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梦情

第一章 彭晗

    他动情了。

    他是南俊宛天宇,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才俊。

    只是,他天生就有一颗桀骜之心(死要面子活受罪),而他爱上的却是号称江南第一冷艳的彭氏千金——彭晗。

    他打算,为此,备一场戏。

    江都城西,落霞客栈——坐落于江都城西山东坡之上,是远近闻名的观赏落霞之所。

    时令正值晚秋时节,山色呈现一片秋素,但不失意蕴。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王拔吟道。

    “王兄,此处真真能待到王家姑娘?”宛天宇忐忑相问。

    “宛少侠,你就莫再担忧了。我已经打听清楚,今天的落霞将是美极,而游团游经此地怎有不来此间观霞的道理,且吾妹亦在那名女游团中,今日便会驻留此间,这彭家千金又岂有不来之理?”王拔头头是道地说道,“我们就静赏烟霞,且待游团到来,好戏便可上演,莫要多虑才是。”

    “王兄,我只希望能与这彭姑娘相识,聊两句便可。”宛天宇说道,“这戏份,莫要过饰被看穿了才好。”

    “我自有分寸的,找的都是些好手,一定让这彭家千金对你感激涕零,非以身相许不可。”

    “这,可太夸张了些?”

    “嘿,修辞而已。放心!结果一定能合乎你的心意。”王拔道,“这彭姑娘虽然被冠以冷艳之名,但面对武林第一才俊的救命之恩,除了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之外,将何以为报?”

    “可我这心,着实安宁不下来。”此刻,他正望向窗外,一队车马正缓缓往东坡上来。

    “诶,她们来了。”王拔激动地说道,“这名女游团,可是聚集了这江南一众名家千金,我也得好好物色一番才是,你也快些准备,一切都由我安排呢!”

    “好。”压抑内心的忐忑,宛天宇按剑起身,下了楼去。

    观霞台上,宛天宇极目向那人群中寻起彭晗的身影,终于在一辆马车上感知到那人气息,内心总算是安稳了些。

    彭家是江南商贾世家,传承了近千年,但依旧属于凡人,而宛天宇出身修仙世家,不涉及世俗权利,可一次意外之旅却让宛天宇遇见了彭晗,自此便对她一见钟情,但几番窥探过后,一直也找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说辞与之结交,便才寻人安排了这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打算由此与之结识。

    而这一切,都不出所料……

    观霞台上望去,游团的车马正沿盘山道而上,与此同时,山上向下走去一群手持各式武器的汉子,看起来不好惹的样子。

    不多时,他们就遇上了。

    “好狗不挡道——”为首的汉子厉声喊道,盛气凌人。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没事找事呢?”游团领队的男子道。

    “就是没事找事,你能拿我怎么样?”那汉子继续挑衅道。

    “好啊!你们可知道我身后这些马车上坐着的都是什么人,竟敢在这儿撒野?”那男子丝毫不示弱,“你们这些粗俗莽汉做事可得考虑后果。”

    “哈哈哈……后——果?!我们琅琊山寨的人做事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后果。”那为首的汉子掂了掂手上的大刀,脸上露出邪异的笑容,“听说这马车上坐着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大美女,我们寨主最近可寂寞着呢~你说……嘿嘿嘿……”那汉子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势与旁边的人比划,分明是所图不轨,说完还淫邪地大笑出了声。

    “你们——你们这些烂人,休想得逞!”领队的男子气愤地说道,“来人,保护车队。”语毕,车队中数十个身穿青灰色衣袍的男子立刻全都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快速聚拢到车队前,拱卫着身后的车马。

    “兄弟们,拿下他们,今晚有酒有肉有婆娘……”为首的汉子高举大刀喊道。

    紧随而来的是其余汉子们不怀好意的附和。

    “干他丫的!”

    “小诗诗,今晚爷一定会好好安抚你,不要急啊!”

