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辞旧迎新
踏上甲板,乌影离就嗅见空气里的怪异,血腥味从湿漉漉的脚下不断向上蒸腾。
各种行为搅合成特殊的混合味道充斥在整个鼻腔里,他循着新鲜的血味,缓慢地移动身子。
几十步后,一个大木桶赫然入目,黝黑的药水上漂浮着一个脑袋,头皮已经被剥离,像块破抹布一样垂落在后脖。
晴空下,这一幕触目惊心,令人作呕。
强忍着胃部的不适,他继续往前走,随即就清晰地看见一具尸体站立在平日装鱼的大木桶中。一根鱼钩勒在下巴下,始终笔直地提着头,另一端固定在桅杆上。
脸皮惨白无比,又肿胀得几乎要破裂了。
这掌脸,他竟是一张认识。
尽管夜色沉重,但乌影离依然记忆忧新,毕竟是第一次出海,且刚过去没几天。
脸上残余的特征还可辨识,“船主!”他确认了有过一面之缘的船主。
“老船主。”一个年轻的男人从侧面走了出来,有着较好的面容和身姿,一点也不像出海的船主,倒是像极了乐坊里的琴师,
船主都应该是渔民出身,可这家伙却穿着一套崭新的船主服,分明是被派来善后之人。
“你是?”他打量了一眼,几乎已确定,“新船主?”
“临危受命!”新船主说,“这么大的一艘船,有许多人等着吃饭,没有船主,是要死很多人的。”
一条生命,竟如此脆弱,只在主家一念之间。“他被抛弃了?”他还在适应祖宅外残酷的生存。
“抛弃?”新船主摇摇头,“是惩罚,死亡是最虔诚的赎罪方式。你还活着,代表他失败了,自然要付出代价。”
现实的五系,远超出他所认知的五系,早已不是全通史里的五系了。
“他不是渔民。”他冷笑道,“哪一系的弟子?”
或许是过于震惊,话刚落的刹那间乌影离突然听不见波涛声,短暂丧失了听觉,但他没有表露。待呼吸恢复平稳时,才重新听见四周的响声。
五系的酷刑!向来是大街小巷传说中各种恐怖故事的材料,过去他只当是用来恐吓小孩听话的伎俩而已。
“恒城就这么大,不是城主,就是五系。”新船主劝说,“人生看得太清,必定自寻烦恼。有些事,你真别看得太清,看清了心痛;有些人,你真别看得太懂,看懂了伤情;有些情,你真别看得太重,看重了伤心。所以世事如棋,就是因为我们身陷其中,所以才看不清。谁不是棋子,谁不是身在局中呢?”
“你在威胁我?”一旦知道是哪一系家主所为,他绝对不可能淡然处之。
“聪明的人,会像避开灾难一样避开答案。”新船主建议,“有些事情该忘记就忘记吧。有时候,没有答案,才是最好的答案。太过于执着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日日夜夜辗转难眠、痛苦不堪,何必呢!”
“可惜我是个蠢货。”他可以不知道,但嫡主不可以。“这些话,你应该回去劝你家主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莫要伸手拿。若是伸手了,那就是愚蠢至极。瞧瞧,你不就来善后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我暂时不知你家主人姓名,议事厅里的老狐狸既不瞎也不聋。你家主人应该好好琢磨,如何不让那些老狐狸抓住把柄,受制于人、沦为棋子,越陷越深,最后也不过如此而已。”
“固执不是什么好品德。”新船主摇头说,“嫡主比我想象得要牙尖嘴利,颇让人意外。”
“你可是哪家先生?”他鄙夷地扫过一张书生脸。
“能说服你就好了,先生或马夫,都行。”
“求饶,自己不来,是不是缺少了诚意?”他企图试探出幕后之人。
“不是求饶,是和好如初。”新船主说,“大年夜了,辞旧迎新,家主并不想事情闹大,让废物嫡主再度闻名天下。”
他低头看看自己,摸着胸口说:“我长了心也长了肺,恐怕不太识趣,无法接受好意。”
真是破天荒,居然有人堂而皇之来求和!
莫非他做了什么,触及了对方的利益,让对方服软了?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新船主瘪瘪嘴。
“如此说来,你家家主当真让你来说服我放弃追查要杀我的人?”乌影离仔细回忆了一会,这几日,他并没有做任何特别的事情。
“你活着,不是吗?”新船主双手祝贺。
原来嫡主还活着,是各系家主的慈悲。
“我活着,就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怒火在他的腹底点燃,咆哮的海浪将他的声音覆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侧目。
“这是个意外。”新船主解释,“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没人想到你居然还有反抗的能力,料想这几年的饭也不是白吃的。”
“我活着,是个意外。”他冷笑一声,“我死了,也是个意外吧。”
“那是自然。天底下无时无刻不发生意外。”新船主耐心十足,继续好言相劝,“守恒塔之约将近,你的麻烦够多了,何必呢?”
