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世界尽头归来

第九章 二月的烈阳

    纪元791年二月。

    北半球迎来了春天,气温逐渐稳步攀升。

    结冰的潮黑河开始解冻,共和国的首都正在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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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三环中路附近,某处高档住宅区。

    刘建光挂断电话,后仰着陷在沙发里,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原本精致的发型乱成了一团稻草。手中的香烟沉闷燃烧,灰雾袅袅飘过他的面前,将那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映得有些可怖。

    “先喝口吧。”莫凤娇缓步走来,递上一杯绛红色的饮料。

    “嗯。”明明是最爱的红岩果汁,刘建光却只抿了一小口。

    “怎么样?”莫凤娇在刘建光身边坐下,轻轻为对方揉捏肩膀。

    “还是之前那样,没啥实质进展。”刘建光低着头垂着眼,使劲揪住自己的头发,似是想以此保持清醒。“平时一个个都挺能吹,真要用到他们的时候,没踏马一个指得上的......”

    “对不起,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望着刘建光猩红的双眼,莫凤娇不由得鼻头微酸,下意识握住了对方的手。

    “你可别这么说,已经帮大忙了......”刘建光把莫凤娇搂进怀里,轻抚女孩的三千青丝。

    “别折磨自己了好吗?看你这样我好难受......”

    莫凤娇只觉如鲠在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望着那双噙泪的美眸,刘建光心头莫名悸动。

    自从李暮雨失踪后,刘建光就再没去上班,每天发动各种关系网,企图寻找自家好友的下落。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莫凤娇时常陪伴左右,在为他提供精神慰藉的同时,还联系到远在寒沼市的亲人,用莫家的渠道参与了搜寻工作。

    犹记得那个晚上,莫凤娇想要见面,刘建光却在花天酒地,便拉出李暮雨当挡箭牌。当李暮雨失踪以后,那日的谎言便不攻自破,可莫凤娇非但没有因此怪罪,反倒毫无怨言地付出着真心,如此则令刘建光深感愧疚与不安。

    “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乐意。”

    “谢谢。”

    “嗯......”

    刘建光温柔俯下身子,轻吻了莫凤娇的额头。

    女孩的脖颈逐渐涌起绯红,脑袋顺从地陷进对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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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台的窗子没有关好,微凉的春风渗进屋内。

    齐筱雅坐在地砖上,眼角犹自挂着泪痕。

    手中照片已然有些褪色,正是她和李暮雨的合影。

    “小雨......”

    齐筱雅盯着照片,见那时的自己春光灿烂,身旁的男孩则稍显青涩,脸上洋溢着清朗的笑容。作为一个多情之人,她纵是分手也难忘旧爱,此时看着看着便有些心堵,视线挪移间则又瞥见一串手链。

    “是那时候的......”

    这条手链有些氧化,银色光泽趋于黯淡。

    齐筱雅把玩着手链,记起这首饰的来历。

    那是高中的时候,她被一个在政府任职、人过中年的油腻男骚扰。得知此事的他谋划多日,很快摸清了对方的底细,连同其妻子的工作单位、乃至女儿就读的学校,也都给查得一清二楚。

    拿到相关信息以后,他便迅速展开行动,悉心收集油腻男骚扰的证据,同时提前写好了举报信和新闻投递稿。待一切准备就绪,他便找了个良辰吉日,选了个摄像头密集的地区,与对方来了一场“不期而遇”。

    那天她没在现场,只听说他一改随和的性情,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面对突如其来的挑衅,油腻男没忍住动了粗,他则直接往地上一躺,嚷嚷着要求路人报警,随后与施暴者双双被带去安治局。

    面对一个尚未成年、无权无势的高中生,油腻男起初根本没放在眼里,妄图靠自己的人脉直接摆平。待得知有好事者拍了照、将冲突画面发到了网上,这位官老爷才感觉到头疼,反复权衡半天最终提出私了。

    后续的调解中,油腻男依旧蛮横,只愿意补偿少量医药费,并且表示若不同意和解,那么以后便“谁也别想好过”。面对这种低级威胁,他却是不紧不慢地道来,将自己事先掌握的情况、乃至后续打算悉数摆到台面上。

    意识到自己上了套,油腻男终于开始害怕,自忖如果不谨慎处理,恐怕会落得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官老爷终于低头认怂,给了他一大笔赔偿金,并写了道歉信和保证书,承诺今后绝不再骚扰她。

    他用这笔钱给她办了生日聚会。

    这条手链便是那年的生日礼物。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齐筱雅双手抱膝,蜷坐在阳台的墙边,凝望着皎白的月光。

    其时已是午夜,卢峰正在卧室酣睡,她却始终都没有困意。

    齐筱雅依稀记得,刚跟卢峰谈恋爱时,自己仿佛泡在蜜罐里。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新鲜感有了消退的趋势、当激渐向平凡与琐碎过渡,她眼里的现任便也不再完美,继而常常会想起前任的种种好处。

    “怎么就分手了呢......”

    齐筱雅于不觉间陷入遐思,想起分手以前最后的见面。

    那是大二的冬天,她与他冷战数日,最终在电话里提出分手,并告诉他今后不必再见面。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几乎不会翘课的他,硬是缺席了重要的期末考试,横跨半个首都来到她的宿舍楼前。

    她起初闭门谢客,可到了夜深人静时,隔窗却见他仍在原地。她终究是个多情之人,此时见他被凛风吹得发抖,便梨花带雨地跑下宿舍楼,于夜空之下与对方纵情相拥,有关分手的宣告也被咽回肚里。

    那时夜色渐浓,她曾试探性地问他,是否已经错过了返程的末班车。可他见她态度缓和、绝口再不提分手一事,便耿直地看了眼手表,先是抱着她使劲亲了一顿,随即慌里慌张地跑向车站,只留她在自己一人原地凌乱。

    “当时怎么想他来的......”

