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中有股……熟悉的气息。”午昙——那一圈淡淡的黑雾仿佛听到了林玉儿的心声，发出了沙哑的轻微的声音。

    “是祟吗？”林玉儿脸色发白地说道。

    “恐怕更糟，但现在还不能确定。”

    更糟？林玉儿心中一紧，本来随意放在身前的双手此时紧紧地攥住了衣服的边角。但还不等她细问，夏突然和商人们介绍到了她，并招呼她过去。

    “同伴啊，同伴，不是仆人……哈，女奴？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尽管夏表现得情感充沛、动作到位，仿佛是在竭力解释一个误会，但其实这纯属他加戏太多，面前的商人代表不过是稍微询问了一句林玉儿和夏的关系而已，在他们眼里夏的表现未免过于夸张——仿佛是故意在说给林玉儿听得。

    林玉儿没有注意到夏的这个有些过分的玩笑，她只是和那些商人对视一眼并露出一个不多么得体的微笑后便低下头紧张得玩弄起自己的衣角。

    作为一个在一个月前最远只到过村子外几里远的乡村姑娘，这些乡绅地主眼中十分看不起的商人们在她眼中也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此前她只在每四年一次的朝拜期间才见过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他们坐在讲究舒适的马车里从那个地理位置还不错的村子旁经过，往往有大队人马随行。

    或许是朝拜的缘故，这些商人们十分大方，在路过村子时往往停下来让仆从们送下些赏赐，只不过他们自己是极少下车的，顶多掀开窗帘对着哄乱的人群微笑着摆摆手。每到这个时候，林玉儿便注意到那些平日里对商人嗤之以鼻、不遗余力地用毕生所学嘲讽商贾的所谓“绅士”、“先生”们也露出笑脸站在受赏的人群中——哪怕他们在来的路上还在尖酸地讽刺商人的贪婪。

    总得来说，由于接触不多，并且在林玉儿印象里商人们总会送些东西，所以她对商人们带有天生的好感，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此时羞愧地不敢和他们直视。这自然有她性格内向的原因，但更多因为她所认为的身份间的差距——或许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可他的玩笑话确实“帮助林玉儿更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林玉儿突然觉得身上穿了一路（当然在清除了她身上的祟后夏还是帮她搞到了几套换洗的衣裳，并不是只有一件）的衣服非常不合身，连皮肤都因为这份不适宜而变得有些瘙痒。她感到很不自在，但又担心自己的任何举动可能都会让那些商人或夏耻笑，于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用手指来回揉搓着衣角。

    过了很久——至少林玉儿如此觉得，商人们终于和夏谈话完毕拱手告辞了。林玉儿抬起头环顾四周，这时她才发现那群人中并不是只有商人们以及他们的护卫、家臣，其实还有很多看起来像是难民的和自己出身相仿的人。

    他们衣着寒酸、面容枯槁，有的人身上还带有很浓郁的与本职业相称的气味——至少那股浓郁的家禽味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以这些人的身体状况来说，肯定无法在不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尾随着商人的车队到这里，甚至看他们的样子很可能就是一路坐着马车的。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能想着拉这些人一把，那些商人的确称得上是善人了。

    当林玉儿从这群难民身上收回目光时，她不经意间接触到了一股让她感到十分不适的眼神。那是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男孩，身上的衣服可以说是林玉儿今天见到的最为完整、光鲜的了，毫无疑问他是某个富商家中的公子。他的母亲——一位雍容华贵但神色疲惫的妇人正在不远处催促他回到马车上，但他却不管不顾地死死盯着林玉儿。

    林玉儿见他还是个孩子，本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但很快她就被这股眼神给吓退并飞速掉头离开了。那股眼神中丝毫不加掩饰的狂热让林玉儿感到害怕，仿佛自己被一只饥饿的老虎盯着——不，比那更为可怕。

    “你有没有感觉到人群中有什么异常？”夏开口问道。

    林玉儿这时才回过神来，她注意到夏带着她刻意来到了离人群有一定距离的位置。

    “没有。”林玉儿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异常，至于那个小男孩……恐怕那就是所谓的纨绔子弟吧，她知道夏所指的不是这样的小事。

    “真的没有？刚才你脸色很差诶？”

    林玉儿一下子又想到那个小男孩的眼神，顿时脸色变得更差了些，她一面在心中对自己说“林玉儿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应该学会自己处理感情问题”，一面连连摆手说“真的没有”。

    “可你的表现很可疑诶。”

    “真的没有。”林玉儿坚持道。

    夏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见到林玉儿这副模样，夏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突然走到林玉儿正前方，盯着林玉儿的眼睛。

    “怎……怎么了？”林玉儿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夏神色诚恳地说道。

    “？？？”

    “我的玩笑可能太过分了，下次我会注意的。”说完，夏深深低下了头。

    “？？？”坦白说，林玉儿完全不知道夏说的是什么玩笑，因此她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一时间，局面陷入诡异的僵持，夏一直站定在林玉儿面前低着头，而林玉儿则一脸懵逼地呆站着。

    “你先不要这样……”

    “除非你原谅我！”

    “好吧我原谅你……”林玉儿退后两步，急忙说道。

    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玩笑是什么。这一句是她在心里说的。

    “尽管不忍心破坏年轻人充满活力的游戏，但有一点是必须注意的——危险迫在眉睫，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我们现在处在十分被动的局面。”午昙沙哑的声音在林玉儿身旁传来。

