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琼离开星峦省时，为了方便失踪者一行，便与附近的同事做了沟通。李暮雨观辛河修为不强，明面上也不是高官要员，想来不太可能是绑匪高层，便准备直接将这人交给四十一局处理。

    “思盈，好久不见。”聂宸渊结束战斗，周身杀气缓缓收敛，这才走到方思盈面前，抬起干净得过分的袖口，为对方拭去额前的冷汗。

    “宸渊......”方思盈大脑早已宕机，呆立良久才张开嘴巴，吃力地挤出很久都没喊过的名字，两行滚烫的泪水也随之滑落脸颊。

    “小琴，这......”鲁山同样惊魂未定，先瞅了瞅犯愣了方思盈，又望向曾有一面之缘的上官凝漪，过得许久方才试探性地询问妻子。

    “说来话长，先收拾一下吧，防止有人路过。”柳琴闭上眼睛，开启灵能视界感知了片刻，随即朝同伴们打了个响指。

    失踪者们心有默契，闻言麻利地分头行动，只用短短几分钟时间，便初步完成了现场清理，让附近几乎看不出痕迹，工作效果直逼专业人士。荀焱枫和肖遥最先腾下手，便把唐威的钢棍借了过来，像挑生猪一样两头抬起辛河，大摇大摆钻进台地对面的密林里。

    跟随荀焱枫的脚步，其余人也鱼贯而入，寻了片人迹罕至的空地，蹲在密林的阴影里开始交流情况。无论鲁山还是方思盈，都并非国内高层要员，李暮雨便也有所选择，着重阐述了失踪案的真实情况。至于和平之下的巨大阴影，以及回国前后的诸多大事，就只拉杆条地简单说了说。

    辛河作为渗透者，固然对组织尽心尽力，可受自身级别的限制，掌握的秘密却也不算太多。此时被捆在众人边上，旁听着闻所未闻的情报，他在怔然之余也感觉错愕无语。待了解到云堑市阴谋破产、上官家大夫人安然无恙后，则更是难以抑制地喘起了粗气。

    “嗯？你知道这事儿？”李暮雨有所察觉，便拽掉辛河嘴上的抹布。

    “我......呃啊！”辛河半张着嘴，心里正琢磨说辞，便挨了一记电击。

    “我问啥你答啥，别打嗑呗儿，听明白了么？”李暮雨晃了晃食指。

    “明白！明白！”辛河迅速认清形势，如捣蒜般使劲点头，没等李暮雨继续发问，便噼里啪啦抖出一堆话。“组织之前下了命令！让我们全体保持静默！听说云堑市这次行动！也是上面被逼急了！冒险搞一波大的！”

    “所以你才会惊讶，为啥这都没成功......”李暮雨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毕竟是湮星牵头！提前布局了好些天！”辛河是个软骨头，不敢像很多同僚那样舍身成仁，被李暮雨略一逼供便知无不言。“听说碧影大人都去了！还带了一大堆净化者！怎么想都不可能失败......”

    “那碧影到底是什么来头？”李暮雨闻言来了兴趣。

    “碧影，碧影是顶级净化者！”辛河停顿了一下，见李暮雨又要动手，忙不迭继续往下说。“净化之主座下！就属‘三影’地位最高！碧影之上还有黄影和赤影！”

    “嗯，确实挺猛，对得起这个名声。”李暮雨自言自语般说道。

    在犯人审讯方面，四十一局才是专业机构，所以李暮雨没想浪费时间，早就打算把这项工作交给夏琼的同事。至于碧影的问题，他本就是一时兴起，问完以后便堵上辛河的嘴，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众人交流的时候，柳琴一直抱着女儿，任由丈夫紧紧搂着自己的腰。聂宸渊不知如何自处，只能下意识远离柳琴，跟方思盈并肩站在一起，与同样手足无措的前任保持着半臂距离，眼睛时不时偷瞄不知已经算不算分手了的现任。

    其时已近晌午，李暮雨说完了正事，这才向鲁山依次引荐一众同伴。介绍到聂宸渊的时候，他也表现得极为识趣，只用三两句话便一带而过。鲁山对此并未留意，倒是鲁诗楠张着眼睛，用好奇的目光反复打量母亲和聂宸渊。

    鲁山作为高校教授，头脑不可谓不灵光，然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思维却也禁不住有些卡顿，整个人怔在原地半晌没吭声。至于鲁诗楠那边，则抓住这短暂的空当，朝场间诸人深深鞠了个躬。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谢谢你们。”鲁诗楠低眉垂首，两只手交叉叠在身前，端正乖巧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如果不是你们救了妈妈，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娃，懂事。”怀络梅惜字如金，就只竖起大拇指。

    “多亏各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鲁山也醒过神来，急忙行了个礼。

    “不用这样，过命的交情，谈不上谁救谁。”韩晴伸手托住鲁山。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李暮雨换成轻松的语调，捏了捏鲁诗楠的脸蛋。“当时我跟唐叔叔一伙的，妈妈跟聂叔叔是一伙的。我俩见了聂叔叔，啥都没说先干了一场，后来是妈妈过来劝的架。”

