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话当年
衙门从来就不是个能藏住秘密的地方,更何况死了十多年的人回来,还是以这样一个身份,那也由不得人不去关注。
这事儿的传奇性可太大了,也因此,根本不用谁特意去宣传,只短短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晋州官场。
众人都觉得桑拂月这次来者不善,晋州怕是有热闹看了。
事不关己的高高挂起,甚至还心情颇好的等着看热闹;至于那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的,此时俱都如丧考妣,战战兢兢的等着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但是,能活着,谁还想死不成?
也因此,根本不等桑家这边安顿好,那些心思还算灵活的人,就想着,是不是能将功折罪?是不是看在他们只是一时走岔路的份儿上,能不将这事儿闹得尽人皆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机会都是争取来的,为了活命,更为了前程,这些人不得不舍弃了侥幸的心思,赶紧让人送了厚礼和拜帖来。
桑拂月简单看过后,就将那些拜帖随手扔在了一边。
父母离世后,妹妹和弟弟受了那些苦,吃了那些罪,那些人与他们家有恩,那些人和她们有仇;更有甚者,桑家早先的家业落到谁手里了,又是那个账房和掌柜背主了,这些雷霜寒早已经查的一清二楚。
……若是他早回来个十年八年,许是这些还不那么好查。但是时间过去的太久了,久到晋州好些人都已经忘记、甚至根本不知道晋州还曾有过大书商桑家。桑家的过往被抹平,那些人以为不会有人继续追究,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们光明正大的打开门做生意,背后的主家更是连遮掩的心思都没有,都到这份儿上了,雷霜寒要是还不知道趁火打劫的是哪个,那他也白长了一副脑子。
按照雷霜寒的意思,他这趟来晋州就没想着息事宁人。不搅风弄雨,将弟弟妹妹早先受苦的惊慌还回去,不把家业全都寻回来,让作恶的人得到报应,那他就不叫雷霜寒。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好好祭拜下父母,好好看看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桑家的老宅这些年只有一个耳聋眼瞎的老伯看守,只逢年过节才打扫一番,肉眼可见的破落不少。
即便常敏君和桑拧月及早派了人过来修缮,但如今也只是把雷霜寒和桑拧月居住院子里,屋顶破碎的瓦片更换了,墙壁重新粉刷了而已。
整个宅院还是透漏着一股破落的味道,但这院子是祖宅,当初修建时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且建造时布局非常雅致。即便如今院中空荡荡的,寂寥又破败,但是也不难看出,这院子只要好好修修,那是绝对不差的。
桑拧月带着兄嫂和三哥侄儿,几人绕过中轴线,径直往家中的祠堂去。
桑家的祠堂在西边的院落,祠堂中供奉着桑家的列祖列宗。只是许多年没供奉,连祠堂都破落下来。好在打扫的人提前将祠堂的角角落落都清理了一遍,这才看着没那么磕碜。
祠堂中一排排的牌位上下整齐的排列着,桑拧月看着看着,眼角汪出了泪,“噗通”一声闷响,便狠狠的跪在了蒲团上。
雷霜寒和常敏君也都跪了下来,连带着雷战雷鸣和雷声,三个小家伙知道这是认祖归宗来了,而这上边的都是他们的祖宗,也都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
祠堂内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常敏君磕过头、上过香,便拉了雷战三人出来,留下桑拧月和雷霜寒在里边哭的泣不成声。
雷战何时见过父亲落泪,一时间大为震惊。若换做平时,这小子早就跳出来嘲笑他老子了。此时换位思考一下,不由就觉得,若换做他,指定比爹好不到哪里去。他才不要面皮呢,指定抱着牌位嚎啕……不能想,一想到家里经历的这桩桩件件的糟心事儿,他就觉得心情沉重的不得了。
母子四人在外边守着,可孩子还小,也呆不住,常敏君便让王奶娘和她身边的嬷嬷,将几个孩子带去了今晚上他们要安置的地方。
而她则静静的等着雷霜寒和桑拧月红肿着眼睛从祠堂出来。
雷霜寒神情已经平静了,桑拧月眼里却依旧噙着泪,哭的脸色煞白。
