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奸者

五跟踪与反跟踪

    第二天天未亮,许轻醉和往常一样准时起床,军校生活养成了他自律的好习惯,这种习惯深入骨髓,让他受益终生。

    洗漱完毕后站在镜子前,把自己扮成一个看上去未老先衰的汉子,咧嘴一笑很憨厚,然后仔细在窗户和房门上做好双重暗记。

    虽然此时南京城里除了夏仲高没人知道他是潜伏者,但他必须始终保持警惕。

    在南京读书两年半,除了有限几个名胜古迹,许轻醉别的地方几乎没怎么去过。

    他深知熟悉战斗环境和认识对手一样重要,不然会付出代价的。

    所以他要尽快在最短的时间里,熟悉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

    许轻醉深知自己的耐力一直是短板,拉黄包车可以锻炼下肢力量和核心力量,同时也能让他更快融入这个城市的底层。

    黄包车夫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可以获得很多信息。

    有些消息对普通人来说毫无价值,但在特工那就是线索。

    所以在夏仲高问他需要什么时,他列了一大张清单,其中就包括这辆黄包车,自从那天面试通过后,他每天都要去夏仲高那学习,学习结束后都要拉车跑几个小时,这相当于负重训练。

    室友们都以为他每天请假是去见郭新云,对此大家也都理解,保城大战一触即发,届时每个人生死难料,此时去见心上人无可厚非。

    此时的天还很黑,汤山和龙潭方向火光冲天,中日双方拉锯战的战火映红了半边天空,各种火炮拉出赤色弹迹落地爆炸,大地晃动。

    一切布置妥当,许轻醉迈着轻快的步伐,拉着车一路小跑跑出居民区,过了一个三岔路口左转,沿着路一直昨夜被炸的第五电厂方向跑去,这才发现很多同行已经拉到客人,一个个帽子歪戴,敞开棉袄,跑的热火朝天。

    东方发白只是在一瞬间,城市一下子就变得明亮起来。

    许轻醉在一个四岔路口刚转弯,就看见在小河边的一棵歪脖树下靠着一具尸体,周边有十几个人在指指点点,多是早起的老年人。

    南京城里每天都有市民被鬼子的轰炸机扔下的炸弹炸死,死相都很血腥难看,看多了的人们对死尸已不再如之前那样恐惧。

    许轻醉拉着车子上前,见这具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写着五个血淋淋的大字:汉奸的下场。

    落款:红党锄奸队。

    尸体是一个中年男子,喉咙被利刃切开,几乎离开脖子,头歪在左肩上,刀口处很整齐,脖颈处还有血水顺着指尖滴在地面,形成一个小血洼。

    许轻醉判断该男子的死亡时间不长,从尸体四周以及树干上的雪上没有喷血的痕迹来看,这里不是凶杀第一现场,应该是死后被移尸至此,但凶杀现场肯定离这里不远,不然这大冬天的血迹早已凝固。

    有可能杀汉奸的现场就在林子深处,红党锄奸队杀了这个狗汉奸后移尸至这里,让路人看见汉奸的下场,也能起到震慑敌人的作用。

    死者除了致命伤口外身上没有打斗痕迹,应该是被一击致命。有可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认识的人杀死,当然也不能排除被偷袭。

    从死者外貌来看,不像是体力劳动者。

    围观者渐多,许轻醉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掏出烟叶包和事先裁好的旧报纸条,捏着劣质烟丝放在纸条上,沾着口水娴熟地卷成一根烟点燃,然后舒坦地坐在车把上,敞开棉袄装作休息,伸手压低帽沿,眯着眼观看人群。

    他认为锄奸者很有可能就在人群里,或者在这附近没有离开,等围观的人多了再走出来,混在人群里查看是否有汉奸的同党出现。

    他很好奇,红党锄奸人长什么样子。

    同学们私下经常谈论红党,有人说,红党都是些用特殊材料做成的爱国者。

    也有人说红党有信仰,成员们意志坚定,在民族大义面前,不是那些只会逃跑的国党精英们能比的。

    也有人说红党消极抗日,扰乱抗日,真正能救国的只有国党。

    对于各种言论,许轻醉都保持将信将疑的态度,他对红党了解甚少,不能人云亦云。

    但经过他在下关码头的所见所闻,他对国党开始有些失望。

    他现在甚至有些迷茫,到底谁能救中国?

    自从日军攻城,每天南京城里都有一些重要的军事设施,在敌特和汉奸的引导下,被鬼子的战机手术刀般轰炸、摧毁,人们恨透了汉奸,此时有人朝尸体吐唾沫,还有人躲在人群里朝尸体扔石头和垃圾。

    围观者越来越多,人人咒骂汉奸死后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又过了一会,两名姗姗来迟的警察手持警棍,吹着哨子,大呼小叫的慢步而来。

    两名咋咋呼呼的警察刚到,许轻醉就看见一个头戴被洗得有点发白的黑色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缩着脖子,双手拢在厚厚的棉袄衣袖里,从人群里退出,叫了一辆黄包车离开。

    直觉告诉许轻醉,这个鸭舌帽男人有问题。

    难道此人是红党?

    或者是特高课?

    或是国党的人?

