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里风

梦的尾声4

    黎明的光轻轻地打在李向阳脸上,她睁开眼。起身走过布满雾气的草丛,山风寒凉,她抱紧双臂着急往山下走去。

    直到太阳升起,金色的光照在她薄弱的身上。她望着那条通往派出所的公路,一阵头晕目眩。

    她本想往前再走两步,但又想了想自己这副样子,别说吓到人家;再来就是办公人员也不一定这么早就开了门。即便就是开了吧,经过昨天一晚上这么长时间,没准早风里雨里传得满村都是。

    她细细思量一番,觉得不太安全。转而向身后的公交车站走去。她的脑子里很快就想到了张满堂,但也没过一会,仅存的一点点理智又在她身体里抓心挠肝道:确定吗?倘若张满堂将一切都说出去了,自己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她走得极慢了。她考虑这考虑那,可现如今却没有其他办法了。她不由悲哀的想:就这样,似哀草,随风飘零吧,飘到哪算哪。先找到张满堂,他要是还信得过,没准此时正在公交站或者派出所等着她呢。但派出所这一时半会她是不会去了,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想乘着最早的一班车离开这。等先离开这,再做其他打算。

    雾气刚消散过的路面并不见什么人,她缓缓走到站台,心下估摸着车快到了。她大概瞥了瞥四周,没有见到张满堂人影,心下有些失落。她不知他去哪了?或者有没有把自己的事放心上?

    她挨着一张长形条凳刚要坐下,旁边上来一个人喊道:“向阳......。”

    松懈的身体一个激灵,她脑袋紧绷的往声源处望去。只见李妈以极快的速度往这刚来了,像是等待已久,人轻车熟路就朝她跑来了。

    不作他想,李向阳慌乱无主。又开始一阵瞎跑。她知道公交站台是毫无指望了,至于派出所,那更是险中之重。

    她飞快地穿过一旁的玉米林,李妈就在身后穷追不舍,一直扩大嗓门喊道:“向阳......。”

    她哪里敢回头,跑得更加快了。只能听见风咻咻而过的声音萦绕在耳后,她大概是跑远了,已经将上了点年纪的李妈抛一段路了。

    她俯下声,喘着气。玉米林的前方悉悉索索传来声响,她实在跑不动了,紧张地抬头向那看过去。

    “姐。”李寻头上冒着薄汗,掀开林子,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喊道。

    他保持警惕先是观察了四周,确定没人跟来后。他把李向阳拉了进去。他从地上拎起一袋东西递过去。

    “这是什么?”李向阳安抚了下狂跳不停地心脏,问道。

    “你的一些衣服,还有点吃的......。李寻看着李向阳,有点心疼,接着自顾自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面包,说道:“没事,追不上来。姐,你先吃吧。”

    李向阳眸光复杂,她伸手推却道:“不,我不饿。我得走了。”

    她刚走没两步,李寻撵了上来,强制性将东西压她手上,从身上掏出零零散散的几十块钱,说:“派出所,乡路。你不能去了,那都有人,你得走山路,抄小道。还记得老家不,从那后边绕出去,要过一条小溪,沿着走,等你能看到采砂场了,你就出乡了。拿着钱,到路上找个私人车,之后......。”他又停顿了,没再往下说了,不知道是因为看着李向阳哭得泣不成声还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之后怎么办了。

    他等李向阳哭了一场,看着人走远,他情绪不受控制的往前跟了两步,站在林子中心处大声喊道:“姐,出去吧!等出去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姐了......。”

    八点钟的太阳已经有些热了,他拂开玉米杆子,失魂落魄走了出去。

    路上,李妈看到他,有些惊奇:“寻寻?你怎么在这?有看到你姐吗?”