    “我当然知道，”夏正色道，“况且这可不是游戏，是诚恳的道歉！”

    “好吧，诚恳的游戏——现在的年轻人创造的词句组合可真新鲜。”

    夏被呛得不轻，但也不打算和午昙继续纠结这个，他神色凝重地嘱咐了林玉儿一句：“不要离开我太远，你受到祟的影响，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很可能被盯上。”

    “嗯。”林玉儿乖巧地点点头。

    片刻后林玉儿突然变得有些紧张，手指交叠着不断相互揉搓，并且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午昙率先注意到了林玉儿的变化。

    “我就知道你还没原谅我。”夏紧接着也有些紧张地开口道。

    这一下反倒把林玉儿有些逗笑了，她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随后鼓起勇气开口道：“我在想，如果那些怪物可能会盯上我的话，那是不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话也没有说完。

    午昙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他试探着问道：“你想做诱饵引诱它们现身？”

    “不行，太危险了。”不等林玉儿表态，夏立马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你总是能保证我的安全的吧？”林玉儿对上了夏的双眼，但不过片刻就又挪开了。

    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林玉儿那双眼睛后便放弃了。

    真是个要强的姑娘啊。夏心想。

    “至少今天下午我不会采纳你的建议。”夏说道。

    林玉儿闻言微颤，随即投来感激的目光。

    心中一溜串鼓励、赞赏、宽慰的话来了又去，仔细思考着发言的夏最后却是以这样一句俏皮的话回应林玉儿的勇气的：

    “我就说今天挺冷，你看你都冷的发抖了。”

    林玉儿愣了一下，随后和夏一同默契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都相安无事，时间很快来到了晚上。

    清雅的月亮披上缀以星星的迷人夜幕前来接替她热情洋溢的朋友，她将柔和的月光洒下，并带来了舒爽的秋风。

    在这安静祥和的环境里，夜色下的众人则围着篝火抱团，他们唱着山间的民谣，有的还带头跳起了舞。一首歌还没停息另一首歌又接了上去，舞者也仿佛不知疲惫般地一直跳着，不知是谁撺掇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竟在这热烈的氛围里向他身边同样青涩的姑娘表达了爱意，一时之间起哄声有如海浪，一潮盖过一潮。

    夏孤身一人站在人群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脚边的篝火还冒着红光，显然刚熄灭不久。他看着热闹的人群，借助风之法术筛选着他感兴趣的谈话并为此而淡淡微笑着。

    “你现在看起来简直像是和我一个年纪的人，而不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屁孩，明明刚才还在做那么幼稚的事。人类可真是有趣的生物。”围绕在夏身边的黑雾——午昙开口说道。如果算上他的话，那夏倒也不算孤单一人。

    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肃穆，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午昙见夏神色认真，便也没有出口干扰，这个偏僻的角落一下子又重归安静。

    “哈哈哈哈哈……”突然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甚至让人群中的一部分人投来了目光。

    午昙一下子清楚夏刚才让自己不要出声根本不是因为注意到什么危险的苗头，而是他窃听的故事恐怕正“演出”到精彩部分呢。一念至此，午昙自然不能容忍，他当下发言训斥夏道：

    “什么故事这么好笑，说给我听听。”

    “想得美。”

    午昙顿时鼻子都气歪了——只可惜他现在是一团黑雾没有鼻子，但也拿这个调皮的年轻人没什么办法。作为一个经历丰富的老者，他很快调整了心态，叮嘱道：

    “别把注意力全放这上面，林小姐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这下夏也不嬉皮笑脸了，他目光投向正和人群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姑娘相谈甚欢的林玉儿，再次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又稍稍分散一些注意力到其他地方，事实上他一直将绝大部分精力放在关注林玉儿的状态上。

    正如他下午所言，林玉儿情况特殊，很可能被潜藏着的怪物所盯上，放任她去接触那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将其暴露在危险之下。只是一整个下午无论是夏还是午昙都没有抓到这只——或这些家伙的一点马脚，因此他们才决定让林玉儿稍微做出一些激进的尝试。

    这自然是极为危险的事，不过夏决定这么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一方面纵使他和林玉儿之间有一定距离，但他依然很把握在事先关注的情况下保证林玉儿的安全；另一方面，午昙虽然还不能完全辨别出这股“熟悉的气息”到底是来自于什么，可他也确认了这些家伙应该并不擅长战斗。

    一切准备就绪，现在似乎只要等“鱼”上钩就大功告成了，可令夏和午昙感到意外的是，一直等到夜色渐浓，聚集的众人散去、各自回去休息时，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亮攀到了高空并消失不见，这意味着已经来到了下半夜。所有的篝火都已经熄灭，整个环境中除了轻微的虫鸣和风声外便只剩下了众人的鼾声。就连夏都已经打起了盹，有着轻轻的呼噜声响起，一切都显得如此和谐，似乎白天的紧张不过他和午昙的误判。

    忽然，在夏和林玉儿休憩的这个角落，风声大了起来，一枚木炭随即被风卷起落在地上并发出清脆的声响：

    “叭，哒。”

    夏应声睁眼坐起了身，同时一团黑雾从他体内渗出围在他身旁。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