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除夕夜
沈廷钧这一忙就到了除夕,等他终于从宫里出来回到侯府,年夜饭都准备好了。
老夫人隔了好几日才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心疼的不得了。一直拉着沈廷钧的手念叨着,“大郎瘦了,你看这衣裳都宽了。这几日没休息好吧?我看你眼下一片青黑,肯定给累坏了。”
沈廷钧就说,“国事繁忙,又恰逢陛下封笔在即,太多事情急需处理,忙些是应该的。不过过了今日,倒是可以得几日闲暇,可以好生陪陪母亲。”
老夫人听到儿子这话,乐的眉眼都笑弯了。明明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嘴上还得做出体贴儿子的模样来。“娘不用你陪,你好好休息休息,把精神养过来。看你如今憔悴的,娘看着就心疼。”
沈廷钧就应了声“好”。
接下来沈廷祎和沈廷澜也加入了话题,因为朝中最近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在忙着赈灾一事,话题免不得就拐到这上边。
沈廷祎是御史,赈灾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灾后要重建。朝廷可怜灾民便准备免费修建一些房屋,但总有人以次充好,或是干脆调换或克扣泥沙等建筑用料。
沈廷祎是个较真的人,最见不得这种蝇营狗苟,也因此得闲就去灾民聚居区守着,时刻盯着那些泥沙木材,也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厉害。
沈廷澜还不是朝廷官员,按理赈灾救灾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是明年春闱的考生。
今年雪灾如此严重,谁也不晓得明年的会试上,会不会出现与之相关的题目。沈廷澜心思敏锐,觉得出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虽不会直接以“雪灾”命题出现,但有关灾情,总要涉及些学问。
也因此,沈廷澜这些时日也不得空。他每天都起很早去书房中查阅资料,得闲就陪二哥一道“去工地”。间或出于会友,以及去见一见师兄弟们,大家互相交流信息、查漏补缺,争取得到更加全面详尽的答案。
当然,不管是他的友人或是同门,谁也比不得他大哥。大哥还有一个身份乃是太子伴读,而赈灾一事正是由太子负责,所以要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大哥更便捷。但之前大哥太忙碌了,接连好几天不回家,也因此,沈廷澜也是到如今,才抓住一个机会和大哥攀谈。
三兄弟正说的热闹,沈玉瑶欢欢喜喜的从外边跑进来了。她一进门就见到丫鬟们在忙忙碌碌的上菜,三哥兄长在高谈阔论着什么,而母亲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二嫂和三嫂则是一脸无奈的表情。
沈玉瑶嘟着嘴跑过去抱着三哥的胳膊,她“大哥”“二哥”“三哥”叫了一个遍,才骄蛮的道,“你们还吃不吃饭了?大过年的,你们说起这些雪灾没完没了的,你们可真是忧国忧民的大忠臣。”
老夫人拍了女儿一巴掌,“就你会胡言乱语,快一边玩着去。”
“娘您可真偏心。您没看见二嫂、三嫂和几个侄儿侄女都等着用晚膳呢?您看看荣安馋的嘴巴里口水都流出来了。您不心疼我,您也不心疼您孙子孙女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哥哥们还说个不停,您没意见还不准我抗议两句了?”