    “滚你娘嘞个蛋子,诗诗那得留给寨主先享用,我看那几个丫鬟也不错,不知道玩起来是什么滋味……”

    “一定爽死,呀呀呀……”

    “上——”

    ……

    嘭嗤~

    噹~

    啷~

    刀光剑影中,两群人已打成了一片,不多时就有人倒下了。

    宛天宇见气氛已至高潮,一个飞身便从观霞台上跳下,跨百丈余向那人群中落去了。

    腾空飞转,拔剑空斩,天地轰鸣,所有人都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锦衣少年倏忽而至,紧接着一个空翻,双足落地,踏得山尘飞起,回声荡漾。

    “在下宛天宇,在此等候观霞,不知诸位有何深仇大恨,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非要拼杀拼死,扰人雅兴。”他故作高冷地说道。

    “弟兄们,停!”那为首的汉子闻声立即举手喊道,“原来是宛少侠,久闻少侠武林第一才俊之名,今日见少侠一出手,便知名副其实啊!我琅琊山寨刚刚确实跟这些狗奴才们产生了些许摩擦,但却着实无意搅扰了少侠雅兴,还望少侠莫要怪罪。”

    “宛少侠,刚刚明明是这厮挑衅在先,我们不得已才动手施以惩戒,还望少侠为我等主持公道,惩奸除恶。”那领队的男子走向宛天宇后礼道。

    “善恶是非,你我说了都不算,你们还是到府衙去解决吧!只是不要在此地拼杀拼死了。”

    “好,我们琅琊山寨今天就给宛少侠这个面子,兄弟们,我们撤!”说着,为首的汉子收了大刀,准备带着手下们就走了。

    “琅琊山寨是吧?待我上报府衙,就等着被歼灭吧!”领队的男子说道。

    “哟哟哟,开始威胁了。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鼠辈,恐怕连琅琊山的山门都不敢进,还灭我们琅琊山寨呢!”为首的汉子嘲讽道。

    “你……你,不过呈口舌之快,这琅琊山,终究是在江南,在江南就……”

    轰隆——

    如万钧雷霆炸响,只见一团巨大的赤黑色炎团突然从西天飞速袭来,正落向此间人群,所有的目光都滞然望去,恐惧已经占据了他们的身心,一时间竟无人反应过来去逃跑。

    随着火团临近,炽热的高温让众人直冒汗,心也砰砰直跳。

    “玄冰决,玄冰剑气,三千无形斩。”立即提剑蓄力,宛天宇没有丝毫犹豫,马上迎向了那飞来的炎团,但心中仍是不免暗骂道:“你娘的王拔,搞这么高水平的戏,要是我接不下来,就全玩完了。”

    只见转瞬之间,无数剑光闪过,巨大的赤黑炎团立刻瓦解,消却了大半,其余的赤黑炎火则化作火花四散飘落了。

    散落的火花落在山间,点燃了枯草树木;落在车轿,点燃了车轿;落在人身,点燃了人身。

    “这火,灭不掉!”有人被那赤黑炎火点着了,急忙就要去拍灭那火焰,但奈何怎么拍也拍不灭它,反而被烫伤了手掌,但那赤黑炎火却不可遏制地点燃了他们的衣物,于是马上就有人躺倒在地打起了滚来,但人群正轰动中,火没有被压灭,反而被踩踏而死;还有聪明的人见状索性直接脱掉了衣服,但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四周已然被烈火死死包围住了。

    更恐怖的是,即便没有了可燃物,这火依旧不见消弥,在空气中如死神般漫延、荡漾。

    四周是凄惨的哀嚎,火光已将他们深藏在心底的恐惧逼迫爆发而出。他们慌乱,他们挣扎,他们不能舍身,他们不敢忘死,他们……

    不多时,车轿亦被漫天的火光吞噬了。此前,从中慌忙逃出了许多身姿卓绝的少女,她们聚集在一起,被仅存的几个青灰衣袍的武士围护着,但此刻已无人欣赏了。

    “灭不了,术火,不是人,是……”宛天宇的思绪已经极度混乱了,他想不明白凡界为何会有术火出现,更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使用术火来攻击这些凡人,他思来想去——他找不到答案。