    李寻摇摇头,说道:“没看见。”他蹲下身,李妈不明所以,也跟着蹲下身,伸手去扶。

    “怎么了?”李妈心里有点慌了,她给儿子匆忙擦去额头上的汗,望着孩子惨白的脸色,心里泛出害怕和担忧。

    “妈,我难受啊。带我回吧?”李寻这会眼泪下来了,哭着问妈妈道。

    李妈的五脏六腑顿时像绞在了一起,她动作轻轻地拍着儿子后背些许发愁些许安慰道:“没事。妈在啊,这就带你回。”

    说完,她好似提前察觉到儿子的虚弱,一把背起他,朝着田埂往家赶去。

    李寻将头靠在妈妈背后,他不敢回头看,哭得更凶了。

    李向阳按着弟弟的吩咐,她一路抄小道,走过了小溪,绕出了山林。她现在所站的位置,已经隐隐约约能够看见采砂场了。

    她站在公路上,盘算自己应该是出了乡。眼前两辆货车对立,霸占了整条小道。装满砂石的司机谁也不让谁,只在中间留了一条极小的缝隙。他们两两对视,又显得极有耐心,丝毫不顾及其他的人和其他要过的车辆。

    李向阳自觉倒霉,都已经想好绕路而行了。怎料身后又刚好传来闺蜜陈淑娜的声音,她回头看,果然是她。

    两人隔着距离,默契的相望了一眼。下一秒,陈淑娜几乎炸锅一般,一跃而起,飞奔过来。抓着李向阳的手就问道:“葵花籽,你怎么跑这来了?”快跟我回去,叔叔阿姨疯了,满村找你呢!”

    生怕李向阳不信,她又续说道:“也不止叔叔阿姨,几乎整个县,包括派出所,还有我们家的人都在找你呢。”

    “找我干嘛?”李向阳头疼道。

    “当然是找你回家啊!”陈淑娜一脸理所当然。

    “我不回。你走,你就当没见过我。”李向阳表情有些决绝了,不像是在说狠话,倒字字句句显得真心话一般,当机立断脱口而出道。

    眼看着李向阳挣脱开自己的手,就要离去了。陈淑娜急得跑上前忙拦着道:“我说,你这是整哪出啊?你能不能别再任性了?你知不知道大家为了找你都一夜没睡!不就是跟家里吵架了吗?你至于吗?有什么事,不能回到家,一家人好好说开啊!”

    “让开。”李向阳望着她,无奈道。

    “就不。我不会让你走的。”刚一口气说完长篇大论的陈淑娜立马接话道。眼睛时不时注意后方,直到看到自己的父亲,才急速张口大声喊道:“爸!爸!李向阳在这,你们快来!”

    远在人群中的陈家人,听到女儿的声音,挥开人群,开了条道。立马就要围了上来。

    李向阳见状,一把将碍事的陈淑娜推向家里人,自己从两车之间的缝隙穿过了,只留下一个仓促的背影。

    而这个背影却被飙车而来的李常刚好捕捉,他示意兄弟停下车,嘴里喃喃道:“哎哟我去,我看到我姐了。”

    兄弟连忙转头四处观看,应道:“没有啊。李常,你是不是眼花了。”

    “不可能!”李常下了车,越过人群。果然隔着那狭小的道看到了姐姐。

    他使出全身的劲一把撞开了正欲追去的陈家夫妻两人,高兴的朝姐姐那边直喊道:“姐!姐,你去哪啊?你等等我......!”

    紧随其后的兄弟见势不妙,着急的出声喊道:“李常,别去!危险......”

    可这时一切都太晚了,随着李常的介入,原本谁也不让谁的车,突然争先恐后的朝前开去。

    只听“兵乓”一声巨响,李向阳像是有预感地回过头,只见两辆车不知何时撞在了一起。一地上都是从中间处泊泊流出的鲜血,煞红了眼。

    她心里不知名有些难受,但还是想趁着这个机会逃之夭夭。直到下一秒,她好像大晴天被一个霹雳击中,险些瘫软在地。她隔着对岸嘈杂的人群声,清清楚楚分分明明的听到有人在喊李常!