    也有可能是伪满汉奸。

    “快,跟上前面我朋友那辆车。”一个男人拍了许轻醉的肩膀,低声说着坐上车。

    此人头戴黑色礼帽遮住上半张脸,厚厚的围巾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身穿灰色的半旧毛呢大衣,黑色裤子有熨烫过的痕迹,穿一双棕色棉皮鞋,戴黑色皮手套,听声音应该在四十岁左右,样子虽普通但不是做苦力的人,随手将还剩一小半的烟头扔掉。

    一个男人见状连忙捡起烟头,走到一边贪婪地吸了起来。

    许轻醉内心一动,收起思绪的同时连忙抬起鞋底,把烟头熄灭了夹在帽沿里,回头憨笑着说了声“您坐好嘞”,麻利地拉车跟了上去。

    路上的行人渐多,街道两边的人家或商铺也陆续开门,一些老太太小媳妇裹着大棉袄,拎着马桶,痰盂,匆匆去厕所倒掉,冲洗。

    一路上,戴礼帽男人不时让许轻醉加速或减速,确保前车始终在他的视线之内。

    许轻醉知道,自己车上拉的礼帽男是位跟踪高手,他暗自警惕,故意有时加快或放慢速度让对方提醒,以免引起怀疑。

    许轻醉随着前车拐了几个弯,礼帽男忽然道:“慢一点。”

    许轻醉闻言放慢脚步。

    礼帽男又道:“再慢一点。”

    许轻醉照做。接着就看见前方那辆车在一个居民区的路口突然停下,鸭舌帽男下车付钱,看着车夫离开,他搓了搓双手从兜里掏根烟叼在嘴角,划着一根火柴被风吹灭后在原地转了半圈改变朝向,又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烟,吸了几口,这才朝居民区里走去。

    鸭舌帽男人这一番观察是否被跟踪的技巧让许轻醉暗暗喝彩,但自己车上男乘客的提前预判能力,更是让他叫绝。

    来自英国军情六处的教官杜汤姆中校,在给许轻醉他们上追踪课时说过:跟踪技术就像画一幅画,在无数的笔触中,其中一笔的色调出现偏差,在普通人看来正常,但行家能一眼看穿。

    礼帽男对两车之间的距离把控得近乎完美,距离远,容易丢失目标,近了容易被发现。

    “保持速度向前,路口不要停顿,直视前方不要乱看,给你加钱。”车上的男人低声吩咐许轻醉。

    就在许轻醉到达路口的瞬间,他的余光看见正在往前走的鸭舌帽男忽然转身,朝路口看了过来。

    许轻醉拉着车子跑过路口,再次被车上男子的精准预判折服,刚才如果换做是他自己主导跟踪,估计已被前车发现。

    想到这里,他后背不由得溢出冷汗,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黄埔军校生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自己在课堂上学的那些东西,到了实践中漏洞百出,经不住考验。

    他不知道礼帽男是如何精准判断出,前车会突然停下来的。

    这可能就是在战斗中积累的经验吧!

    这节无声的较量课,上的正及时,让许轻醉深感自己的不足。

    “停车!”

    刚过路口,礼帽男就说道。

    许轻醉平稳地停下车,弯腰按着车把,回头时礼帽男已下车,扔了三个铜板在车座上,然后抬手把帽檐压得更低,双手捏着衣领竖起,缩着脖子朝路口走去。

    许轻醉捡起铜板,沙哑着声音说了声“谢谢”,拉车继续向前在一个公厕边停下,拎着裤带匆忙走进厕所,迅速脱下棉袄反穿改变颜色,变戏法似的快速卷起旧毡帽塞进怀里,顺手拿出一个无檐棉帽戴上遮住耳朵和半张脸,转身出了厕所快步走到路口,见礼帽男已转弯进入一个巷口。

    出门没带武器的许轻醉有点紧张,更兴奋,这一刻他早已把夏仲高的话忘之脑后,连续深呼吸快速让自己冷静下来进入状态,然后缩着脖子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没有异样,这才快步跟了上去。

    虽说从第10期开始,黄埔军校就从英国中情局请来教官,传授学生跟踪和反跟踪技术,而且追踪也是许轻醉的强项,但模拟和实战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模拟可以失败多次,实战失败一次就足以要命。

    到了巷口,许轻醉看见鸭舌帽男走进一栋普通小楼,而礼帽男站在他能看见对方而对方看不见他的地方。

    忽然,一种强烈的预感出现,许轻醉反应极快,笑着对一个迎面而来的老头子说道:“大爷,早!”

    果然,就在许轻醉和老头打招呼的那一瞬间,礼帽男警觉地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早啊小伙子,你吃了吗?”老头子看不清许轻醉的脸,以为是熟人,于是扬手热情地说道。

    “还没呢。”许轻醉说着经过路口继续往前,余光看见礼帽男那种疑狐的神态在瞬间消失,显然是自己和老头子之间互问的肢体动作,打消了他的怀疑。

    老师夏云际曾经说过,要相信你自己的直觉,这对一个特工来说弥足珍贵。

    许轻醉不紧不慢地走到前面一排房子的后面,迅速兜了一圈跑回厕所里换回之前的装扮,然后拉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