老夫人被说的只差对女儿举双手投降了,“我的错,我的错。”
沈廷澜见儿子确实眼巴巴的看着桌上菜肴,一副馋得不得了的模样,笑着将他从周宝璐怀中抱过来。
“对对对,都是我们的不是,是我和大哥二哥只顾着说话了,没顾上你们几个小的。行行行,这就开饭。”
一家人乐呵呵的便开吃了。
因为有几个孩子说笑,童言稚语哄得大人们乐个不停,这一顿饭便显得很欢乐。
但花厅中越是热闹,老夫人越是心疼她的大郎。
二郎和三郎膝下都有子嗣,二郎更是儿女双全,有三个嫡亲的孩儿。三郎虽膝下孤单,荣安没个亲生的兄弟,但那到底也是一家人,父母俱全,孩儿绕膝。
对比起二郎和三郎家的热闹,就愈发显得大郎那边孤单寂寥。
老夫人看儿子身侧孤零零的,心疼的情绪不断攀高。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总归要在走之前给她的大郎置办起一个家,不然看着她的大郎孤孤单单的在这世上,她死了都不能瞑目。
老夫人默默喝着汤,再次将京城的贵女摸排了一遍。她又想起最近这些时日,给她递了话,有意和武安侯府结亲的人家,最后挑挑拣拣选中了两户,准备年后就把相看的事情安排起来。
总归是大郎承诺过她要相亲的,说到就要做到。不然,不然回头到了下边,她得在祖宗们面前狠狠告他个不孝子一状。
用过年夜饭,几个孩子欢欢喜喜的去院子里放烟花,随后便开始守夜。
但孩子们都太小了,荣熙和荣勋过了这了年也不过才七岁,荣安更小,过了年也才三岁有余。
孩子们早早打起哈欠,老夫人心疼孙子,让二夫人和周宝璐带孩子回房休息去。
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熬不住的,只陪着儿女们守了一会儿就回去躺着了。
花厅中只剩下兄妹四人,沈玉瑶见三个哥哥又开始说些她不爱听的,不由无趣的撇撇嘴,嘟囔了一句,“要是桑姐姐还在府里就好了,桑姐姐年轻,又没挂累,她肯定能和我一起守夜。”
三兄弟闻言动作都顿住了,沈廷钧没说话,沈廷祎和这个“表妹”不熟,沈廷澜则眼神微微闪烁几下。
他又忍不住想起周宝璐之前做过的事儿、传过的谣言,想起周宝璐逼人太甚,恶意抹黑。
他对这个表妹心存愧疚,加之心底深处还有一些莫名的情愫……
沈廷澜笑着说,“桑表妹守礼,这种时候是不会过来凑热闹的。况且桑家虽只剩下姐弟两个,但也是一户人家,他们也要一起吃团年饭,一起守夜缅怀父母亲人。”
又取笑沈玉瑶,“你就只读了几本识字的书,其余书籍让你多读一些,你便吵着头疼。你可知桑家本是诗书礼仪传家,桑家表妹表弟自会说话起便开始读书认字。桑表妹学问深厚,和你这个不通文墨的说话,可有些为难桑表妹了。”
沈玉瑶怒,“三哥你就会取笑人。”
沈玉瑶找大哥告状,“大哥你看看三哥,他就是这么当哥哥的,他取笑我是个文盲,还说我不通诗书。大哥,三哥怎么可以这样当人哥哥,大哥你快教训他。”
可惜她大哥只轻“嗯”了一声,随即便不言语了。也不知道是没听进去她说的话,亦或是觉得三郎的话虽然伤人,但到底是实情,他总不好违背良心将三郎说一顿。
沈玉瑶没从大哥这里得到支持,气的不得了。她张牙舞爪的扑到三哥身上一顿挠,兄妹俩打打闹闹,看的一屋子的丫鬟笑个不停。
好在沈玉瑶就是小孩儿脾气,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片刻工夫后,她就把那点怒气抛到九霄云外了,反倒对三哥刚才说的话感兴趣起来。
“桑家是诗书传家?桑家的祖辈都是读书人么?”
沈廷澜看妹妹好奇的瞪大眼睛问他,就轻颔首,揉揉她的脑袋说,“对。桑家祖辈不仅都是读书人,且都身负功名。桑家祖父和父亲都是进士出身,只可惜……”
可惜什么沈廷澜没有说,但在坐几人多少都有些耳闻。无外乎是桑家父母罹难,留下一双儿女孤苦无依罢了。
沈廷澜又道,“桑家是读书人家,门下也有着数间书肆。可惜桑家父母去世后,只留下年幼的一双儿女。当时桑表妹不过十一、二岁,清儿也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家有男丁可不足以支应门户,桑表妹突逢大难要操持父母亲事,寻找失踪兄长……”
沈玉瑶陡然开口,“桑表妹还有个兄长么?我从没听她说起过。”
“有的。只是当时落了水,这些年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廷祎忍不住问,“可派人找了?”
“找了。桑表妹当时年幼,尚且坚持寻找失踪兄长。如今她又年长几岁,想来没寻到人是不会罢休。”
沈玉瑶默念一句,“桑表姐真的好惨啊。”
兄妹四人都陷入沉默。
桑家的遭遇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在人世间存活,谁人没点苦楚?
只是那些人与他们无关,他们的喜怒他们也不在意。可桑家毕竟是关系亲近的人家,如今听到她们背后还有这许多苦,难免让人感同身受,也愈发怜悯疼惜她。
沈玉瑶低声叹息,“等年后桑表妹来府里拜年,我一定得对她好点。我都不知道,桑表姐原来这么不容易。”
“你别可怜她。桑表妹自立自强,未必愿意见到你对她小心翼翼。”
沈玉瑶不满,“我才不是可怜桑表姐,我是心疼她。心疼她你懂么?”