常敏君一把扶住小姑子,提醒她,“不好再哭了,你怀着胎呢。知道你想念爹娘,可你也要为孩子考虑几分。”
雷霜寒看向妹妹的肚子,他刚才将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桑拧月其实也忘记了自己怀孕的事情,此时经由嫂嫂提醒,就赶紧停止了啜泣,说道:“我记住了,我身体没有不适,嫂嫂别为我担心。”话是这么说,可回头看看爹娘的牌位,脑海中就不由的想起爹娘的音容笑貌。可惜,斯人已逝,爹娘再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取笑她贪吃、爱睡、爱躲懒,也不知道像了谁。
想起这些,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溢出了眼眶,桑拧月侧过脸,不着痕迹的将泪水擦干净,神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接下来,三人一边往主院去,一边商量何时去祖坟祭拜爹娘,何时将常敏君和三个孩子的名字记入族谱等。
这些事,有些他们自己就可以做,有些却是需要见证人的。
可桑家本就人丁单薄,即便有些血脉亲缘,大多也都出了五服。且因为当初桑拧月不将家中的产业如数交付到他们手中,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桑拧月简单提及,雷霜寒就立马拍板说,“既然已经出了五服,这些年也都没来往,那就没有来往的必要了。”
桑拧月看过去,有些踌躇,“其中有几位堂兄,之前与大哥颇为交好……”
雷霜寒懂她的未尽之意,便云淡风轻的道,“若他们是好的,当初也有维护你,那便罢了。若只是看着他们长辈仗着身份欺压你,他们却坐享其成,甚至是躲在长辈身后出馊主意,那以后再不来往就是。”
桑拧月点点头,“这些可以以后再说,这边有几位长辈,我觉得大哥该早些去拜访才是。”这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儿。
桑拧月说的几位长辈,有两位是祖父的至交好友。他们比祖父寿命长,在祖父去世后,父亲也多有带她们兄妹过去拜访。老爷子们早就不管事儿了,可听说她家中的惨状后,及时出手将他们姐弟俩庇护了下来。也正是有他们的颜面在,她和清儿才没有直接被人生吞活剥了。那两位长辈怜惜他们,还想将他们接到家中抚育,但那时候他们也都是耳顺之年的人了,连自家的儿孙,他们也不管了,潇洒的隐居起来,过着自在悠闲的日子。
她自觉自己和弟弟麻烦两位长辈太多,也是太认生,是以并没有答应,随后带着弟弟去了舅舅家……
却说,上一次她回晋州,两位老人家都还健在人世,如今过去六、七年,也不知老人家是否康健。
桑拧月就叮嘱哥哥,“先去拜访两位老人家,他们若是见到大哥还活着,肯定很欣慰。”
又说起其余几位长辈,那都是父亲的至交好友。这些叔伯与父亲志趣相投,平时往来颇为频繁。只是他们大多是读书人,清高、自傲,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们有身份,但却没什么高贵的地位,更没有显赫的家世与财富。这就导致,在有人趁火打劫瓜分桑家的产业时,他们能大义凛然的将那些人骂的狗血喷头,甚至借助舆论,让那些人不敢用太过放肆的手段。但他们不能能阻止一时,却不能阻止一世。也因此,有些长辈觉得愧对他们,无言对父亲交代,之后便不再见他们,只交付了些银钱,让她拿着好应急。
不管这些叔伯们最后有没有帮上忙,但他们的心总是好的。
也是他们雪中送炭,给桑拧月争取了时间,她才能安稳的办完了父母的丧事,送他们下葬。
更是有他们暗中打点和照顾,她才可以将一些家财隐匿起来;更甚者,就连他们一路风平浪静到达晋州,而不是死在半路的某个水匪手中,都是有人在特意照应。
桑拧月道:“以前我虽将这些恩情铭记在心,但我并无力去回报些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大哥回来了,那我和弟弟欠下的人情,就由大哥替我们还了。”
虽然别人不一定能用上他们还人情,但他们回来了,却一声不吭,这说不过去。主动上门拜访,这是该有的礼节。也是让人看清楚,桑家的人从不忘本。谁对他们有恩,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雷霜寒梗着声音应了一句“好”。
接下来,三人来到了主院中。
主院是桑父桑母的居所,一般人家中,当家的长辈离世了,新的掌家人会搬来居住。一是为了确定权威,二来,这也代表着一种新旧交替。
桑拧月哑着嗓子问雷霜寒,“大哥要不要搬来这边?”