    “一根筋,不懂浪漫,没时间陪我......”

    “还有什么来的......”

    对于当时的心思,齐筱雅已然淡忘,只记得过了一段时间,她心生厌倦地再提分手,而这回他也没再挽留一二,两人的恋情则就此宣告终结。通过朋友的转述,她知他平生头一次喝得烂醉如泥,又参加了大学生涯里唯一一次补考,而种种失态的起因则只关乎情之一字。

    “确实很笨拙,但又很用情。”

    “其实回过头来想想,他那些毛病算个啥?”

    “卢峰只是会哄女人罢了,并不是心里有多在乎我。”

    “......”

    “琢磨这些还有啥用......”

    “他都已经......”

    念及失踪的前任,齐筱雅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又一次涌出眼眶。

    明明已是初春,她却感觉浑身冰冷,可偏偏忘了要把窗子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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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首都西南四环。

    鞠各庄,安治部家属楼。

    宽敞的客厅里,一名少妇围着围裙,正在麻利地打扫卫生,桌上的饭菜冒着喷香的热气。一个小姑娘坐在沙发上,正饶有兴致地看电视,待听见屋外传来开锁声,当即欢呼雀跃地冲向家门口。

    “爸爸下班啦!”小姑娘张开双臂来了个飞扑,使劲撞进吴运鲲怀里。

    “宝贝儿,举高高!”吴运鲲托住女儿的肩膀,使劲朝高处举了几下。

    “真难得能准时回家。”少妇帮吴运鲲脱下风衣,随后递上香浓的热茶。

    “还是家里的饭香啊......”闻到满屋饭菜香味,吴运鲲满足地眯起眼睛。

    “爸爸,明天我想去海洋馆!”小姑娘拽住吴运鲲,撒娇似地晃悠起来。

    “那明天让妈妈带你去。”吴运鲲摸摸女儿的脑袋,眼神里满是宠溺。

    “要爸爸一起!我爸爸一起!”小姑娘的嘴巴登时撅得老高。

    “爸爸明天还要值班,下回一定!”吴运鲲告饶般地赔笑道。

    “乖,别难为爸爸啦。”少妇温言细语,把吵闹的女儿搂进怀里。

    妻子温柔贤惠,女儿活泼可爱,家庭美满和睦。

    此刻吴运鲲尽享天伦,只觉得自己不枉此生。

    ......

    夜深人静。

    妻女早已睡下。

    吴运鲲来到书房,将屋门轻轻反锁。

    玉珏光芒播撒,旋即归于黯淡。

    有声音莫名传出,听上去稍显刺耳。

    “什么事?”

    “送走了吗?”

    “还用问?”

    “......那就好。”

    通讯很快结束。

    吴运鲲收好玉珏,深深地吸了口气。

    吴运鲲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批人里有对母女,年龄与自家妻女大致相仿。他很明白“送走”代表什么,在同理心的影响之下,情绪也略微有些低落,不过就仅此而已。

    在吴运鲲的观念里,生命本就有贵有贱。

    为了那个伟大的目标,这些只是必要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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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头绪吗?”

    “完全没有。”

    “禄田先生怎么看?”

    “是我哥在帮着查。”

    没有阳光的客厅略显阴沉。

    上官凝漪蜷坐沙发,捏着壶盖来回旋转。

    秦教授在少女对面,端着茶碗眉头紧皱。

    “你还没告诉令尊?”秦教授若有所悟地问道。

    “他每天那么忙,才没空管这些。”上官凝漪摇了摇头。

    “那可未必,毕竟是你的事。”秦教授如是说。

    “在他眼里,这可不算正事儿。”上官凝漪挤出一抹苦笑。

    转眼已是傍晚。

    上官凝漪告别秦教授,来到学校附近的斜街。

    走进经常光顾的小面馆,她找了个位子径自落座。

    眼见熟人光临,面馆老板想都没想,便端来牛肉汤和两碗面条。

    过得片刻功夫,却见那男孩迟迟没来,心里则不由得有些纳闷。

    “撤一碗面?”

    “没事儿,您放这儿吧。”

    望着少女失神的双眼,老板自认为猜到了答案,便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心里暗骂那小子不懂得珍惜。上官凝漪则以手托腮,盯着面碗怔怔出神,许久都没有动筷子。

    听说失踪者的亲友们,都会经历相似的心路,即从震惊到拼命寻找,再从拼命寻找到无尽等待,又从无尽等待变为无奈认命。上官凝漪很清楚这点,却不甘心成为其中一员,所以这些天始终在寻找他。

    当然,只是通过自己的关系,并没有对父母开过口。

    父亲是个理智的人,绝不会做无用的事,譬如在烈阳共和国寻找失踪者。如果退一步讲,倘若失踪者是自家女婿,父亲兴许还会为此努力,可不管在她心里有多重要,那人说穿了只是个大学同学。

    至于母亲那边,想来会纵容这份任性,只要她张嘴便会帮忙找人。不过与此同时,母亲想必也会借机劝说,希望她能尽早放弃幻想,以免让不切实际的希望徒耗心神。

    “呼......”

    上官凝漪有些烦躁,于是长长吐了口气,失神的眼中扬起一抹异色,似有某些情绪在脑中来回搏斗。在老板震惊的目光中,少女将两碗面条倒进汤里,带着一股狠劲炫了个盆干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