沈廷澜不说话了,沈廷祎是觉得背后评说一个不熟悉的女眷,到底有违君子品德,因而也闭口不言。至于沈廷钧,他沉默惯了,寻常兄妹间一道说闹,除非特意问到他头上,否则他都是作壁上观当隐形人的。此时他不言不语,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背后说人到底不好,几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又说起初一进宫朝贺,和之后拜年的诸多事宜。
三人说的热闹,也就无人注意到,他们心中沉默又稳重的大哥,此时双眸沉沉,里边浸染着许多陌生的情愫。沈廷钧陡然开口,“我还有事儿,先离开了,你们继续守夜。”
沈廷祎和沈廷澜闻声立马站起来,“大哥你又要去街上巡视么?”
沈玉瑶:“大哥你就在家好好呆着不行么?这是除夕夜啊,即便是一些宵小之辈,也要过年的。大家都在家里呆着,街上连行人都没几个,又哪里来的什么犯罪事件?况且街上还有差役巡逻,用不到大哥你啊。”
沈廷钧却只道,“你们守着就是。”
眼瞅着沈廷钧大步迈出,很快就出了门,沈廷澜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大哥你出门可以,可你别耽搁了时间,误了今天的朝贺。”
回应他的是沈廷钧一声冷淡的“我知道。”
话落音,他人已经没影了,留下花厅中兄妹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又嘀咕起大哥。“大哥这官当的,也太上心了,除夕夜都不带休息的。”
“正三品啊,听着风光,可大哥这些年的不容易又有几人看到?”
“那没办法,谁让陛下和太子都对大哥委以重用。‘今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
……
不说这边兄妹三人又念叨了些什么,只说桑宅中,因是第一次在自家的宅院中和姐姐一道守夜,清儿表现的很兴奋。
虽然他们只有姐弟俩,对比起别人家父母俱全、祖父母尤在,兄嫂作陪,侄儿侄女绕膝的欢乐场景尤有不足。但是对比起之前寄人篱下,连守夜都得悄默默的,这两种情况就判若云泥,如今这样就十分让人满意了。
人么,就得有对比才知足啊。
清儿就很知足,他憧憬起以后,更是满怀期待。
姐姐和他说过了,等年后就送他到范夫子哪儿去读书。
范夫子就开着这附近颇负盛名的私塾。
他老人家就居住在东城里,想也知道,祖上都是官宦。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范夫子祖上曾出过二品大员,只是子孙们不争气,一代代没落下来,到了范夫子这一代,虽侥幸考中进士,却是同进士……同进士如同如夫人,范夫子自觉给家里蒙了羞,加之家中也无余财供应他去谋取官职,百般无奈之下,范夫子舍弃了出仕的打算,回到家中安安分分的开起了私塾。
他本人学问不算出类拔萃,可教书育人很有一套。这些年来,经范夫子教授考中进士的学子不在少数,在京城也是远近驰名的人物了。
清儿在年前去范夫子的私塾试读过,不管是范夫子的授课方式,亦或是学堂的氛围,再或者是将来要一起读书的同窗,清儿都很喜欢。也因此,便决定年后就正式交上束脩,去私塾里进学。
清儿从小长在内宅,从小到大的玩伴,不是周宝璐那几个侄儿,便是王文举的侄儿。可惜,周宝璐嫡亲的侄儿受到父母和祖父母影响,只把清儿当做寄居在他们家打秋风的穷亲戚,动辄打骂讽刺;而王文韬家的两个孩子戾气重,也是作恶多端惯了,看不上清儿文文气气的模样,便想着愚弄、作践、殴打、唾骂。
可以说,清儿幼年时所接触到的同龄人,没有一个是友善的,也因此,在范夫子的私塾中遇到对他那么和气的同龄人后,他激动不已,迫不及待想立即和他们交往起来。
清儿至今都有些兴致勃勃,和桑拧月商量送什么拜师礼好。束脩肯定是不能少的,可在束脩之外,还得送上拜礼。传统的六礼已经过时,如今拜师流行送茶叶、酒水、点心、腊肉。不过这几样也很好置办,只需要在街面上走一圈,东西就可以买齐。
不过清儿是第一次入学,为了让他有个好的入学体验,免不得特意挑选好的茶叶酒水等送过去,以便让夫子多看护几分,桑拧月心中暗暗道。
桑拧月正出神,清儿冷不丁开口说,“姐姐,年后我们什么时候去侯府给老夫人拜年?”