    她不敢置信的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司机望着外面,显然也意识到出了事。两人这才从车上下来,望着还在往外滋溜的鲜血,都傻了眼。

    过了好半晌,才听陈淑娜父亲吼道:“愣着干嘛!快移车啊,把孩子救出来!”

    两人才晃过神来,惊慌失措,手脚混乱的爬上了车。

    随着车子倒退,李向阳下意识不敢再看了。救护车,警车很快就到临了现场。

    趁还没有被围起来,陈淑娜跑了过来。一把就抓住李向阳,说道:“是你弟弟,李常。”

    生怕她再逃跑,陈淑娜手里不由使上了劲。

    但这会再看李向阳,默不作声。恍如一个呆立的人形木偶,自己一动也不动了,任由着陈淑娜牵去。

    李寻在家刚躺床上没多久,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姐姐出逃的消息,而是自己的调皮鬼弟弟李常出车祸的哀嚎。

    李家人这会全乱了,当陈家“护送”李向阳回到李家的时候。在门口,李家老奶奶气的狠狠扇了李向阳一巴掌,哭天喊地道:“天老爷哦,怎么独独给我家派来一个索命鬼,索我孙子的命哦,作孽啊,真的是作孽啊......!”

    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把陈淑娜吓一跳。她忙挣脱李向阳的手,扑在自己父母怀里。

    李向阳没有抬起那扇发烫的脸,她无力的跪在地面。

    李妈走来,死命地拖着她进屋,死死地给门口上了把锁。

    “妈......。”李寻边抢夺钥匙边喊道。

    “你别管!”一向宠爱儿子的李妈一把将儿子推翻在水泥地上,不顾儿子的哭求喊叫,沉着脸气冲冲走了。

    整整三天,水米未进。李寻担心地拍着窗户喊道:“姐,你还好吧?”

    李向阳坐在墙角,披头散发,没有说话。她像是没有表情,回想过往种种,又像是认下了自己的命。

    不见回响,李寻急得用力拍打窗户道:“姐,姐!你别这样,你理理我好吗?”我害怕啊!”

    听到弟弟说害怕,李向阳眸光里才有点颜色,她爬过去,靠在窗边说道:“不怕,小寻不怕,姐姐还在呢。”

    这久违的回响,使窗外的李寻激动地揩了把眼泪。但又怕姐姐担心,平复了好久才敢说道:“姐,你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今天医院来电话,李常脱离危险了。”

    “李常?李向阳一直念叨道,好似自己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但过了好一会,又按捺不住心情哭出声来:“常常......,怪我,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他啊!我不应该走的,我不应该引着他往那个方向走的。这都怪我!他才14岁啊,他这么小的那一个人,旁边两辆这么大货车,他得多疼,得多受不了啊......,我这个姐姐有罪,我该死啊!!”

    李寻听着姐姐的哭声此起彼伏,也忍耐不住了哭着说道:“姐,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啊。你不能把错揽你自己身上啊,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又看不到他在你后面跟过来了......。”

    两人相继着哭了好一阵,李寻安慰道:“姐,姐。你再忍忍。等爸爸从医院回来,老弟想办法救你啊。”

    “嗯,嗯。”李向阳红着眼,满是哭腔应道。

    许久不再有声音传来,李寻应该是离开了。李向阳的手指轻轻地抚上窗户,好像想到了什么,气息上涌,她来不及平复,咳的好一阵停不下来。

    李妈夫妻二人终于从医院回来,走到半路,李寻就迎了上去,急道:“妈妈呀,你怎么现在才回,快把钥匙给我,我去开门啊。”

    见妈妈没有动静,李寻暴躁道:“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啊!姐姐好几天都没吃饭了,我想撬锁,奶奶不让啊。她一天到晚就守在那个破屋子门口,也不说话,她的意思是不是,如果弟弟出事了,要拿姐姐偿命?”