    “你要不提这事儿，平时都想不起来。”聂宸渊露出怀念的表情。

    “聂叔叔，我有事想问你。”鲁诗楠抿了抿嘴，似是下定了决心。

    “嗯，怎么了？”聂宸渊不明所以，倒也笑着应了下来。

    “你跟妈妈，什么关系？”鲁诗楠打了个小磕绊。

    “呃......”聂宸渊愣了一下，表情跟舌头双双卡壳。

    “你是她男朋友吗？”鲁诗楠心里有了数，便自顾自地往下问。

    小姑娘目光纯净，直视聂宸渊的眼睛，稚嫩的声音清澈无比。方思盈闻言一愕，与同样犯怔的鲁山面面相觑，随后双双将视线投向聂宸渊。感受着不同方向的目光，聂宸渊下意识想要否认，最终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李暮雨又好笑又好奇，满脸八卦地问了一句。

    “妈妈看他的眼神，跟爸爸看方阿姨一样。”鲁诗楠一针见血。

    “......”鲁山和柳琴语塞，尴尬地瞥了眼对方，又急忙错开了视线。

    “小诗，这不怪你妈妈，是我死缠烂打，她才上了我的当。”聂宸渊垂下脑袋，避开了柳琴既显无助、又似无声哀求的目光，咬着牙从嘴里往外蹦字。“你放心，我答应过她，只要你们一家团圆，我决不会再打扰你们......”

    “聂叔叔，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着妈妈。”鲁诗楠截断话头，扬起如释重负的笑容。“我之前老是在想，妈妈到底去哪儿了，一直见不着我跟爸爸，她心里得有多寂寞啊......聂叔叔，多亏有你在，她才能有个依靠。”

    “小诗......”

    聂宸渊先前下定决心，正打算当众表明立场，跟柳琴结束这段恋情，也借此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待听过鲁诗楠这番话，他讶异之余也如鲠在喉，而柳琴则再度红了眼睛，近乎哽咽地用力搂住女儿。

    密林一时间安静下来，唯闻令人心碎的啜泣。

    至于旁观的一干等人，见状也各自缄默无言。

    自打去年年末开始，失踪者们便有种预感，即聂宸渊和柳琴这对恋人，早晚有一天要直面这出伦理剧。先前置身泠雨，两人相濡以沫，固然是难能可贵的眷侣，可既已回到烈阳共和国，这份关系却很可能变成一种麻烦。

    如今这一天真正来临，他们作为一众见证者，目睹了世易时移的人生，品味着纠结复杂的情思，纵是没有参演这出伦理剧，各自心里却也像堵了石头，深深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感觉。

    “鲁教授，您可能还不知道，他刚好是方姐的前男友。”

    众人纠结不已的当口，上官凝漪同样在旁听，目光于当事人身上游移，浅灰色眼眸滴溜溜打转，似是在审时度势地飞速思考。待到某时某刻，她仿佛灵光一闪，于是适时打破沉默，顶着鲁山古怪的眼神，笑着走向聂宸渊和方思盈。

    “渊哥，我听他们聊过你的事儿。”上官凝漪盈盈站定，距离聂宸渊不足两米，脸上挂着近似好奇的表情。“他们跟我说，你和方姐之所以分手，单纯是因为距离太远了？”

    “嗯，我们是和平分手，没有什么别的原因。”聂宸渊瞥了眼方思盈，没怎么犹豫便开口回应。“无非是毕业以后，她不愿意远嫁到首都，我不想来南滨市当上门女婿，一直谈不拢最后各奔东西了。”

    “我们俩在一块儿，几乎都没吵过架。”方思盈双手微微攥紧，出神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显然对那段旧时光同样感觉不差。“毕业之前的那几天，差点儿就要跟他跑了，要不是担心父母受不了......”

    “原来如此......”上官凝漪眼睛一亮，余光瞥向李暮雨。

    “嘿，妙啊......”李暮雨心有灵犀，露出玩味的表情。

    “妙？”唐威盯着自家兄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嘁......”韩晴听罢翻了个白眼，于嗔意中裹着笑意。

    “呵......”李暮雨也没多说话，朝鲁诗楠使了个眼色。

    “......”

    明明没有言语交流，鲁诗楠却似心领神会，紧皱的小眉头倏忽松弛，纠结复杂的表情转瞬不见，只剩后知后觉般的惊喜之态。在一圈大人的注视下，她轻轻抓住父母的衣摆，缓缓走向聂宸渊和方思盈。

    “爸爸要和方阿姨在一起，刚才都说好了，不许反悔。”鲁诗楠托住父亲的左手，连上了方思盈的右手，随后又原地转了半圈，款款递出母亲的右手。“聂叔叔，妈妈给你，你别跟她分手......妈妈一直没吭声，但是我能感觉到，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心都快要碎了，求求你不要抛弃她。”

    “......”