如同她所想的那样,雷霜寒摇头说,“不用了,这是爹娘的院子,我们给他们留着。”
桑拧月应了一声“好。”
主院是座三进的院子,其实面积非常广阔。里边一草一木都是桑父精心布置,处处可见雅致用心。桑母最是一个精细的女人,她生前将这些打理的非常仔细,时常在院子中一坐就是半天。
可桑父桑母离世,如今这边再无人精心打扫,一切都荒了下来。
屋内还保留着主人家惯常用的东西:茶壶茶盏在原位放的好好的,衣物都收敛在箱笼里,门后放着沙漏,靠近墙角的位置有一个仙鹤莲花的青铜香炉……一切的一切,好似远行的当家主人和夫人随时会回来,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晚,桑拧月睡在自己的闺房中,难得的一夜到天亮。
翌日早上起来,雷霜寒交代下房屋修缮的事情,一边又询问妻子和妹妹,是否要与他一道出门拜访长辈。
他昨天遣人往妹妹提及的那几家都送了拜帖,那几家也都立即回复,诚挚欢迎他登门做客。遗憾的是,有一位老太爷已经离世,如今即便过去,也只能见到他的后人了。
桑拧月闻言看了眼嫂嫂,随后姑嫂俩一道点头,“要去的。”去祭拜老人家,这是应有之义。
三人出门,三个小的也有意跟出去。雷霜寒对着儿子可没那么好耐心,直接让文武夫子们压着孩子上课去。他则边走边嘀咕,“什么事儿都上赶着凑热闹,也不知道这毛病像了谁。”
常敏君气笑不得的瞪他一眼,桑拧月则有些心虚的看看大嫂,又看看大哥。
侄儿的性子能像谁?
还不是像了大哥。
想当初大哥在家时,也是一听说哪里有热闹,人就往哪里窜。
在家中若是寻不到他,那去街上热闹的地方找,保准一找一个准。
这作风很不文雅,也不君子,父亲为此屡屡出言威胁,若是大哥再敢往人堆里挤,就打断他的腿……结果自然是没打断腿,毕竟大哥猴儿一样,能跑能跳能窜,父亲一个文人根本不是大哥的对手,每次都让大哥顺利逃走。
三人出了门,府门外很明显安静了一瞬。
桑家大宅就在福寿街上,这边虽然不是主干道,但因为街道宽阔,距离衙门近,一般宵小不会在这边作恶,是以有很多摊贩在这边摆摊卖东西。
三人出了门,桑拧月再次看见一个眼熟的婆婆。那位婆婆卖糖人,在桑家这附近摆摊也有许多年了。
桑拧月对着婆婆颔首一笑,那婆婆立马“哎呦”一声叫出来,“还真是大姑娘啊,还有大少爷。哎呦呦,还是咱们大姑娘了解大少爷,那时候多少人都说大少爷肯定活不了了,只有大姑娘相信大少爷还活着。如今可好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大姑娘可是把大少爷盼回来了。”
“大少爷还认得我不?之前我孙子患急病,还是您给送到医馆医治的。”
“大少爷,之前我被人污蔑偷东西,还是您为我主持公道,还了我清白。大少爷,您的恩德,我没齿难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