    夫妻二人听完这话,望着儿子,面色不再沉静,微微一动。

    男人望了眼妻子,冷漠道:“钥匙。”

    李妈无可奈何,只好把钥匙递给李寻,还不忘嘱咐:“你这孩子,跑慢点,小心摔着。”

    李寻风风火火地跑进家门,奶奶拐杖一伸拦着他脚前的路,说道:“在你弟弟没平平安安出院前,里面的人别想出来。”

    李寻动作敏捷,一跳而过。边着急的开锁边回道:“这是我爸妈的意思,奶奶你管不着。”

    他推开门,看到姐姐缩在墙角里。他刚想过去说说话,姐姐先看见门口的亮光,瞥了眼他,而后跌跌撞撞地跑卫生间吐了起来。

    等她吐完,抬起脸,眼边全是泪水。

    李寻看着姐姐这么难受,跑上前去,关心的问道:“没事吧?”

    李向阳摇了摇头,她洗了把脸,望着弟弟,惨白的笑了笑。

    “没事就好。爸妈回来了,我等会就替你求情去。”李寻满怀希冀说道。

    李向阳沉默着,没说话。

    饭桌上,一家四口人坐在一块。

    李寻捧着碗,拼命往里夹着荤菜,然后又想起什么,又急忙跑厨房取了空碗,自言自语道:“不行,这么吃得反胃,得搞素菜。”他颇感聪明的搞了满满当当,又觉得有点美中不足。只好将先前的荤菜也端上。

    “你这是做什么?”这里这么宽敞还坐不下你?”主位的男人一脸不悦,问道。

    李寻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怼道:“给关禁闭的人送饭,你们一个个想饿死她,我不想。”

    男人的脾气瞬间就涌了上来,正欲朝儿子发作,老太太一手拍在桌上,强压了下去。没什么食欲的她开口说道:“去吧。”

    李寻瞅了眼奶奶,才三步做两步上楼去了。

    他打开阁楼的门,问道:“姐,你不吐了吧?”

    李向阳摇摇头,鼻尖若有若无嗅到一丝饭菜香。

    李寻将一盘满满的肉放李向阳面前,像布置任务般说道:“把这些全吃了。”

    李向阳勉强笑笑,朝着他问:“要不要一起?”

    李寻飞速的摇摇头,又转身跑下楼去。

    他一边心不在焉的往嘴里送饭,一边旁敲侧击道:“是不是得让老姐上高中?”

    餐桌一如往常,一片沉默。

    李寻不死心接话道:“老姐的状态你们也知道,先前就闹过自杀。如果说要上高中,那是不是得把人放出来,调整调整情绪?”

    李妈想说什么,男人抢先制止道:“她现在疯疯癫癫的,照这样子,读不读也没什么关系。”

    “那你们想怎么样?”李寻放下筷子,只觉不妙,他一头雾水接着道。

    “还是找个人早早嫁了吧。”一直不吭声的奶奶终于开口了。

    男人见缝插针,本想借此机会说什么,但看了看猴急的儿子,故意让他先说了。

    果然,沉不住气的李寻站起来拍着桌子,急得对奶奶说道:“嫁什么嫁?老姐才18不到,还没到法定婚龄呢!”

    奶奶抬头本想质问孙子法定婚龄是什么时候?儿媳妇率先喊道:“寻寻,你这是做什么?没规矩。”

    “规矩规矩!您倒是全身上下都是规矩,你要不要出门看看,谁家当妈妈,当成你这样的?!”

    李寻气从心来,不管不顾直接开口道。

    面对儿子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指责,把这位历经百事的妇人呛得一时语塞。

    “那是我的姐姐,你们的亲身女儿。她不是咱们家里的仇人啊......。”李寻缓缓道。

    桌山的人又陷入在短暂的沉默,他们表情各有不同,各自复杂。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女儿。那就先留在家里,我养着她。”男人开口打破寂静道。

    本是最合适的圆场,李寻却慌地站起身来反对道;“不行!”

