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真是一把辛酸泪。这时间空间完全错乱，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此人多少次出现在我梦里，一会儿画画，一会儿在藏书阁里修行，一会儿出了藏书阁四处找人，一会儿把张发财淹死在江中。

    没错，这家伙就是前世的我自己。青娘搞的是什么玄虚，让我和我自己坐在一起，直面惨淡的人生。

    我坐在前世的我面前，仔细看着我自己。这话说得我自己都别扭，这一个句子中出现了多少个“我”字，佛家说放下“我”方能成佛，我跟我坐在一起眼瞅着是成不了佛了。

    我想我和前世的我还是有很大不同的。眼前这人我看着都喜欢，举止潇洒衣冠风流，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过我想，自己现在也挺好，现在我累了随地一躺就能睡一觉，这贵介公子随地一躺估计他自己都受不了，不对，估计我自己都受不了。

    自己跟自己就没什么好客气的，我拿起他眼前的酒杯看了看，这家伙有意思，虽然是夜光杯，但是里面盛着的，是一杯酒香四溢的白酒。

    喝了这杯酒，管他今夕何夕。

    一杯烧酒下肚，我疲倦至极。对面贵介公子看着我，眼神中波澜不惊，似笑非笑。我坐在他对面，满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投胎转世，重新做人，是不是就从此天地开阔，幸福美满？我看到也未必。

    他自己又取了一只酒杯，自己斟满，慢慢呷了一口，看着我并不说话。我与我面对而坐，却相顾无言，只是喝着酒。

    我问他：“敢问公子此生有何未了之事？”

    他微微笑了，看着窗户外面，窗户外面黄昏将至，天色半黑不黑，一天中最凄凉的时候莫过于此。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多少平生往事，在这略带疲倦地声音里面沉淀着：“我这辈子，不晓得做人有什么好，就想当一回人。”

    我真是欲哭无泪，喝了杯中酒，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做人有什么好？忙忙碌碌，营营役役，闲时无事，就觉得人生倏忽而过，自己一事无成。”

    他摇头：“不是这样。”

    我笑：“不是这样？你这楼中，不就是人的一辈子，要不就是镇日只晓得吃，与猪无异。要不就是守着一堆银子算来算去，等到两腿一蹬突然发现这一堆银子还是别人的。”

    他慢慢呷了一口酒，轻轻出一双养尊处优纤长优雅的手，打了个响指。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在指尖缓缓绽放，满室清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微微笑了，一天的疲倦似乎在这花香中慢慢消失。

    他凝视着我：“你看，做人就是这么好，一朵花都能让你开心起来。”

    我问他：“你这等法力，寻常人类羡慕不已，你有什么不开心的？”

    他慢慢说：“我是妖。”

    我知道，我等着他的下文。

    他说：“我看着花开，看着花落，这花开花落，于我而言便是寻常事，我不能理解你们为什么因为这花开便高兴，因着花落而悲伤。”

    我好奇：“心中波澜不惊不正好修仙么？”

    他摇摇头，凝视着手中的花：“我认识一个人。”

    我不再插嘴，等着他的下文。他说：“她是我从混沌走出来所见的第一个人。我想跟她在一起，或者说正因为她的执念，是我变成妖的根源，所以我应当受此牵绊，与她在一起。然而她说，我与她在一起，心中并无欢喜。”

    他凝视着我，眼中嘲讽：“我想，什么是欢喜呢？不就是心动的感觉么，若说心动，我觉得人类的游戏都让我心动，你看看楼下，我养了那么一大群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红烧清蒸水煮无一不可。你再看看那一堆数钱的人，我给他们一堆银子，他们就笑的像个疯子，我拿走他们的银子，他们就哭得像个疯子。这些都挺让我心动的，还要让我怎么心动？”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他，却也说不出来，这他妈的都是什么理论，真是跟这个妖精就说不清楚。我喝了一口酒。

    他冷笑：“你们人类一提起这个话题，就都是这样一幅表情。”说着，他轻轻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桌子。