“这是暂时停战的意思吗?”他不是傻子。
扑通——乌影离听见有人落水。
“海民是大海的子民,来自于大海,也终将归于大海。”新船主绕过他左侧,与他并肩而立,望着杀手的尸体漂远,语重心长道,“海民能葬身于大海,那是神的恩赐。”
回头瞥了一眼老船主,“你对他做了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酷刑。
“我并不擅长此道。有人放光了他身上最后一滴血,然后放入药水中浸泡。”新船主说,“这是一种老手段了,你从未听说吗?”
猝不及防间,乌影离抓住了新船主的领子,喝道:“谁下的命令?”
“你觉得我听命于谁?”新船主面无表情道,“他失败了,自然要受到惩罚。保留全尸,不祸及家人,已经是主家的仁慈。”
“你们眼里还有律法吗?”他记得海上子民也归恒城城主掌管。
“嫡主,欢迎你来到真实的世界。”新船主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
“你知道我是谁?”他踉跄后退了两步。
“否则那夜就不会杀你了。可惜,他们两个轻敌了。”新船主淡然道,“嫡主,你的演技不错。满城,甚至整个天下都以为你是个废物。家主观察你这么久,却也看走了眼。既然是嫡主故意隐藏实力,那就怪不得家主起了杀心。能者居之,谁想臣服在废物之下俯首称臣呢?嫡主应该清楚被人压制,始终无法昂首挺胸的滋味,自然是不会再揪着这个小小的意外上纲上线。”
“这算什么?”他早应该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恐吓吗?”
“主家只是请你看看失败者的下场而已。”新船主伸出右臂,指着海里的那个人。“还能认出吗?”
“杀手。”他不可能忘记疙瘩脸。
“海民是大海的子民,来自于大海,也终将归于大海。”
昨日,船主暴毙的消息在大街小巷里迅速扩散并成为了鬼故事的材料。
清晨,乌影离从小摊贩嘴里听到故事后,立即拔腿从秘密小道出了城,他只是想亲眼看看,作废棋子是如何被抛弃的。
刚刚的落水声,竟然是那夜的杀手被丢进大海,如溺水一般拼命拍打水面,没有人伸出援手,却有两个壮汉用硕大的鱼叉一遍遍地将其推回水中。
他们在杀人!
“你们做什么?”他失去了理智。“混蛋,快救他上来。”
“他可是狩猎你的猎手。”新船主提醒。
“恒城并非无法之地,不需要你们的私刑。如果人人都可以动私刑,天下各城还要嫡主和城主做什么!”他要这个杀手接受律法的制裁,随即他便恍然大悟。“杀手死了,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家主人真是好打算。”
“你落水还活着,他落水却死了,这就是不同人有不同的命数。天意如此,怨不得我家主人。”
岂有此理!乌影离恶狠狠地瞪着新船主,强忍着暴怒。然这儿不是祖宅,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是不是嫡主。
才转眼,那杀手就失了动静,如片叶漂在海面上,随浪而去。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新船主转身面对他,“嫡主,你觉得如何?”
“你家主人要我觉得如何?”他恨不得立即行使嫡主的权利,可现实不会有人执行。“若我摇头,会和老船主一样下场,还是追杀手而去?”
“痕迹已消失了,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嫡主放心,事迹败露,主家暂时没了杀意,你可酣然入睡。”
“我的恐惧不会消失,我的记忆不会消失。”他握紧了拳头。
“无妨,不着急,慢慢来。不好的记忆总是令人印象深刻。”新船主说,“家主劝嫡主,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摧毁一切,包括仇恨。时间也是最好的愈合剂,能将人心所有的罅隙弥合。”
“记忆是最锋利的宝剑,一旦插在心头上,从此日夜守护。”他咬牙切齿道。
以目前的实力,他无法对付任何一个家主或三门中的任何一门,何况还要从议事厅里把人揪出。但他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沉默和忍耐。
“时间会杀死一切。”新船主坚持。
“时间的确会杀死一切,除了生命,还包括世间万物。”他抬起胸膛,将每个字说得清晰。“可只要我活着,恐惧如息,永不消亡。除非我死了,记忆才会停止。就算如此,时间也会让一切发生过的事实,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乌影离回想出海的这场交易,应从早市开始,他就进入了别人设下棋局,沦为了木偶。
“听话者,容易长寿。”新船主终于失去了几分镇定,“心事过重,容易折寿。”
“他们还不够听话吗?”他反驳。“你也不例外。”
“嫡主有个性。”新船主无法维持儒雅,“这番谈话,我会如实禀告家主。”
“如果是个男人,就让他在议事厅里反驳我!”他丢下这句话,迅速逃离。
“大年夜,请嫡主安康。”
身后射来锋利的祝福声,乌影离听了全身起鸡皮疙瘩。
从码头归来,他缓慢地走在空无一人的早市,精疲力尽地支着双腿,本能地踏上回家的方向。
放眼四周既熟悉又陌生,喧闹彻底归于寂静,宛如废区一般令人错愕不及。
而早市外,却满城锣鼓人声聒耳,震耳欲聋的炮仗不断,沿路所有的店铺都早早关了门,纷纷挂起新帘子。
老船主的那张白脸一直浮现在乌影离的眼前,一堵恶臭堵在他肺里,此时才发散出来。
入城后,倔强的身体也随着摇晃,而胃部的痉挛令他咳得东倒西歪,不得不依靠着一头石狮子上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