    “为什么?”

    “怎么了?”

    看着左右两边的人一齐出声不解问道,李寻十分坚持:“反正就是不行。”

    “胡闹。这事由不得你一个小孩子做主,等吃过饭,我们会去做思想工作,你就别管了。”男人用斩钉截铁的语气答复道。

    李寻心烦意乱的坐在座位上,痛恨自己的猪脑袋把事情越搞越砸了。

    下午的时候,李妈第一个进去阁楼。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眼眶红红的落下泪来。她在女儿20米开外的地方声泪俱下,她诉说着自己以往的不幸,希望李向阳能够多多理解她。情到深处,她抽噎着说:“这天下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子女。向阳,妈妈知道你恨着我,恨我偏心弟弟们;可说到底,你们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里又有舍弃你的道理?你的心不像弟弟们大大咧咧,你比较容易记妈妈的仇,但再怎么样?咱们母女一场,能过去的就都过去,以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好不好?”

    李向阳紧咬着下唇,并未吭声。这是她印象里,妈妈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泪,第一次对着她说了这么多话。这个在她过去记忆里一直强势的过分的女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与人相同的悲伤。

    可眼前的妇人不知道的是,做了这么多年女儿的李向阳从没有一刻从心底里埋怨憎恨过她,甚至,十几年如一日,近乎奢求的渴望得到她的爱。

    是啊,李向阳本身也是矛盾的。没有任何言语,心里平静的湖面却迟迟泛起波澜。

    妇人以为女儿还在为过去耿耿于怀,只好用手抹去泪花,转身走了。

    接下来进来的男人,将一沓作业本扔在桌子上。李向阳泪眼朦胧中看清,就想去抢。

    男人抬手,一巴掌将人扇倒在地上。他将本子一本一本撕了,似乎为了解恨,他当着她的面撕的粉碎道:“这声爸爸就这么难以开口吗?你不愿意叫是吗?这些都是你这些年写的小说是吧,你不是喜欢写吗?那我就全给你撕了。”

    “不要。”李向阳终于从喉咙里说出两个字,她完全就是哀求的模样了。

    男人不予理会,独自发狂道:“你想跑,可你怎么样也没想到,你信任的那位男同学他会背叛你吧?阳阳,你现在能体会这种被背叛的感受了吗?”

    李向阳匍匐在地上,听到这,突然笑了出来。语调里有数不清的悲痛凄凉,包括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就一直笑,一直笑,一直没停......

    男人被这笑声激怒了,他将废稿洋洋洒洒扔向空中。落下的纸张片段里,他得意张狂道:“两条路。留在我身边或者圈禁在我身边;你想跑,不可能。要么就从户口里迁徙出去,但除非那时你已经是一具尸体。否则到死你也别想离开!”

    他踩着满地的纸屑,看也没看地上的人一眼,大笑着出门去。

    她动作缓慢捡起纸片,字符,字句,被拆解的段落。都毫无例外的破碎了,她日以夜赴的心血,她摇摇欲坠的梦想,坍塌了,全不复存在了。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她没有力气去擦,她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哭了。

    奶奶走了进来,先是看着她道:“不许哭。”

    而后很自然地坐在椅子上沉声道:“确实没干人事,鬼上身了一样。但他是我儿子,你又是我孙女,要我一个老太婆怎么办?先呆在家吧,等到了年纪,嫁出门去。这件事就烂心底里,不要跟任何人说,这样对谁都好。”

    “啪嗒”伴随眼泪最后一次轻声落地。她脑海紧绷着的神经随着那一番话轰然爆炸,她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将椅子旁丝毫未动的饭菜拂在老人脸上,疯了一般夺门而出,往外跑去。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伸手揩去饭菜,心下已然意识到不好。

    李妈在厨房里听见楼梯的动静,疑惑的转头。下一秒,她推着儿子喊:“快,寻寻,快把你姐抓回来。”

    其次又大惊失色跑去客厅摇正在醉酒的丈夫。只是时间隔的久了,人这会是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动静了。

    李寻看着姐姐跑得飞快,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他压根就不想拦,他不仅不拦,他还找同学借车,反方向打算去找那个什么张满堂,让人好趁机带姐姐走。

    他和同学一路上将车开得飞快,等到张满堂家,这世事不知的男孩子,还在帮父母干着家务。

    两人之间并没有照过面,李寻只是听同学的,先开口喊:“张满堂?”