    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姑娘。

    我看着这个姑娘，手突然间有些抖，这姑娘面如桃花，笑若春风，眼若星辰，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他笑眯眯的看着我：“这个姑娘好看不好看？”

    我点点头，自己不用骗自己：“好看。”

    他瞅了瞅，点点头：“我也觉得好看。可是你为什么会脸红心跳？”

    我张了张嘴，我怎么会脸红心跳？见了漂亮姑娘脸红心跳一下不很正常？我要是脸部红心不跳我还当什么男人。

    他笑着，将这姑娘推到我身边坐下：“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这就是喜欢了，喜欢就好。”

    姑娘坐在我身边，很是温顺，身上幽香阵阵。我身心舒泰，这姑娘看起来比青娘顺眼不晓得多少。看她身上穿的虽然是绸缎，然而华贵却不刺眼，比起那一身金缕玉衣来不晓得高明出多少。

    我喝了一口酒，颇有些微醺。话说，心动不心动的，享受才是最重要的。人也好，妖也好，春花秋月，美景美人，心动不心动的，舒服就好。

    然而喝了两口酒，我有些饿了。看看面前，除了酒。也没什么可吃的。姑娘掩嘴笑道：“公子，贵客有些饿呢。”

    他看看案几，哈哈一笑：“是我怠慢了，竟然忘了准备菜肴。”说着，拍了拍手。

    门口走过来几个大汉。我身边的姑娘一看见这几个大汉，不晓得为什么，突然间脸色就变了。

    他微笑：“你们这就准备下酒菜去吧。”

    我刚要出声客气一下，却看见那姑娘仓皇起身，脸色惨白，垂着头跟着那几个大汉走出门去。

    准备个吃食，至于这么难过么。

    他微微笑着看着我：“贵客难得，我叫胡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我干笑，脑子里却转了无数个弯，我叫什么，我跟他说我叫胡澈？还是我跟他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自己，还是我跟他说他这么春风得意的当大妖怪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他见我干笑，却并不苦苦追问，只是呷了一口酒：“不愿意说就算了，凡人名字我也不放在心上。”

    话音落下，却见有仆人端进来几个盘子，下酒菜陆陆续续的开始上桌。我看盘子里面，突然间酒就醒了。一盘卤菜，卤的是舌头，怎么看怎么像人舌头，一碟是明白无误的剁椒人手，还有一碟看起来红红辣辣的夫妻肺片，天晓得这是什么肉。

    他拿起筷子，招呼我：“别客气，一起吃一起吃。”说着，拿起个人手，一边喝酒一边有滋有味的啃着。

    我喝着酒，坚决不拿筷子。这酒再怎么也得是粮食水果酿的，不能是拿人作原料。不对，我还是得问个清楚，否则胃里翻江倒海的让我坐卧不宁。

    我问他：“这酒挺好，是什么酒啊？”

    他微笑：“高粱酒，不错吧，我跟你说，这酒烧心，我试过很多下酒菜，什么花生米啊，皮蛋啊，最后发现最好的下酒菜还是人的心肝，所谓烧心补心，来来来，这一碟子心肝最好了。”

    我看着他，真是造孽啊，这妖精。

    他见我不举筷子，好奇：“你为什么光喝酒不吃菜？”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我是老酒鬼了，不用下酒菜，能多喝点是一点！”

    他摇摇头：“这样不好，伤身体。少年人你今后的路还长，要吃好饭才能有力气干别的。”

    我干瞪眼没话说，心里转着念头，我到底到了什么地方？却又怎样才能回到通天塔里面去？如果这一世的我被上一世的我吃了，那么我这一世是否就从此抹杀？时间倒流，空间不再，这等古怪稀奇之事该如何了结？

    正思量着，就见几个大汉抬着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

    他拍手笑道：“好了好了，热菜终于上来了，千万莫要客气，趁热赶紧吃！”

    大汉将盘子上的盖子取了下来，我顿时就惊呆了，胃里一阵翻腾，张嘴就吐了一地。这盘子里坐着的，就是方才那个美女，绫罗绸缎依然，只不过已经被蒸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