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梦到那些怪物了？”

    林玉儿狼吞虎咽着手中的烤肉，没有回应这清脆悦耳的男声。获救以来这三天她还没有怎么好好进食，饥肠辘辘的她此时的吃相比起猛虎更加狂野。

    “你就这么害怕它们？就那样的小喽啰来多少只都不是我的对手。”男子已经吃饱，这会儿正一边吸吮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说道。

    林玉儿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肉上，对此充耳不闻——或者是真的没听到。

    看到林玉儿的表现男子不由得撇了撇嘴，随即他计上心头，决定捉弄一下林玉儿：“我们现在吃得就是那些‘臭山羊’的肉咧。”

    林玉儿嘴上的动作猛然停住，她瞳孔一缩，片刻后浓重的恐惧混杂着诸如怨恨在内的诸多情绪攀上了她的眼瞳。她下意识地将手上的肉丢了出去，同时一股剧烈的反胃感涌上来让她忍不住想要呕吐。

    “这是野猪的肉，可不是那些怪物的肉，玉儿小姐别听他瞎说。”干涩、沙哑的声音传来，午昙的“身体”在空中迅速成型。

    林玉儿呆滞了片刻，随后将信将疑地看向男子，见到他几乎要憋不住笑的脸后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只是肉已经被她甩到了地上，此时更是被午昙施法丢进了火堆里，想再吃上是不可能了。

    “你吃的太急，这对身体没有好处。夏虽然喜欢捉弄人，但这也为你好。你现在的身体太差，应多餐少食，过会儿还饿的话就让夏再弄些便是。”午昙双手捻诀，言罢又轻吹一口气，火堆的火焰一下子变得格外凶猛。

    林玉儿盯着那团篝火——或者说她刚好看向这个方向发呆，对于午昙的话她没有任何回应，连带着此前被夏的那句玩笑话所惊到的情绪也从脸上消失，又变回了一开始那副麻木、无神的样子。

    过了许久林玉儿才终于动了动，她刚一抬头便和夏目光对视上，见到对方冲着自己摆了个鬼脸。她对此视若无睹，脸上没有荡起一丝波纹。

    林玉儿的淡漠早在夏的预料之中——相比起前段时间整天像个雕塑一动不动、稍微爆发一些行动力就想着自杀的状态来说，林玉儿现在的样子已经算是“精力充沛”了。

    “出发咯。”夏站起身并伸了个懒腰道，话音刚落，那些放在地上的大小包裹便借着一阵轻风落在了他的手上。

    “走吧。”午昙对着林玉儿说道，片刻后林玉儿看了午昙一眼并呆呆地点了点头。那由午昙施法而变得猛烈的火焰此时只剩下很微弱的火光，借着这点光亮，林玉儿辨明方向并起身跟上了夏的步伐，午昙则化作一阵黑雾始终在林玉儿身旁不远处飘荡着。

    一路上，三人——或者说是两人一鬼走得很慢，这当然主要是因为林玉儿的缘故。林玉儿作为一个女生本身就在体力上有劣势，更何况她遭此大难，前三天几乎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此时实际上还相当虚弱。

    夏倒是不介意背着林玉儿——他已经背了林玉儿两天了。之所以今天不如此做，其实是林玉儿自己要求的。

    早上听到林玉儿开口的时候无论是夏还是午昙都很惊讶，不过不管怎么说林玉儿终于主动说话了总归是个好事，在稍微思索后后他们也并没有反对。

    或许是林玉儿希望能借助自己的脚亲自感受土地，或许是她觉得自己慢慢走能多看看路边的风景，又或者是她单纯不习惯被人背着，无论是哪个原因至少都有个共同点：林玉儿对这个世界又感兴趣了——或许只有很少的一点，但相比于零，哪怕是再微小的一点也是进步。

    况且按照午昙的说法，疲惫和酸痛的感觉或许会让陷入麻木的人有一种真实的感觉——这并非是可笑的话术，对那些心灵遭受巨大创伤而一度生无可恋的人来说，有时他们正需要这样深刻的感觉来帮助他们思考活下去的意义。

    在疲惫和酸痛中，林玉儿随着夏走过了一个下午，期间他们又停下来为林玉儿补充了营养——一些诸如烤蘑菇之类的食物。另外，夏的柔和的治愈法术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并且由于林玉儿比起前两天多少变得积极了些，法术也起到了更加明显的效果。

    在食物和法术的帮助下，林玉儿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机能，同时精神状况也在好转，尽管这么短的时间不能指望可以恢复如常，但也终于不再像前两天一样脑子中只有那些恐惧的画面以及如同诅咒一样难以抹去的亲人的哀嚎而再塞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她终于又注意到那些路边的花花草草、树丛中的虫蝶鸟雀，这些曾经她所热爱的东西在前两天突兀地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或者说她的心灵被那些画面所填充而再容不下其他东西了。

    林玉儿盯着一朵灰色的小花看了许久，这是一种在乡野路边随处可见的小花，在今天之前她从未见到过其灰色的版本，可今天她一路走来所见到的所有花朵都是灰色的。

    不仅是花朵，小草、树木乃至鸟雀虫蝶，她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暗灰的色调，显得比平常要色彩黯淡不少。

    除了偶尔路过的村庄——准确的说是村中的村民。

    这些人在她眼中都有着十分艳丽的色彩，这种色彩对她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让她感到……饥饿。