    “嗯,我是。你是谁?”张满堂在夕阳下半转身子问道。

    “李寻。李向阳弟弟。”

    张妈听到李向阳三个字,瞬间惊地手上拧着的衣服掉落在地上。

    张满堂弯腰帮妈妈捡起。跑向他们问道:“什么事?”

    李寻嘿嘿一笑道:“带我姐跑路。”

    “嗯?”张满堂不知所以。

    “别发愣了,去了不就知道了。”李寻说完转头对同学说:“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我就不去了。你送他去。”

    同学拍着胸脯保证道:“没问题。”

    随后张满堂稀里糊涂的被同学拽上车。张妈想上前,李寻拦道:“阿姨阿姨,没多大事。”

    张妈看着儿子被车载远,反问道:“如果没事。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李寻诚实道:“我不能去啊,我要是去了,我家里人会打死我。”

    “合着我儿子就不怕死?”张妈怒道,随即骑上自行车也跟了上去。

    李寻在她身后摆摆手道:“那不是一回事。你儿子起码不是自家人,我爸不敢往死里打。”

    一想到姐姐即将逃离困境,这个小男孩的心里便无比美气。他看着夕阳马上就要落下山去了,但一点也不急,他慢悠悠的一步步走着,在脑海里幻想姐姐逃出去后的美好未来。

    “到底怎么回事?”张满堂在路上连续追问道。

    同学见他性子急,生怕他半路跳车,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给他讲清楚了。

    张满堂听完后,犹如五雷轰顶。他脸色难看的用手推着前面的人道:“快。再快一点。”

    同学从后视镜看着这个吃错药的人,说道:“老哥。这已经最快速度了。再快也不可能比过火箭飞机啊,你别催,我一个新手敢这样开已经是不要命了。”

    “......”

    李向阳穿过桥,来到上次她与徐娇娇会面的地方。这才多久,她便来故地重游了。她无数次回想徐娇娇的样子,试图给自己一些活下去的勇气。可她没做到,她还是傻乎乎的一个人站在楼台的柱子上,从上往下俯瞰。

    天还没来得及黑,她的这番举动很快便吸引了周遭的人。

    大家在下面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敢上前。

    张满堂路过这里,看着围观的人群心中大叫不好。他示意同学将车停在路边,同学颇为不满道:“离下一个公交站还有点远呢,你非从这下干嘛?”

    张满堂急道:“我就从这下!你先停。”

    “哐当”一声,车子刹车失重倒在地上。还好张满堂反应快,一早就跳了。

    被压着的同学有些尴尬道:“老哥。真对不住,刚上手,刹车这块还不熟,改天我再练练。”

    张满堂帮他帮车子挪开,没说话。便十万火急的朝人群跑去了。

    数以万次的目光交汇,料谁也没想到这竟是永别。

    李向阳站在上方,望着张满堂道:“这一刻间,我觉得你离我好远啊。”

    张满堂慌道:“我就在这。李向阳,你听见了吗?我就在这,我一直都想陪你走下去,我怎么舍得走远。你别吓我,你快下来!”

