又瞅一眼托盘底座。王桂元会意,趁一位使女经过身边的工夫,快速打开底座小抽屉,抽出一把短刀,迅速掩入袖管里。又一位使女经过身边,同样快速,从托盘底座里抽出一柄手枪,掩入衣襟底。吴成山紧走几步,撩起男客卧房门帘,两个使女脚步轻盈走进去,双双半蹲半跪在门槛里,腰间,腹部,全裸露。吴成山靠近王桂元,低语说,安倍先生喜欢使女们这样,只能是这样。是觉着不自在,想给王桂元解释,裤管也在抖。又低语说,往日,第二道大门不让关,今天我关了。我有一点害怕,害怕在我家里打得一塌糊涂,还杀不了这家伙。正说呢,村山鸠二就在门帘里大笑,鼓掌说,好,好,精致,精致。饭菜精致,细人人们更精致。笑声,掌声,齐震荡。门帘像是遭惊吓,微颤,再微颤,一只手掌已在一位使女腰间摩沙。门帘忽然飞扬,村山鸠二满面带笑走出来,扯拽王桂元说,进去看看,进去看看。为我们未来亲善合作,今天先合作一回。王桂元着急说,你先用饭,你先用饭。说呢,身体往后退呢。有那么一霎,王桂元特别反感男客卧房里。王桂元后来自省:或许是晓得里面“安倍式春凳”的不堪?或许是听到过一声女人负痛的尖叫声?一霎之间才有那样“松包”表现?村山鸠二突然松手怒斥说,怎么,说好的事,想要推卸吗?王桂元说,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吴成山急忙赶过来作解释说,安倍先生误会了,我这位朋友,是不想打扰你老人家用饭。村山鸠二面露喜色摇头说,不会,不会,你我合作愉快。向前一步,搂抱住王桂元双肩,推王桂元进男客卧房。王桂元大笑说,合作愉快,合作愉快。大步走进男客卧房里。尽管已快速调整过心态,乍然见到卧房里景象,还是吃一惊。吴成山大儿媳妇萍儿,嘴里塞着毛巾,肌肤如雪,仰躺在一条长凳上,双手双足高吊起——安倍晋坐到春凳上演示。萍儿看见陌生男人进来,开始挣扎,两副木架剧烈摇晃,摇晃得村山鸠二烦躁,操起一块长条形木片,噼,噼,抽打萍儿臀部,臂部,抽打出一条一条红痕。王桂元差一点就要吼喊出声,嚎啕出声了。萍儿唔,唔,唔,嚎叫,眼泪下来了,挣扎的激烈了。村山鸠二不抽打了,坐回春凳上重演示一回,演示过,嘻嘻哈哈大笑说,张弓一来试试,张弓一来试试。撅臀,弓腰,欲往起抽短裤。王桂元按捺不住愤怒,从袖管里抽出短刀,一闪,直插进村山鸠二后腰。不止是直插,还上下划动,尽全力往深处划。同时掏出手帕,捂在村山鸠二嘴上。事后,王桂元和姐姐姐夫说起这件事,宗长根说,你直接隔断他喉管,多好。王桂元说,那家伙有过特殊训练,想要直割喉管,只怕刀尖没靠近喉管,就会被打飞,或者被夺走。王桂元划动短刀,使蛮力气划动。村山鸠二仰脸,瞪眼,突然闪身,胳膊肘直击王桂元鼻梁。王桂元一闪身躲过,躲闪之际,村山鸠二已扑向炕头,炕头放一把手枪。王桂元抬脚,使蛮力照村山鸠二腿弯踹下去,就听见村山鸠二小腿骨咯嚓嚓脆响。是骨头碎裂了的那种响。王桂元心中低吼说:老子也有过特殊训练,训练多少年,就是准备对付你这种畜生。爹,妈,哥,诸位爱国同胞们,我就要替你们讨还血债了。几乎是同时,萍儿一头撞向村山鸠二腹部,村山鸠二当下就跌坐在地上。趁村山鸠二双臂向两边张扬开,王桂元赶上一步,短刀直插进村山鸠二胸膛,再次使全力往深处划动。两个使女慌忙向卧房门外招手,吴成山一步抢进门里,抓过炕上被单,捂嘴蒙头,把村山鸠二一颗人头裹得严严实实。村山鸠二舞动双手,想要把头从包裹中挣脱出,翠儿进门,没有上手,站在卧房门口,唧唧咕咕只是笑。长条凳上仰躺着的萍儿,嘴里毛巾已被拔出,也不闲着,娇声憨态,长吟短叹,还嗤嗤嗤笑。不过,仔细听,那笑声里带哭音。王桂元短刀在手,在村山鸠二胸腔里划动之外,还搅动。搅动得村山鸠二踢翻长凳,踏断长凳上木架,一只手抓住王桂元一条小腿,想要掀翻王桂元。翠儿眼尖手快,抓过来一把剪刀,钳住村山鸠二手腕,下死力气往断剪手筋,还一边叽叽咕咕笑。村山鸠二手筋断裂,又用头撞击炕沿壁,嗵,嗵,嗵,炕沿壁连续脆响。响也白响,两个年轻女子的笑声,叫声,把所有响声,警觉,都消释得干干净净。

