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能力的枪口已经瞄准自己，但心中的扳机却迟迟未能按下。杜哲那表白似的话语提醒了丘壑一件事，那就是将完全自我刨析的结果与他人共享，如此深厚的信任是否过于鲁莽了。尤其是对于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来讲。

    信任本身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下定决心使用信任却很难。被人信任意味着接过沉甸甸的责任，而信任他人，意味着将责任背在肩上，负重前行。对于从小就备受瞩目的丘壑来讲，父母深厚的期许，家族未来的希望，两派斗争的调停人......15年来的生活如同一叶小小的扁舟，始终在被称之为“责任”的浪涛中起伏颠簸。想走到哪，想停在哪，已不再由船夫决定，而是只能任凭巨浪摆弄。

    丘壑厌倦了这样。于是乎，在一个平凡的夜晚，躺在床上回望一天的男孩突然相通了些什么，摘下了肩上的沉重。第二天，丢掉昨日的他脚步轻盈，从此以后便漠然地远观着他人的情感，享受着被信任所带来的体验，但自己绝不踏入雷池一步。

    丘壑并不害怕信任杜哲后可能存在的背叛。比起这个，丘壑更害怕的是，因为双方能力的特点，一直以来缺乏情绪体验的杜哲大概率会误解这次“工作式”的“被信任”，从而主动打破二人之间“熟悉的陌生人”这一关系，转而也用信任回应丘壑。而已经暴露自己的丘壑早已已无路可退，不得不直面杜哲的感情，久违地背负上相互信任所带来的责任。这无疑是丘壑不愿意见到的。

    两人的初识是在三年前的丘族境内。

    刚刚上任财务部副部长的杜吕带着杜哲来到丘族考察拜访。作为正处于上国政治经济中心的新贵，丘族两派都累足劲想要获得杜吕的支持，或者说是阻止敌对派得到好处。自然而然地，丘壑又成为了两派妥协的产物。于是乎，原本在家摆烂的男孩被迫穿戴整齐，全程陪同着家族高层与杜吕的会谈事宜。就这样，在第一天晚上的迎接晚宴上，丘壑与杜哲二人第一次见了面。

    得益于思维的客观性，丘壑时常将刚刚第一视角感受过的经历用类似第三人称的反省模式再次审阅一遍。并不是为了令自己时刻保持客观，更多的是为了打发时间。

    可正当男孩兴致勃勃地复盘观察着饭局前的寒暄时，丘壑敏锐地发现，若将大厅里所有人的交流按距离分成多个部分来观察，总会有某一段时间，每个部分似乎都受到杜哲的话语的影响。也就是说，大厅里的人们似乎都有意无意地针对他的语言做出了反应，或是侧头张望，或是自然的停顿叙述等。况且，在自己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即便自己在与他人交流的时候，明明是作为背景音的杜哲的话语，虽然当时没有意识到，但现在回想却能十分清晰地复述出来，无论自己与杜哲的距离如何改变，他都始终能够听到那平调的语句。

    这明显是不正常的，就好像那位部长公子说得话像是有生命一般附着在场上每个人耳边，当你想要主动听取时，它就会十分自然地进入人们的脑子里，达成交流；当你不想听时，便会自觉地充当起背景，被你的注意忽略。

    丘壑压下心中的震惊，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起杜哲。可这越是观察，却越是令人心惊。

    满怀好奇的男孩惊异地发现，只要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杜哲身上，无论自己离他多远，无论自己是否在和别人说话，无论杜哲是否是在与旁人悄声交流，甚至当在捂住耳朵后，丘壑都始终能极为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就像是有另一张嘴巴凑在自己耳边，无时无刻地转述着其主人的话语。

    终于，饭局接近尾声，忍受不了未知的男孩急急忙忙地离开座位，端起盛满果汁的高脚杯，朝着杜氏父子走去。

    “杜吕叔叔，杜哲大哥，欢迎二位拜访丘族，希望今天的饭菜能合你们口味。小子丘壑由衷地祝愿二位能在这里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一板一眼地念出这有些僵硬的台词，丘壑举起酒杯，浑身不自在地躬身问候。

    “你就是丘壑啊，不愧是丘族的天才，小小年纪就已经声名远扬了。来儿子，咱们跟小壑一起喝一杯。”杜吕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丘壑举杯说道。

    没有更多的废话，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的饮料，丘壑盯住杜哲，有些乖巧地说道：“我从小就很好奇皇城的生活是怎样的，再加上过不了几年我就要去进修了。所以能不能请杜大哥给我解解惑，帮我提一提注意事项呢？”

    “没有问题，儿子你就去和小壑好好交流交流，正好你们也没差几岁，应该还挺有共同语言的。”杜吕哈哈一笑，随即挥挥手答应了男孩的请求。

    听此，丘壑眼神一亮，对着杜哲那张死人脸热情邀请：“不知道杜哲大哥吃好没，若是方便，还请随我移步到书房如何？”

