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世界尽头归来

第十六章 寓言与真实(中)

    “可那个时候的我们太过天真,低估了这片废土的残酷程度。”

    李暮雨如泣如诉,讲述了“主角团”为了回家,与同路者勇闯废城的故事。基于小朋友的承受能力,他并没有勾勒太多细节,就只用平铺直叙的口吻,简单阐述了这次失败的尝试。男朋友讲故事的当口,韩晴也没有片刻闲暇,生风地不停作绘,跟随着情节的不断推进,几乎同步地画出简约的线稿。

    第一张线稿,是‘主角’一行人靠近废城,与另一伙路人不期而遇,随后结伴闯入钢铁丛林的画面;第二张线稿,是男男女女在街道上狼狈逃窜,不断有人被凶兽堵进死胡同的画面;第三张线稿,是‘大美人’被一只大猩猩抓住,吓得花容失色撕心哭喊的画面;第四张线稿,是‘小眼睛’哀嚎着跪在草甸上,与三位同伴相拥而泣的画面;第五张线稿,是‘小眼睛’扒着泥泞的楼梯,被一条巨大的触手拖进地窖的画面;第六张线稿,是‘大个子’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怀里抱着闭目不醒的恋人的画面。第七张线稿,是雨过天晴的木屋旁边,兄弟俩向一座新坟献上祭品,随后相伴着走向远方的画面。

    基于漫画的总体风格,这几幅画面并不血腥,同时淡化了恐怖元素,可配合着李暮雨的口述,表达的意思却非常清晰。所谓故事的基调越温馨,发起刀来便越让人难受,加之本就是子供向的表演,纵是李暮雨没有过度煽情,小朋友们却也个个落得眼眶泛红。

    在场的大人数量更多,面对这番清淡的表演,情绪尚不会太过波动。然先前的景象历历在目,也令他们有了一定预期,各自等待着孩子们离场后,李暮雨给成年人单独呈现的故事。至于观众席上的林彤乐,以及牵着林勇的池嫣张函,此时的表现却意外地平静。

    便如大人们所料,故事告一段落之际,柳琴再度来到舞台边缘,把孩子们领向西部互动区。巨大的塑料膜内,怀络梅早已准备就绪,迅速构建起温暖的童话世界,抚慰小朋友们正在哭泣的心灵。至于舞台中心的韩晴,则重新开始抽取记忆,海市蜃楼般的世界也再度浮现。

    全新的镜头依次闪过,看上去像是数月以后。

    那是五人小队来到城边,与周潮等人偶然相遇,继而结伴同行的画面;那是他们闯入废城,在干涸的喷泉旁边歇脚,撞上狼狈的张山等人的画面;那是淡漠月光之下,张山似笑非笑的复杂面容,是筒子楼里隗迷的深情告白;那是北殿广场之上,崩裂成漫天碎屑的灭兽装置,是携轰隆之势悍然来袭的兽潮;那是胸口插着宝剑的李泗,是被攥在飞龙的利爪里、徒劳地不停挣扎的张山;那是奄奄一息的唐圆,是瘫坐墙边的罗春娟,是被碾碎了浑身的筋骨、让石猿当成肉串啃食的周潮。

    在场的观众里面,大多是普通市民,平时过惯了安定的生活。一朝目睹残酷而真实的画面,很多人的内心防线瞬间崩溃,露出难以作伪的骇然表情,轻则两股战战浑身发抖,重则趴在地上干呕起来,而惊叫声更是此起彼伏。

    作为唯一的未成年人,林勇始终紧咬着牙关,表现出超越年龄的坚强。饶是如此,他也明显被吓得不轻,死死攥着两位长辈的手,却没注意到池嫣和张函同样面色苍白。

    所幸镜头数量有限,在周潮的身影崩溃后,惊悚的画面便突兀消散。场间诸人松了口气,只道是故事告一段落,正准备重新调整心态,却见韩晴搬着画板跳下舞台,将表演空间完全留给了李暮雨,而另一幅场景也随之升腾凝聚。

    原本的第一人称视角,变成了第三人称视角。

    李暮雨从镜头的提供者,摇身变成了舞台剧演员。

    七彩烟尘于他周围飞舞,钩织成诡异的全息图景。

    那是黄昏之下的破败街道,此时的他正站在街道中心。

    前方是一只负伤跪地的石猿,手里攥着隗迷那无头的尸身。

    “呜哇!”