    听着稚嫩的肺腑之言，聂宸渊不禁呆立无言。

    瞧了瞧殷殷期盼的鲁诗楠，又瞅了瞅泫然欲雨的柳琴。

    历经半晌沉吟之后，他小心地抬起左手。

    用一种略显别扭的姿势，捏住了恋人颤抖的指尖。

    “然后，方阿姨，聂叔叔，你们刚才说了，你俩是因为距离分手的。”没给别人插话的机会，鲁诗楠自顾自往下说，并托起聂宸渊和方思盈空着的手。“那我可不可以认为，如果没有距离的问题，你俩完全用不着分手？”

    “理是这个理，不过......”望着小大人般的鲁诗楠，方思盈欲言又止。

    “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对是不对。”鲁诗楠字斟句酌，谨慎组织着语言，全然不似一个小学生。“就是吧，在我看来，不管友情、亲情还是爱情，内在的规律都是相通的。”

    “然后呢？”几位当事人还没吭声，倒是李暮雨饶有兴致地搭了句茬。

    “我听一些大人说过，异地恋是很辛苦的，分手率非常高。”鲁诗楠两条胳膊微微用力，慢慢将聂宸渊和方思盈的手往一起拉。“我还没谈过朋友，不敢说特别懂吧。可妈妈失踪的这几年，我好歹明白了时间和距离的力量。”

    “......”望着远比外表更成熟的女孩，聂宸渊落得无言以对。

    “妈妈刚失踪的时候，我的心跟针扎一样，每一秒钟都在疼。”鲁诗楠朝左微微偏头，瞥了眼左侧身后的父亲。“可时间一长了，就像是留疤的伤口，除非刻意再剌一刀，不然也不会那么疼了，我想爸爸应该也一样。”

    “......”听着女儿超越年纪的表达，鲁山既感欣慰又觉难受。

    “姥爷姥姥住得远，一年见不着几面，原先就不是特别亲。”鲁诗楠的脑袋换了个边，望向右侧身后的母亲。“妈妈失踪以后，他们更不爱过来了，可能是觉得我养不亲，也可能是怕触景生情吧，总之就是恶性循环越来越疏远。”

    “小诗......”柳琴心头阵阵发紧，用空着的左手捂住胸口。

    “好在后来认识方阿姨了。”鲁诗楠双臂牵引，将聂宸渊的掌心按在自己头顶，又用脖子和肩膀夹住方思盈的手。“我很清楚，爸爸早晚会再娶，说完全不在意那是假的。可如果那个人是方阿姨，我想我还是会很高兴的。”

    “诗楠......”方思盈抽了下鼻子，使劲吞了几口吐沫。

    “可不管爸爸再娶谁，我也不会忘了妈妈。”鲁诗楠双手合拢，将聂宸渊和方思盈的手勾在一起。“莫说她现在回来了，就算她真回不来了，就算真的阴阳两隔，我也永远不会忘了她......方阿姨，聂叔叔，我反正一直都相信，如果感情足够深厚，是连生死都可以超越的，距离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了。”

    鲁诗楠噘着小小的嘴，说着哲人般的道理，脸上挂着稚子独有的纯粹，真挚的目光深处却也藏有少许狡黠。望着面前的女孩，聂宸渊和方思盈各自沉默，彼此相顾一瞬便红着脸移开目光，可被小姑娘勾在一起的手却没再放开。

    “最后，这是我的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鲁诗楠满意一笑，随即钻到鲁山和柳琴中间，将父母空着的手同时拽到自己心口。“都忘了多少次了，我在夜里边做梦，梦见我们一家团聚......现在可算成真了，我不想让它破灭，不想我家就这么散了。”

    鲁诗楠想表现得更加轻松，可话还没说到一半，语调便泛起了哭腔。柳琴闻声心如刀绞，与丈夫相顾泪千行，却没料到女儿不曾停滞，一吐一息之间便强行赶走了阴霾。

    “爸爸、妈妈、方阿姨、聂叔叔。”将父母的手连在一起，鲁诗楠往前迈了半步，站到四个大人围成的圆圈中心。“我知道我这想法挺怪的，在别人眼里应该也挺不正常，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你们看，要不就，就这样，就现在这样，你们看行么？”

    鲁诗楠说完这句话，终于不再出声，旋即垂下脑袋。

    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期间充盈着焦虑，又隐隐饱含期待。

    一时之间，四野无声。

    旁听的人们屏息凝神，纵是没有亲身参与，心脏却也怦怦直跳，满怀不安地等待着答案。至于漩涡中心的两对情侣，此时则更是落得相顾无言，四张脸上各自充斥着复杂的表情。

    ......

    ......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柳琴率先吐了口浊气，混沌的目光变得明澈。

    女子向前迈了半步，胸口贴住女儿后背。

    两条胳膊也微微用力，带着其他人动了起来。

    由臂膀组成的圆圈瞬间缩小，将中间鲁诗楠包围了起来。

    “咕嘟......”

    鲁诗楠低垂着脑袋，盯着脚下的腐殖质。

    身旁是没有死角的体温，耳畔是四道趋同的呼吸。

    待到某时某刻，她动了动喉头。

    终于像这个年龄的普通孩子一样，毫不掩饰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