    杜哲有些怪异地看着丘壑，嘴角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点点头回答道：“好的，请小兄弟带路吧。”

    二人离开热闹的饭厅，来到安静的书房坐下。丘壑泡好茶，送至杜哲身边，没有任何铺垫，毫无征兆地开口问道：“请问杜大哥是怎么做到就算堵住耳朵也能听见你的声音的呢？”

    正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晃，险些洒出滚烫的茶水。杜哲一脸惊愕地盯着眼前的才子，沉默片刻，微微抿了一口茶水，随后身子微微前倾，壮硕的身材带来充足的压迫感，一板一眼地反问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你是怎么发现的？”

    “只不过是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罢了。怎么发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好奇你的回答。”

    “天赋而已。大概十一二年前我突发恶疾，失去了听觉与声音。但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发现自己依然能和他人对话，不再是依靠唇舌，而仅仅靠内心语言完成沟通。”

    “那你日常岂不是很难度日？毕竟尘世中车水马龙的杂音也是信息的主要来源，可它们却并没有心声。”

    “但周围的人有，我可以根据人们对外物的感受来拟合想象出外界的声音。”

    丘壑一脸见鬼似的模样盯着杜哲，随即有些劳累地捏捏眼角，余惊未消地说道：“这可真是神奇的能力啊，你能活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

    “深有体会。”杜哲眼中浮现出一丝惆怅，随即立马消失不见，对着眼前的男孩问道：“你很奇怪，我这天方夜谭般的回答一般人听后都会质疑真假吧，这毕竟是违背常理的事情，而你却似乎只是在好奇能力是什么，根本不质疑我是否真的有能力存在？”

    丘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思索片刻后继续问道：“杜大哥你说你是十一年前的某一天获得能力的？”瞅了瞅逐渐不耐烦的僵尸脸，丘壑连忙补充道：“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了，还请大哥你能为我解惑。之后若你有什么问题，我必将如实回答。”

    不自觉地理了理衣领，杜哲压下心中的不快，板着脸回答道：“没错，具体时间记不太清，但肯定是十一年前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至于我的问题也很简单，为什么在面对超出世人常理的怪事时，你能表现得如此自然？仅仅凭借观察就能够笃定我有问题？”

    丘壑闻言邪魅一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侧躺在沙发上，对着杜哲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咱们之间的交流效率是不是太高了？面对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仅仅是两三句话就将自己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公开，你真的有考虑过前因后果嘛？”

    杜哲脸上先是僵硬了一瞬，紧接着极度的怀疑与不信任扑面而来，两只手同时伸进兜里，健壮的身体猛地绷直，蓄势待发。

    “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刚刚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你一直处在我的超能力影响范围内。”丘壑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的能力与思维相关。前不久我才发现自己不仅仅可以提高自己的思考，还能影响他人的思想。虽然你会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过于鲁莽，但是仔细想想，你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应对方式。既然能够仅在第一次接触中就敏锐地挖掘出深藏的秘密，那么无论之后怎么糊弄，只要稍有不慎，自己的秘密仍然会暴露。这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以此试探我的动机。所以说，我并没有控制你的思想，我只是帮助你更快一步剔除掉多余的想法，直接选择最合适的应对方式，加快咱们之间的交流效率罢了。”

    很难理清此刻杜哲的心情。此刻的他既惊讶于世上还存在其他拥有能力的同类，又感觉现在自己似乎脱光了衣服坐在别人跟前。终日读取他人心声的人终于品尝到自己内心被窥探到的羞耻感。

    深吸一口气，杜哲强迫自己平复内心的摇摆，看着眼前那令自己极度不舒服的男孩，谨慎地问道：“所以，你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些吗？你还有什么目的？”

    闻言，丘壑眼神一亮，猛地撑起上半身，不理会对方应激般的反应，自顾自亢奋地说道：“我想知道能力运行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能力，为什么仅仅只是我们才有能力......总而言之，我希望深入研究有关咱们身上超能力的一切问题。以前只是我一个人在盲目摸索，现在，我希望你能与我一起探究能力的奥秘！”

    并没有预料中的抗拒或是犹豫，面对着目光灼灼的丘壑，杜哲终于找回平日里熟悉的冷静，几乎没有过多的思考，便淡淡地回答道：“好，我答应。”

    “你可以花时间考虑......哈？”突如其来的同意让丘壑摸不着头脑，狐疑地盯着恢复面瘫的男人，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展颜一笑，搓着手嘿嘿说道：“那自然是好啊！你我之间不必过于亲密，互相保密、互为实验对象、共享成果就好。祝愿咱们能早日探明这条无人问津的道路。”说完，抽出右手伸向前方。

    杜哲没有犹豫，一把抓住对面的手掌，随意摇晃两下，满含深意地应和道：“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