    轰隆——

    轰隆——

    轰隆——

    又三道赤黑炎团袭来。

    虽然心脏已经疯狂,神情已经麻木,但依然没有任何犹豫,宛天宇仍是飞身而起,身形闪烁,口中默念道:“玄冰剑决第一式,玄冰剑域,大千无形。”

    倏忽间,冰蓝色剑气笼罩了一切,三道炎团崩然瓦解,但散落的火花已然点亮了整座山脊,而火势丝毫没有要消退的意思。

    咚。

    沉闷地一声落地,宛天宇突然口吐鲜血,双目狰狞。

    轰隆——

    轰隆——

    轰隆——

    又三声巨响,又三个炎团,以及不尽哀嚎……

    “完了,都完了。”宛天宇不禁落下了泪水,但泪水还未落地就被蒸发去,而身边弥漫着的是被术火烤焦的人肉味,他熟悉这味道,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闻到过,那是一段不可回忆的往事,或者说是不愿回忆的往事。

    “彭晗,彭晗,你——你不能死……”他哽咽着说道,立即起身四顾,手里仍然紧紧握住了剑柄,除了火和尸,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没放弃,因为他能感受到那份独有的天然的气息,不会错,他坚信,于是,他四处觅寻起那道倩形。

    似是天年,又似是须臾间,他闯过烈火焚身,跨过伏尸肉殍,终于看见一缕清光。

    艰难地走近,埋着头,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清光中七八个出尘绝艳的女子紧缩成一团,脸上是恐惧,是慌张,是贪生,是畏死,更是对美好年华不舍的恋情。

    “晗晗,你这道符还能撑多久?”其中一个衣着华美的紫衣少女怯怯地问道。

    “最多一刻钟。”身着白衣的少女举着黄纸红字的道符平淡地说道。

    “一刻钟?!啊啊啊~我们死定了。”又一个青衣少女含泪哀伤地说道,妆容已花了脸。

    “你们快看,那边走来的是宛少侠吗?”一个粉衣少女镇定而欣喜地说道,似乎并不恐惧。

    “真的诶,我们有救了,他可是我们江南武林第一才俊,一定有办法带我们出去的。”另一个已经哭花了妆容的绿衣少女突然兴奋地说道。

    走近她们,宛天宇缓缓抬起头,露出了血色与灰尘混盖的面庞,上面是一抹怪异得令人发瘆的笑容……

    “嘶~”她们一齐吸了口凉气,恐惧更深沉了。

    “你没事吧?宛少侠。”粉衣女子忐忑地柔声问道。

    “无碍。今日遭此大劫,诸位恐是逃不掉这香消玉殒的命运了,有什么遗言都快说与我,我替你们带出去!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宛少侠呆滞地看着她们,平静而舒畅地说道。

    “不是吧!你开玩笑的,是吗?”青衣女子不哭了,眼神逐渐由恐惧变为绝望,继而变为了麻木,她用双手使劲抱住了后脑勺,抵住了耳根,歇斯底里地质问起来,“你不是武林第一才俊吗?你不是百丈高跳下来都没事吗?”

    “在下,抱歉!在下实在无能为力。”宛天宇只是平平淡淡地回应了她的呐喊,“我只能带一个人走,彭小姐,你跟我走,好吗?”

    “不。”彭晗只是冷硬地回道,“你去求救援,找人来帮忙,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没用的,都是徒劳!”宛天宇终于压抑不住,悲痛欲绝地喊出了声,“这是术火,是仙人的东西,要么等它烧尽,要么让仙人来收服,否则别无它法。”

    寂静,是死前的安宁,它逐渐笼罩了一切。

    “你带我出去吧!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是那绿衣女子打破了宁静,她用干涸的灵眸盯着宛天宇呆滞而恐惧的面庞,暴露着人的本性,“带我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宛少侠——”

    一滴泪水,无声地划过了那红热的脸颊,像划过星河的孤独的流星,独一滴就胜过万千。

    “你,带她走吧!”彭晗仍只是冷硬的语态,卓绝的面色里看不出一点情色,而他却依然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单调的面容,即便它是一成不变的,是与他无关的,是……