    村山鸠二瘫软下去,无声无息了。王桂元拔出短刀,吴成山却不肯松开那颗头,再过小半天,确认村山鸠二确实是死透了,才松手。和王桂元一个抬下半身,一个抬上半身,抬放到炕上,像往常时睡觉的样子,摆放好,再盖上被单,鼻尖往下全盖住。谁也没想到,萍儿刚被翠儿从长条凳上解脱开手脚,就挣扎着往起站。手脚麻木,没站起来,就侧躺在地上喘息。翠儿帮忙穿好衣服,扶持她站起,一步一步挪到炕沿前。从炕席下抽出一把短刀,爬上炕,照村山鸠二身上,腿上,连续,盲目,噗嗤,噗嗤,乱捅。王桂元想要制止,吴成山推开王桂元说,我萍儿受糟害最多,受委屈最多,想发泄,就让她发泄一下吧。眼圈圈红了。嘴唇,手,腿,都在抖,声音也在抖。

    王桂元,吴成山,洗漱干净喷溅在手上,脸上的血迹,各裹一块干净被单,走出卧房门,分别在刚才坐过的椅子里坐下,各自闭目养神。王桂元闭目前,瞟一眼房门外,门外灯光雪亮——炮楼里探照灯,恰好亮起,恰直照在当院。门左门右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尽职尽心,笔挺地站着。和吴成山一样,该做的事情做完,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激动。只是吴成山嘴唇,手指,袖管,裤管,还在抖。王桂元由不得又想起被畜生杀害的爹,哥,和受到过惊吓的妈,姐姐。莫名其妙,想放嗓子嚎哭一场。在心底默祷:爹,妈,哥,畜生今天也挨刀了,也尝到了挨刀的滋味。也有一点后怕:没有控制好情绪,提前动手拼杀。万一响起枪声,整个伏击战,会遭受不可估量的损失。又谅解自己:眼见亲姐妹们遭受畜生那种糟害,谁能控制好情绪!尤其不能让翠儿实施她那个杀贼计划,即便首长在场,也会同意提前拼杀。卧房里陆续传出翠儿,萍儿的嬉笑声,娇吟声。后来又多出来三个使女的嬉笑声,娇吟声。三个使女不肯离开卧房——回到她们房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还会糟害她们。五个年轻女子,一起躲在卧房里,轮流睡觉,轮流嬉笑,娇吟。目的只有一个:迷惑门外轮流站岗的害人鬼们。吴成山开始偷偷抹眼泪,原因不说自明:翠儿,萍儿,两个儿媳,相处多日,情同父女。连续几天被糟害,痛在心里,还得笑在脸上,觉着愧对孩儿们,不知不觉睡着了。被王桂元轻轻摇醒,看看时间,已是第二天凌晨五点,炮楼里探照灯不再亮起。满天星光闪跳,当院里朦朦胧胧,被一层半透明的薄薄黑沙遮盖着,王桂元低声说,该动手了,记着,下手要狠。指点门外,比画出一个刀割脖子的动作。再探头看卧房里,五个年轻女子,两个侧躺在炕上,三个坐小凳趴伏在炕沿,呼吸声都匀匀的,缓缓的,睡得正深沉。王桂元感觉着享受,幸福,又和吴成山低声说,让她们多睡会儿吧。与吴成山同时出门,一左一右分开,捂嘴,举刀,抹脖子。把两个尸体拖拉进房门里。正说要悄没声去西两间房里刺杀另外三个糟害人的害人鬼,西厢房南侧茅房里,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上完茅房,正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同伴被宰杀,呜哩哇啦叫喊起来。王桂元抬手一枪,呜哩哇啦的叫喊声就没了。紧跟着是炮楼里扫过来一梭子机枪子弹,当院里被打得火星迸溅。一时间,整个炮楼周边,枪声,手榴弹爆炸声,繁繁闹闹响起。