    李向阳笑了笑,她张开手,感受傍晚的风温柔吹过她的身体。她要将这世上发生的一切,都刻进骨子里。直到这具承躯体的记忆宣告死亡,再沐浴熊熊烈火燃烧干净。不燃也没关系,她想,那就将它葬在土地,等日久天长,腐蚀干净。

    “谁?她就是李向阳?我听我小孩说,她不是经常在学校闹自杀吗?”人群里有人说道。

    “唉,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说不准是脑子有病,又发神经了。”有人惋惜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就是一种节目噱头。”一妇人很专业的发表起自己的看法。

    “啥叫噱头?”立马就有人问了。

    刹那间,本就议论纷纷的人群更是直接炸开锅来,喧闹声一片。

    “这还不好理解?另一人吐着瓜子皮解释道:“就是好端端一个正常人,要死就死,谁整这出?”

    “就是嘛,要是换我,要死就找个隐蔽的地方偷偷死好了。谁像她一样,大张旗鼓,生怕别人看不见。”吐瓜子壳旁有位妇人沉思片刻,出声道。

    “放心,依我看,就是作势。指定等着人来救嘞。”先前那位发表看法的妇人接着第二次推出自己的专业判断。与此同时,还不断眼神示意周围的人看向张满堂。

    她们带着好奇又疑惑的眼神来打量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亲启,说出来的尽是不堪入耳的话,怎么会如此恶毒呢?难道是人心吗?

    一位老人家拄着拐杖也凑近了这片热闹,头发灰白的她早已看不清李向阳的身影。只是凭借少有的耳力知道了个大概,半晌过后,她才张开那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巴说:“要死也别死这儿嘛,这一块儿还住着这么多人呢,这小丫头是真不知道晦气。”

    “可不嘛。”有人接话道。

    佝偻着的身子从张满堂旁边挤过,她试图凑近点,好看得清晰。

    张满堂抬头望着天,一时之间竟然看不透这是怎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极具圣贤,却又不是遍地都是圣贤。

    “李向阳,有什么话我们之后好好说,你先下来,我求你了。”他的眸光从天上再转移到楼台上,言语几近哀求,就差直接跪下了。

    “小伙子,别拦啊。她不是想跳吗?我今天倒要看看她敢不敢。”一约莫30出头的大姐私底下劝道。

    “就是就是。”听见的人忙着附和。

    “那万一人真想不开,跳了咋办?”难得有个正常人开始担忧了。

    “怕啥啊,死的又不是你家孩子,你今天就是纯粹看个热闹。”

    “你这人说话咋这么难听?你喉咙里卡着刀剑了?”

    “别气,我的意思是说她要跳就跳,要死就死。总之都是她自己活该,又不是我们在场的谁逼得或者说动手害死的。”

    “没错,说得在理,像那么回事。”

    “......”

    李向阳站在上方,对台下的话置之不理。此刻的她就像身体里住着两个不同的灵魂,一个在拉她解脱,一个在拉她重新感受,苦苦挣扎,却难抵人心。她心下的思想斗争终于在夕阳落山时结束了。

    她轻轻一跃,像一只会飞翔的鸟,她的身体轻的好像只剩下身上的羽毛。她终于解脱了,她的脸庞带着风速,她清楚的看见张满堂,离得是那么近又好像那么远。

    她就这样没有告别,离开了。躲开在意的弟弟们,她趁着无人知晓,自我陨落了。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快,人群再次炸锅了。不少围观者感到害怕,都推搡着,争先恐后的离开现场。她们当时说过的话还不过十分钟就被一举推翻了,大家伙齐心念着:阿弥托福。仓惶离去。

    张满堂不敢置信,惊慌失措喊道:“李向阳!”

    他望着那具尸首,连跌带爬爬过去。他身子发抖,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他跪在地上,低下头问她:“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非要做傻事?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我带你走?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你起来...你起来告诉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向阳,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赶紧醒过来,不要吓我好不好?”

    向往于光明终结于黑暗,那阁楼独自盛开,仅此一朵的鲜花,终究在不合适的人间悄然落寞。

    都是恃强凌弱,故作神明的普通人吗?这结局不应该这样,她才是那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所以是她活该?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吗?