    而在她所见到的所有人中，夏则又是特别的。在她眼中夏是无比绚丽的，身上带着一种仿佛由神明调制的、穷尽大自然之伟力的本不应该存在于人世的色彩。这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瑰丽色彩只在夏的身上出现，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

    这种色彩对林玉儿有着无比强大的吸引力，但同时在她心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又有一个难以名状、低沉暗哑的声音在促使她极力远离夏，且随着精神状态的好转林玉儿自身也越发对夏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抗拒，而这才是她今天早上要求自己走路的原因。

    至于午昙……那团飘荡在空中的黑雾在林玉儿眼中倒是意外的正常。

    一路上他们经过了数个村庄，每每此刻林玉儿就会落后几步，孩童们的嬉闹、妇女们的攀谈、青壮年的劳作乃至村中的大树、泥泞的小路、低矮的房屋都深深吸引着她，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勾起了她心中许许多多的回忆，并在忽明忽暗的诡异色彩中与那些回忆中的画面重合起来，让她有时竟分不清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仿佛仍在那个熟悉的小山村中。

    这些重合的画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光怪陆离，最后慢慢地抽象为一些色彩诡谲的线条。那些线条毫无规律的交织在一起，在林玉儿眼中是如此的怪异且……诱人。

    她总是看着这些村子的方向并在赶路的过程中越来越偏离最初的轨迹，一开始她还能自己清醒过来并跟上走在前面的夏，但后面几次则都是被夏呼喊着才从那样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又一次，条条抽象的线条占据了林玉儿的视野，她眼见着这些线条慢慢变直，以至于彻底失去了反映原本事物轮廓的能力。她所熟知的世间的一切都被这些线条取代，不再有一丝美感。她终于感到恐惧——不仅仅是恐惧眼前变得抽象而怪异的世界，更恐惧她居然在慢慢得接受眼前这个世界。

    可纵使心中的恐惧已经打破了她一贯维持的麻木，她也做不了什么，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而仿佛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向着那些线条的交点越来越近。

    她感受到那些交点散发的一股浓郁的生命气息，在此前她只在夏的身上模糊地感受到一些，而此时这种完全无法形容的能量对她来说却变得可以看得见摸得着了。

    同时她还发现一股让人作呕的气息正从自己身上散发出，但让人悚然的是她就连这样的气息都在快速“适应”着，她正在失去自我。这时，她见到自己伸出手去，似乎是饥肠辘辘的人为了离食物更近些而做得举措，这也让她看到了一个惊悚的事实：她的手和那些怪物的一般无二。

    突然她意识到眼前这幅光怪陆离的场景就是那些怪物眼中世界的样子，那些粗细不一、彼此纠缠的线便是这世间万物散发着的气息，而线的交点……大概便是鲜活的生命吧。

    我……是怪物？

    林玉儿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但事实上她连控制自己昏厥过去的权利都没有。她只能在极端痛苦和无力且越发麻木和适应的状态下“看”着自己向那个交点一步步逼近。

    就在她离那个交点只差最后几步路的时候，她感到有一个东西似乎正在从自己体内钻出来——并不是母亲分娩的感觉，倒像是蝴蝶从茧中分离出来。随着那个东西和自己的联系越来越弱，林玉儿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也快速流失，似乎是被那个东西一并抽走了。

    这时她见到自己的手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眼前的一切事物也逐渐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她又一次见到了泥泞的小路、古老的巨树、斑驳的水井、低矮的房屋以及惊慌的村民。她甚至在恍惚间见到了自己的乡亲，他们化作了灵魂体游荡在空中，纷纷将目光投向自己。

    那目光中没有一丝疼爱或者祥和，只有扭曲至极的痛苦和仇恨。

    一瞬间，林玉儿已经逐渐麻木的心像是受到了一记无比猛烈的刺激，她又一次陷入惶恐和绝望，此时这种情绪的强烈甚至远远超过她刚才见到自己变成怪物时。她很想歇斯底里，很想做些什么，但她甚至连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不知真假的东西都做不到。

    她感受自己的精神就像一个布满裂纹的瓷器，随时处在彻底破碎的边缘，连带着她迅速流逝的生命力一起——两种玄而又玄在平时完全无法感受到的东西在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她突然意识到，所谓的魂飞魄散也许就是这个滋味。

    当她真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反而平静下来，几日前的苦难所残余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或许死亡对于惶惶不可终日的她才是真正的解脱。

    突然一股磅礴而充盈的能量在林玉儿身后涌出，林玉儿感觉自己周身的空间在这股能量的冲击下迅速变得支离破碎。

    空间遍布裂纹，并很快不堪重负彻底破碎，那些诡异而毫无美感的线条再次取代了正常的画面，但几乎是瞬间，那些线条也变得零零散散并化为粉末。这些粉末在出现的瞬间便被重新赋予了各式各样的色彩，并组成了一幅颗粒感很强的油画。村子、天空、大地、从自己体内钻出的怪物……一切都被收容于这幅油画之中。

    林玉儿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发生的如此突然的一系列变故，她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转过头去，在闭上双眼前竭力想看清身后到底是什么。在那股能量的源头，她见到额头亮起一个明亮青色印记的夏：

    他右手手指微曲立掌向前，双眸呈亮金色，身旁则有青色的蕴含着浓厚生命气息的气浪氤氲，仿佛一只人型的龙。

    下一刻，他身旁的青色气浪突然汇聚凝实，化作一只巨爪直指林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