桑拧月面上的笑容陡然僵了,好在她反应快,很快就浅笑着说,“清儿安排吧,清儿也是大人了,清儿说何时去,咱们就何时去。”
“那就初七如何?侯府家大业大,来拜年的,还有需要侯爷几人去拜年的人肯定很多。过年前几天他们肯定很忙碌,我们就初七过去。去早了老夫人没空见我们,去晚了又不礼貌。侯府终究对我们姐弟有恩,虽然我们如今搬出来了,可我们也不能当白眼狼。”清儿郑重点点头,“还是应该把事情仔细和老夫人说一说,不要让老夫人对我们贸然搬出来一事心存芥蒂才好。”
桑拧月浅浅的笑,“好,都听清儿的。”
时间越来越晚了,奶娘和素心那一桌早已经结束,甚至就连桌椅碗筷等都收拾好了。
奶娘过来这边的花厅看一看,见姐弟俩在说话,桌面上的菜肴却无人动了,便说,“我让丫鬟们撤下去吧,再给姑娘和少爷送两碗燕窝羹来?”
桑拧月连忙摆手,“肚子还饱着呢,就不吃了。”
清儿也一脸嫌弃的说,“燕窝羹是姐姐吃的东西,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吃。”
奶娘和桑拧月便一道取笑,他这个“男子汉大丈夫”名不副实。
丫鬟们过来收拾过,桑拧月和清儿一道催促奶娘回去休息。
奶娘年纪大了,这些时日又因为他们姐弟回来过年,她忙得脚不沾地。她腿脚本就不便,如今又熬得很了,眼瞅着面色蜡黄起来。
奶娘见自己养大的两个孩子这么贴心她,也是乐的笑个不停。
不过她也不和两位主子客气,她还要陪着他们成家立业,陪着他们找到大公子呢,不把身体养好了,她怕是活不到那一天。
素心送奶娘回去,桑拧月看着哈欠连天的弟弟,就让弟弟也去前院休息。
清儿却不乐意,“我陪姐姐一起守到天明吧。”
“回去歇着吧,以后机会多的是。你正在长身体,缺觉了会长不高。姐姐也不守了,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清儿闻言就满意了,“那我也歇息去。”
目送着清儿去了前院,桑拧月和素锦一道往房间去。一边走还忍不住一边念叨,“该给清儿身边添两个人了。如今只有哑叔一人守着清儿,哑叔年纪大了,也不方便跟着清儿出门,清儿身边还是该添两个小子跟着才好。”
“你考虑得对。”素锦道,“添两个人,让哑叔先管教几天。哑叔虽然不会说话,但他之前是跟着老爷的,调教几个下人不在话下。”
哑叔就是这次进京的桑家老人中的一个。
桑拧月脱离王家后,就让奶娘给他们写了书信。十多年过去了,愿意追随他们姐弟的桑家老人很少了,可还是有几个人念着旧主的,就二话不说收拾行李上了京。
哑叔之前是桑家书肆的管事,是桑父在他一无所有时救了他的命,给他一份稳定的工作。哑叔感恩,便一直陪着主家。
有哑叔陪着清儿,前院自然不需要她操心,但哑叔终究有哑疾,且他年纪当真不小了。
桑拧月和素锦说着事情的安排,两人进了房间。
因为住的急,这房屋还没来得及通地龙。不过奶娘买了上好的无烟碳,从早到晚屋内的火盆不熄,倒是也暖和的很。
桑拧月收拾妥当,让素锦回去休息。此时已经一更天了,兴许是熬过了头,也兴许是因为清儿提及了侯府,桑拧月此时有些坐卧不宁。
对于老夫人,桑拧月真心觉得愧疚。老夫人对她不薄,在周宝璐对她不善时,是老夫人屡屡站出来为她撑腰。虽然因为身份所限,老夫人不便下周宝璐的脸面,可老夫人在没有损伤周宝璐的利益下,也保全了她的脸面,让她顺顺畅畅的渡过了在侯府过度的这几个月。
而她因为那日的荒唐,心慌意乱之下直接跑出侯府,甚至都没能当面和老夫人辞别一声。这种做法和白眼狼无差,她真怕老夫人被她伤了心,回头再黯然神伤。
想过了老夫人,那个一直被她故意忽视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出现在她脑海里。
桑拧月想起沈廷钧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想到他的克制……
她面孔泛红,呼吸微微急促,
桑拧月紧抿嘴唇,攥紧了被角,她微微垂下眼睑,
随着时间过去的愈久,她的记忆不仅没有消退,反倒愈发清晰。
桑拧月也愈发真切的认知到,那天确实是她主动的。
是她迫不及待,是她松了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