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世界尽头归来

第三十七章 海边写生

    追忆节当天。

    早上七点半。

    大巴车轰隆启动,驶离老旧写字楼,开往通向半桥市的高速路。

    有老者身穿布衣,坐在靠前的位置上,扭着脑袋朝车厢后方喊话。

    “同学们,大家交上来的画儿,我已经挨张看完了。”老者须发皆白,模样看着年过古稀,可精神却异常矍铄,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能瞧得出来,有的同学基础不错,应该是科班出身的......还有些同学呢,大概是刚刚入门,之前没怎么接触过美术......”

    “是在说你这种选手吧......”韩晴坐在车厢左后方,憋笑着嘀咕一句。

    “我至少还比他强点儿......”李暮雨弯着嘴角,指了指不远处的唐威。

    “......不过这都没关系,因为基础可以打,画功也可以练。”对于水平上的参差,老者似是并不在意,随便点了一句便继续往下说。“就算技巧不足,只要你有一颗爱美的心,你的作品就一定拥有能打动人的地方......所以这次写生呢,我是想抛开具体技巧,跟大家来一场思想交流......”

    “裘老师一直就这风格,比起传授具体技巧,他更喜欢传道......”彤乐坐在车厢右后方,趴在唐威耳畔轻声细语。

    “嗯,潇潇跟我说过,挺适合我这种新手......”唐威又高又壮,一张椅子几乎坐不下,还要刻意收拢身体,防止挤到旁边的女孩。

    前排的位置上,“裘镜湖”唠叨了几句,便用脑袋枕住椅背,悠然自得地赏起风景。年轻的学员们也放松下来,要么与邻座的同龄人闲聊,要么干脆靠在车窗上睡大觉。韩晴见没人注意自己这边,便偷偷拿出铅笔和草纸,用文字与李暮雨交流起来。

    “他应该比叶天问还强吧?我都感觉不到他有修为。”

    “我也一直没感觉到,估计是收敛气息了。”

    “看着挺有精神的,不像是心死的人,咱不会找错了吧?”

    “可能性不大,倒是他这种状态,没准只是表面现象。”

    “那现在怎么弄?什么时候表明身份?”

    “不急,先认真培训,找机会多交流。”

    作为一位小众画家,裘镜湖的风格独树一帜,教学思路同样不拘一格。先前报名的时候,他便委托工作人员,让学员们各自准备一幅画,并于今天出发前亲自来收作业,同时借此机会与学员们逐个交流。

    通过简单的交流,李暮雨便察觉到,与桀骜的叶天问不同,裘镜湖的性格相对内敛,看着是个乐呵呵的小老头,却隐隐有种深藏不露的感觉,甚至连己方三人的修为情况,都未必能逃过这位老者的眼睛。

    为摸清对方的底细,李暮雨没有操之过急,打算循序渐进建立沟通,所以头一回见面也没说太多,与裘镜湖交谈几句便上了车。去往半桥市的路上,他表现得相当平常,与同学们该说说该笑笑,如此则于正午时分抵达海崖县。

    在县城里吃过午饭,一行人再度登上大巴车,来到省内著名景点望海崖。裘镜湖将一众学员叫下车,带大家前往望海崖脚下的沙滩,并在路上布置了培训的首个题目,即在日落前完成一幅内容自选的写生。

    作为省内热门景区,望海崖附近风景秀美,哪怕方寸之地都可入画,沙滩上的游人亦是络绎不绝。本期培训班里,不乏科班出身的学员,对于写生一事并不陌生,闻言便就近选好位置支起画板。

    至于林彤乐那边,则不喜欢画杂乱的背景,与韩晴商量了几句以后,便带着李暮雨和唐威走向远处。四人踏着白沙前行,绕过嶙峋的礁石滩涂,来到一处游客不多的僻静海岸。

    “就这儿吧。”

    林彤乐盘腿坐进沙地,将画板放在自己面前,浅蓝色瞳眸环顾四周。视线所及之处,是蜿蜒曲折的湍白水线,是浪花朵朵下的银光点点,是缕缕帆影映衬的茫茫海天,以及一名坐在礁石上的女子。

    那女子纤细娇小,面朝大海背朝陆地,淡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微凉的海风中轻舞飞扬。望着仿若石雕的女子,林彤乐满意地笑了起来,便准备用这陌生人当模特。至于唐威和韩晴,则露出讶异的表情,旋即齐齐望向李暮雨。

    “......”

    望着那头淡黄长发,李暮雨同样沉吟片刻,旋即抱着画板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到女子的旁边,竟丝毫没有认生的感觉。那女子微微侧目,盯着李暮雨瞧了半晌,随后又把脑袋转了回去,倒也没表现出赶人走的意思。

    “李哥这?”林彤乐看得不明所以,略显困惑地抓了抓鬓角。

    “没事儿,咱画咱的。”韩晴抿了抿嘴,干脆利索地支起画板。

    细腻柔软的白沙之上,韩晴和林彤乐并肩而坐,迅速进入绘画的状态中,就连唐威也像模像样地摆好了架势。至于不远处的女子,却没打算老实当模特,不时扭过脑袋与李暮雨交流,甚至有好几次举起脚边的长杖,对准身旁的男人一顿轻砸慢戳。

    望着女子的举动,林彤乐不禁眉头轻蹙,可见左右两人全无反应,最终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至于李暮雨那边,则同样没在意这些细节,一边承受着象征性的攻击,一边放低声音与对方交流,握着笔的右手不时写写画画。待到日薄西山之际,他与那女子分别之时,手中的画纸表面也沾满了墨迹。

    “画的是什么?”