西两间正房里窜出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端枪,张望。王桂元连续举枪,啪,啪,啪。三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倒下去两个,剩下一个就地卧倒,举枪,啪,啪,啪,射击。炮楼里探照灯再次亮起,忽又熄灭,第二道大门被撞击,哐啷,哐啷,响,整个院子都颤摇。第二道大门被撞开,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领十几个蝗蝎们,蜂拥进里院。王桂元怕拖累吴成山和五个年轻女子遭伤害,边举枪射击,边往东厢房闪跳。刚闪跳到东厢房门口,就觉大腿根处一热,扑跌倒,紧接,就听见萍儿,翠儿,嘶声叫喊说:恩人,英雄,我姐妹们来帮你,你快往开撞东厢房门。只见萍儿,翠儿相随,端着两杆刚从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手里夺过来的长枪,向糟害人的害人鬼们射击。只射击一声,就再没声音了,两个年轻女子都不晓得怎样推子弹上膛。王桂元就地翻滚撞击东厢房房门,撞击开,翻滚进门里,继续举枪射击。吆喝萍儿,翠儿,快进门。萍儿,翠儿,像根本没听见,端着枪,挺着刺刀,只顾向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冲过去。都吼喊说,杂种们,你祖奶奶活够了,和你们拼了。你们有本事,就快来刀捅你祖奶奶,枪打你祖奶奶。翠儿第一个被枪弹击中脑顶心,当下就仆跌在当院一动不动了。倒下去那一刻,把枪向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扔过去。王桂元翻滚出门外,想要救援萍儿,翠儿。萍儿也把枪向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扔过去,又扔过去一只鞋。正要再扔另一只鞋,鞋已从手里滑落,身体也摇摇晃晃往一边倾斜。王桂元赶到,扶持住萍儿,一边往东厢房倒退,一边连续射击。一颗子弹斜穿王桂元额头,王桂元额前血水飞溅,只来得及说一句,萍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仰面倒下去,倒下去那一刻,看见萍儿胸脯上满是血,也看见周先生领着县大队队员,从第二道大门蜂拥进后院,宗长根和石财贵相随,翻院墙跳进后院里——炮楼那边,地动山摇一声巨响,一条人胳膊,拖拽一顶钢盔,半截黄色袖管,负痛的野犬一般呜咽着,嚎叫着,往童山方向飞去。

    战斗结束,检点伤亡:翠儿头部,胸部,多处中弹,牺牲;萍儿胸腹部中弹,双腿中弹,神志清醒,反复念叨:快救我恩人,快救我恩人。王桂元头部中弹,腹部中弹,腿部中弹,人已昏迷。搜索各房间,吴成山老婆服毒自杀,死前,怀抱一幅全家福照片。正面东三间房门紧闭,从里面栓死,撞开,只见吴成山和几个使女,躲在卧房窗根下一个墙角,挤作一堆。都龟缩下脖子,头顶椅子,凳子。宗长根,石财贵,从人堆里往起扶持吴成山,吴成山身子颤抖,稀软,想站站不住。只顾念叨:我对不起家人,对不起两个儿子,对不起我儿媳妇翠儿,萍儿。扶持他进入他自己的中三间住房,看见老婆面目安详,直挺挺躺在当炕,就一声不吭了。只是直愣愣看——再检点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人的害人鬼们全被打死;蝗蝎们一死两伤,其余全部缴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