    石猿扬起大脑袋,发出人性化的怒吼,先是狠狠吐了口痰,而后高高举起右手,朝面前的李暮雨狠狠地来了个抛掷。望着那条扑面而来的红裙,李暮雨似是想要伸手去接,随后却极为勉强地侧了个身,隗迷的尸首便落到他的背后,破碎成漫天飞舞的殷红尘埃。

    隗迷溃散的瞬间,世界也开始崩塌,破败的街道迅速扭曲,分解成浮尘般的亿万光屑,随后则凝聚成全新的场景,那是被茵茵绿草环绕的石屋。马南归的虚影缓缓浮现,受伤的左臂犹自缠着布条,右手则按在李暮雨的胸口上,令人心碎的呜咽声响彻场馆。

    “救不了人,行......”

    “不让报仇,行......”

    “可你们......就真的......”

    “就真忍心把她给扔那儿了啊......”

    “她......她......她怀了我的孩子啊......”

    马南归每哭一声,身体就变淡一些。

    没过多久便烟消云散,天地也随之四分五裂。

    当尘埃落定之际,只剩昏暗的舞台。

    李暮雨伫立在原地,不偏不倚不晃不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捡起脚边的背包。

    扯开锈迹斑斑的拉链,取出染血的裘皮大衣。

    他一步步走下舞台,只身来到张函面前。

    此时的张函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原本充满灵气的双眸,已经彻底失去了高光,便是李暮雨靠近都毫无反应。李暮雨什么话都没说,把裘皮大衣塞给张函,也没多看这男人的表情,扭头回到舞台的正中心,重新融入再度升腾的全息图景中。

    那是月光之下的泥泞阶梯,此时的他正站在酒窖门口。

    面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时有咔吱咔吱的声音传来。

    “嗖!”

    有样东西飞出酒窖,撞进李暮雨的掌心。

    是一条断口狰狞的腿,膝关节以上完全消失。

    李暮雨握着那条断腿,在酒窖门口站了片刻。

    旋即猛地转身走了几步,便遇上褐发女孩的虚影。

    “南归呢?!”林彤欢踮着脚尖,满心焦急地问道。

    “......在这儿。”李暮雨抬起左手,在林彤欢面前晃了晃。

    “......呜!”林彤欢痛苦地捂住嘴巴,呜咽声却从指缝里渗出。

    两道身影一虚一实,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左边那个泪眼婆娑,右边那个沉默不语。

    过得良久,李暮雨左手微微用力,捏碎了烟尘构成的断腿,林彤欢的虚影也随之破灭,缥缈的世界再次从场馆中消失。拎起脚边的深棕色背包,他一步步走到池嫣面前,直视着那双晶莹满溢的眼睛,把一副棉线手套塞进对方掌心,又给了无声落泪的女子一个拥抱,随后才慢悠悠回到舞台的正中心。

    与前两次有些不同,图像没有立刻出现。

    李暮雨只是望着台下,盯着唐威看了好半天。

    见自家兄弟迟迟不回应,方才将目光转向林彤乐。

    “要看么?”

    “......”

    “......”