    只是看着她,宛天宇的眼中不自觉又榨出了几滴泪水。

    也许他一生再难以忘怀——这决绝中不减风韵的神采。

    “谢过少侠了!”语毕,彭晗微微俯首鞠躬道,语气是温婉的。

    伸手去抓住了那绿衣女子的手腕,宛天宇将她抱进了怀里。

    “玄冰决,玄冰冥气。”宛天宇默念,然后,忽有一股寒气从他体内向外流溢,只见他沉身奋力一蹬,倏地地动山鸣,便见他冲出火炎至十余丈高。

    “踏云步法。”

    似凌空虚渡般,宛天宇抱着那绿衣少女飞出了巨大的火焰包围圈,片刻便来到那观霞台上。

    此刻,这观霞台上,一反往常的,空无一人,是死一般的宁静。他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但时下他丝毫不敢懈怠。

    是时,天空霞染,如泣血,如祭火,斑斓的伤口,暗淡的天光,预示着长夜漫漫。

    没有停留,没有彳亍……

    放下绿衣少女,宛天宇没作任何犹豫,立即转身又跳下了观霞台,向那火光中飞去。

    “你去干嘛?”那绿衣少女望着背影,哀丧地喊道。

    一口接着一口地,鲜血不断地从宛天宇的内脏涌向咽喉,但此刻他都置若罔闻,只是朝着那人冲去,没有丝毫恐惧,亦没有丝毫生的惦恋。

    遇见她之前,他只畏生;遇见她之后,他也怕死。

    只身扎入火光,如飞蛾扑火。

    他立即发现了那长夜中仅存的几缕生气,轻嗅到那日思夜想的气息,准备用思念洗涤。

    走近那些少女,此时,那庇护她们的清光已变得忽明忽暗。当然,她们惊恐,她们无力,她们按捺不住混乱的心绪,但她们没有无谓地嚎叫,她们依然保持优雅,即便面容斑驳,即便血泪干枯……

    “抱歉!我们可能要一起死在这儿了。”他依然不住地口吐鲜血,脸色淡漠。此刻,他不是什么才俊,她们也不是谁的求之不得,他们只是将死之人,天地为他们送葬。

    “你,为什么要回来?”身着橙黄色衣裙的少女目色哀绝、语气冲淡地问道。

    “我,我……”跳进火海的时候他没有犹豫,而现在,他犹豫了,“我想说。”他面向白衣少女,勇敢地,毫无顾忌地,竭尽全力地,瞧着,盯着,盼着。

    “我——”

    骤然间,大火无情地将所有人吞噬。

    ……

    “嗡~”耳鸣声笼罩了她们的一切感官。

    立即将那具被赤火焚黑的圣洁之躯拥入怀中。

    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爱你啊——”他低声耳语着,却期冀她能听见。

    又一口鲜血冲出口腔,宛天宇坐倒在地,紧紧拥住了那具圣洁的焦尸,意念自觉地停止了运转真气。

    蠢蠢欲动的烈火如山洪猛兽从四面八方向他奔涌,须臾就要将他焚毁去,但危急之际,一道湛蓝色天光自九天落下,点亮了日入后的世界,瞬息便消除了这熊熊烈火。

    “少主,我来晚了。”一道伟岸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宛天宇一旁,看向他说道。

    他依然紧闭着双眼,回忆着死亡。

    “舅,你为什么要来?”宛天宇只是平淡地问道。

    “我感知到你有危险,便立即从仙界赶来了。”

    “为什么不让我死。”

    “小姐生前交代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不能让你死。”

    “这么听她的,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到?”他本无意迁怒任何人,但悲伤裹挟了他的心智,故而才不禁愤怒地呐喊出声。

    “抱歉!是我来晚了。看看还有什么能补救的。”

    语毕,男人作势施术,灰烬顷刻被扫除,树木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新生长,宛天宇被一团青光笼罩着悬浮在空中,内伤外伤和衣物破损都切实可感地恢复了起来。只不到一刻钟,周遭景色便还原了本来模样,除了未被烧尽的尸体……

    落回地面,宛天宇和那男子都低头看向了眼前最近的那具焦黑的尸体。

    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