    最可怕的不是来不及,而是明明来得及却脱离掌控。

    他哭得撕心裂肺,十指抚上脸,眼泪从狭小的夹缝中涌出来。他狠狠推动指尖,就要从眼睛深处剜去。

    “满堂!”迟迟赶来的张妈先是惊愕慌乱的望着儿子眼前那具尸体,然后一把抓住儿子带有血迹的手往自己身前靠。这位容貌秀丽的妇人哭着央求道:“我的好孩子,你可别想不开,做傻事啊!不然你让妈妈怎么活啊!”

    “妈?听着熟悉的声音,张满堂看不见,只是迟缓缓喊道。他的情绪恰如山洪决堤,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出来:“你骗我!!!”

    张妈满心愧疚的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今这副场面,倒也不知道在向谁说了。

    张满堂激动的流出血一般的泪,他死死的抓着母亲身上的衣裳,昏了过去。

    春华秋实兰因絮果,怎样都好。他知道这辽阔的大地上再也不会有李向阳了,那迟来的后悔在心间跳绳,一上一下,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去平复了。

    一片漆黑里,张满堂如同陷入幻境。他手上提着灯,看到前方完完整整的李向阳,她好像受了惊吓,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偷偷用眼睛瞥他。

    他失而复得的望着她,心下一阵委屈,他走上前开口说道:“李向阳,没有你的地方我如入无人之境。”

    只有灯光半刻照亮了她,她犹豫了会,应道:“张满堂,欢迎来到无人之境。”

    他想伸手轻轻触摸她,人却消失不见了。他提着灯,在原地四处喊道:“向阳......向阳......。”可却无半点声息,好似刚刚的一切又转变为梦境了。

    2019春天。

    张妈察觉到儿子的动静,不敢相信的连忙叫来丈夫。一家人都关心的围在床边。

    张满堂动了动身子,眼前一片漆黑。

    张妈紧紧的抱着他道:“儿子,你已经睡了快两年了,终于醒了。”

    张爸也紧紧地抱了上去,老泪纵横,还依旧强装镇定道:“满堂,一定饿坏了吧,想吃什么给爸爸说,爸爸去给你做。”

    张满堂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桎梏,他哑着嗓子答非所问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一家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但管那么多呢,奇迹发生了就行,只管快乐就好了。

    清明节,张满堂执意下楼,要跟着去扫墓。张妈原本不同意,怕他眼睛......,但坳不过儿子百般请求。一旁的张爸变得温柔了,他扶着儿子道:“你放心,有我在,满堂就不会出事。”

    说完,他习惯的朝儿子笑笑,尽管知道儿子看不见了。

    随礼制祭奠完张老爷子,要赶返程了。

    张满堂问道:“她呢?”

    叔伯们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他在说谁,张爸爽快回道:“我带你去。我就知道你小子想见她。”

    两人又行了很长的一段路,张满堂若无其事问起她家里人。

    张爸长叹口气:“听人说家里发大财了,在你朋友出事的半年里就搬家去省城了。”

    ......

    “好了,到了。”张爸牵着儿子走到一座坟前。

    张满堂伸出手在空中比划,张爸不解道:“什么呀?”

    “字。”

    “哦。这你得蹲下来。”说着,张爸将儿子扶到墓碑前,让他慢慢蹲下。由着他用手指去抚摸墓碑上的字。

    张满堂的手四处乱点,过了好久,才在中间清楚地摸到李向阳三个字。他嘴角边有些笑意,十分高兴满足道:“是这。”

    “哎呦,你小子。这是不相信爸爸啊?”

    “没。”

    他熟练的从父亲口袋里取出酒,刚倒下一半,父亲连忙拦道:“我的傻儿子,人家女孩子不喝酒。”

    张满堂挣脱开父亲的大手,应道:“我知道她不喝。我只想她记得我,别一个人在那边,那么轻易的就把我忘了。”

    随着酒瓶的空落,山风吹过酒香扑鼻。

    他站起身子喃喃自语,不知是朝谁说道:“春天了,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