    望着由远及近的李暮雨,林彤乐好奇地张大眼睛。

    只见画纸被切成豆腐块,竟是整了一幅十格漫画。

    虽然画功与小学生相当,可整个故事却相当清晰。

    漫画的第一格,有个男人窝在破房子里,面前是一台快报废的电脑,右手食指正自拨动着滚轮。在那发光的屏幕上,则倒影着另外一个他,一个身穿盛装横刀立马的他。

    漫画的第二格,男人正自横眉竖目,挺胸叉腰地站在胡同口,将一个受伤的孩子挡在身后。不远处的街角旁,是一群抽烟纹身的小混混,正用鄙夷的目光瞅着义正严词的他。

    漫画的第三格,小混混们丢掉棍棒,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男人被打成了乌眼青,圆乎乎的脑袋胀成了猪头,脸上却犹自挂着灿烂的笑容,不停地安慰惊魂未定的孩子。

    漫画的第四格,左侧的分镜里,男人在路边摊附近逛游,专门盯着准备结账的顾客,以便将没吃完的残羹剩饭据为己有。右侧的分镜里,他站在打折商店的收银台前,跟满脸不悦的店员讨价还价。

    漫画的第五格,男人蹲在昏暗的小巷中,面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左手捏着个馒头,正往乞丐怀里面塞,右手则攥着干瘪瘪的钱包,将仅剩的几枚钢镚倒进地上的破碗里。

    漫画的第六格,一群大爷大妈站在树下,指着男子不停说风凉话,可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挺胸抬头我行我素。不远处的阴影之中,则似藏着一名长发女子,正用好奇的目光盯着男子。

    漫画的第七格,那长发女子成了主人公,看模样像个未及花信的年轻人。左侧的分镜里,她被一群蒙面黑衣人绑架,塞进了一辆带铁窗的面包车。右侧的分镜里,她站在一片草地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漫画的第八格,左侧的分镜里,女子茫茫荒野上孑影独行,看上去又渴又饿又累又困。右侧的分镜里,她瘫在山脚下瑟瑟发抖,面前是个三头六臂的卡通版妖怪。

    漫画的第九格,先前的男人突然出现,把遭难的女子护在身后,从口中喷出巨大的“嗷”字。那妖怪被“嗷”字砸中,龇牙咧嘴地仰面摔倒,六颗眼睛瞬间变成了六个叉。

    漫画的第十格,男子前腿弓后腿绷,身着一袭英雄盛装,摆出昂首指天的炫酷姿势,周围簇拥着一大群追随者,而女子则在旁边摇旗呐喊,土黄色的旗面上写着“拯救世界”四个红字。

    “这是啥啊......”林彤乐觉得有趣,亦有些不明其意。

    “我听到的故事。”李暮雨言简意赅,也没往深了说。

    “这能叫写生嘛......”林彤乐哭笑不得,只觉回去要被老师数落。

    “反正题材不限,你们都画了啥?”李暮雨好奇地眨眨眼。

    “就这个。”林彤乐有些难为情,扭捏地将画板转向李暮雨。

    “真好看。”望着那张黄发女子的背影图,李暮雨露出浅笑。

    “我这个呢?”韩晴画的是李暮雨被那女子敲打的情景。

    “还挺传神......”李暮雨忍俊不禁,又扭脸望向唐威。

    “我好像还不如你......”唐威亮出惨不忍睹的画纸。

    其时已近黄昏,两男两女收好画板,回到指定的集合地点,见同期学员们基本都已归队。四人寻到裘镜湖,依次递上新完成的作品,也分别得到了有针对性的点评。

    面对门外汉唐威,裘镜湖语调诙谐,直言其“没有技巧,全是感情”。调侃之余,他也没纠结于画功的欠缺,转而聊起“因何而画”这一哲学问题,旨在激发唐威这种新手的源动力,倒是颇有种因材施教的名师风范。

    对于两个女孩子的画,裘镜湖双双给予好评,并表示两人各有千秋,即林彤乐作为美术生,在技艺方面更加专业成熟,而韩晴虽然走的是野路子,却在作画的神韵上更胜一筹。

    等轮到李暮雨的时候,裘镜湖则直接乐出声。

    干脆没再说作画问题,转而问起了故事创意。

    “她给我讲的。”李暮雨指了指林彤乐的画。

    “想象力还挺丰富。”裘镜湖听罢笑抚胡须。

    “我倒觉得挺写实的。”李暮雨若无其事般地说道。

    “前面还算写实,可后面这部分,就一转玄幻了......”裘镜湖哑然失笑。

    “没准儿世界上真有怪物呢,或者比怪物更危险的东西。”李暮雨泛起出神的表情,似是陷入了天马行空的臆想。“人们渴望着英雄,世界也等待着英雄的拯救,这个时候有英雄站了出来,凭一己之力带领同族改写历史......”

    “历史有其必然性。”不知是突然有感而发,还是受李暮雨的影响,裘镜湖的笑容有些淡化,眼中透出看尽世事的沧桑,或者说是参透宿命的漠然。“人之力有穷时,就算真有举世之危,人类能否取得胜利,也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

    “嗯,也对。”李暮雨闻言没再多说,直接将话题岔到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