    “好。”

    面对李暮雨的问题,林彤乐咽了口吐沫,浅蓝色瞳仁忽明忽暗,内心似是经历着剧烈的波动。过了一段不太长的时间,女孩卯足力气攥了攥拳,下定决心般地点了点头,从观众席走到舞台下方,站在垂首不语的唐威旁边。

    望着并肩而立的男女,李暮雨不觉有些出神,脸上泛起复杂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怀念。过得数息功夫,他朝韩晴打了个响指,而后唤出一把由雷霆构成的横刀。

    韩晴心领神会,手腕使劲抖动灵绘笔,扬起淋漓纷飞的灵墨汁。浓重的雾气肆虐喷涌,奔腾着席卷了整个舞台,却没再构建出缥缈的世界,就只凝聚成一个男子的虚影。

    那男子稚气未脱,个子矮小身材干瘦,此时出现在李暮雨面前,脖子刚好卡在滋啦作响的刀刃上。眼下的他满脸惊惶,正瑟瑟发抖地杵在那里,根本不敢有一丁点多余动作。

    两道身影一虚一实,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左边那个两股战战,右边那个沉默不语。

    另有浑厚的嗓音响起,似是来自不远的地方。

    “彤欢!彤欢!”

    那嗓音有些颤抖,又似饱含着期待。

    在无人应答的沉默后,便是一阵上楼的声响。

    过得数息功夫,则是一声咆哮。

    听上去歇斯底里,令世界为之颤抖。

    咆哮响起的同时,李暮雨手起刀落,将面前的虚影斩得粉碎,同时散去了耀眼的雷霆横刀。爆裂的烟尘漫天飞舞,重新凝聚成两道虚影,分别是跪坐在地上的唐威,以及心口破了个大洞的林彤欢。

    昏暗的舞台中心,三道身影近乎静止,犹如一幅画工固然精湛、却完全说不上漂亮的油画。林彤乐站在台下,望着死不瞑目的林彤欢,浅蓝色瞳仁瞬间失去焦距,整个人仿佛突然丢了神魂。

    某时某刻,耳畔传来布料的摩擦声,而后有一只大手伸到眼前。林彤乐恍然回过神来,只见唐威犹自垂着脑袋,虽然仍旧不敢跟她对视,却递来一条银光流溢的项链,末端则拴着一只扁圆金属盒。

    仿佛一记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脑袋顶上。

    林彤乐蓦地一阵战栗,不受控制地喘起粗气。

    抬起颤颤巍巍的右手,女孩掀开扁圆金属盒。

    借助室内微弱的光芒,一张全家福赫然眼前。

    泛旧的照片里,林彤欢坐在椅子上,模样看上去稍显青涩,身后站着对中年夫妇,左手边则是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未及豆蔻,瞳仁的颜色与林彤欢一模一样,满头褐色长发轻柔垂落于脑后。

    凝视着手中的全家福,林彤乐抖得愈发厉害,近乎窒息地捂住胸口,略显艰难地扶住唐威的胳膊。视线挪移之间,她见身旁的壮汉扭了个脸,时隔许久终于跟自己对上了视线。

    那双猩红的眼睛,泛着浓郁的哀恸,以及难以言喻的落寞,仿佛心底漏了个大洞。那缺失的血肉与灵魂,至今仍然埋在万里之外的某处,默默地陪着某具失去魂魄的身体,在无法逆流的时间长河中静静腐朽。

    无以名状的情绪中,还有股熟悉的味道,那是属于血脉的共鸣,亦是那个人独有的气息,历经千百个日夜的更迭,如今仍然留在这个人的体内。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感觉却无比强烈,仿佛近在咫尺,仿佛还早昨天。

    是她无数个长梦之中的呓语,是她千百次心心念念的期盼。

    是支撑着她熬过漫长的等待、执拗地对抗残酷现实的幻想。

    在虚假的希望幻灭之际,也成了她们仅存的纽带。

    对未来而言于事无补,却是曾经存在的证据。

    那是时光的尘埃,是未亡者的挽歌。

    “呜......”

    “呜......”

    “呜......”

    “哇!!!”

    犹如紧绷的弦,最终挨到极限。

    某时某刻,突然断裂。

    林彤乐发出一声哀嚎,决堤的泪水涌出眼眶。

    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倒进唐威怀里。

    当着千百名陌生男女的面,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