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矩阵

17、彻夜难眠(上)

    窗外夜色深沉。会议室内没有亮灯,巨型落地窗的智能调光玻璃转为完全透明,任由两块近乎菱形的月光侵门踏户地如入无人之境,一块斜躺在会议桌的白色烤漆桌面上,另一块倚着北墙斜靠着巨屏高清显示器的一端,清冷的光影让这间颓唐的实验室更显凄惶。李希明瘫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心里想着抛开调试和非正式的使用不算,这台巨大的会议桌和耗资不菲的显示器正儿八经地不过使用了两天。在这两天,人们围坐在你的四周,眼里全是你的靓丽身影和所显现的光影,而如今你凌空蹈虚走入穷途末路,蓦然回首,才明白没有人会守在那灯火阑珊处。

    李希明转眼看到计算机房的房门底端透过光亮,想要起身去关被人忘记关的灯,身体却瘫软地没有动弹。这是韩山转入重症监护室的第二天,这一天李希明的生活就只有呆坐:天蒙蒙亮时便去重症区呆坐到傍晚,原想着等到十点钟时再与当日值班的林森见个面,不想手机嗡嗡地在衣袋里震动,接通后听见叶倩的声音,说是前来调查案情的刑警提出与他“随便聊聊”。

    聊聊或许是聊聊,但这类聊聊肯定不会随便。李希明匆匆赶回实验室,出电梯口时遇到特意在此等候的叶倩,简略地向他介绍了与这名刑警的交谈内容,最后不忘提及一个细节,说是刑警在结束问话后与她道别,却在起身时听到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音,刑警向她道歉后掏出手机看了许久,随后便提出想见一见实验室的主任李希明,语气也一改此前的温和而变得有些生硬。交代完毕,叶倩领着李希明走进实验室,在将两个男人彼此介绍给对方后正打算在一旁坐下,却听到魏治平说:“叶博士,非常感谢您对于案情的详细介绍和在专业方面所提供的帮助,您也辛苦啦,要不先回去休息,今后还难免再麻烦到您……。”叶倩的脑海涌现侦探电影中将嫌疑人隔离审讯的画面,她脸色铁青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实验室。

    如果是其他任何人当着面让他的手下难堪,李希明必定还以颜色,至少也要让对方颜面扫地。可是,眼前的是一位刑警,而与他的所谓“聊聊”说白了就是审讯,硬碰硬自然不智,落下一个妨碍公务的把柄更是后患无穷。不过,尽管表面上不便发作,心中的小火苗却已瞬间燃起,言谈举止越来越生硬,说出来的话也冒出一股火气。

    尽管再三试图避免,但最终还是把人得罪了,魏治平不禁暗暗长叹一声,心想将与周围人的关系搞砸似乎是自己的专长。尴尬的寒暄因为李希明爱搭不理的应付而难以为继,他只能直奔此次谈话的目的,问道:“我听叶博士说,您是五月一日晚在附近的餐饮店吃饭时遇见韩山的,然后您就将他带回到实验室。”

    “是的,他当时喝醉了。”

    “您怎么会想到将他带回到实验室呢?”

    “那应该带到哪儿?他平时就睡在医院门口,我应该把他扔在那儿吗?”

    “您将他带回到实验室时,大约是几点钟?”

    “十点半钟左右吧。我不记得确切的时间,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没有时间整天在小本子上记时间。”

    “当天晚上……我的意思是大约十点半之后……发生了什么?”

    “睡觉!你想要发生什么?”

    “请您讲讲五月二日一整天发生了什么。”

    “我大概是在八点多钟起床,吃了一包方便面,然后就在会议桌前整理资料。韩山起床时大约是十一点半钟,然后洗漱……洗澡……到差不多一点钟,然后我们点了外卖,边吃边聊,六点多钟随便吃了晚餐,看了一会儿电视,大概十点多钟就各自回房睡觉了。”

    “一整天都没有其他人……包括实验室的同事……见到你们,你们也没有见过其他人。”

    “中午和傍晚见过外卖小哥。”

    “外卖小哥见过韩山吗?”

    “没有。是我开门领的外卖。”

    “根据叶博士的介绍,你们是在五月三日上午开始实验的。实验一切顺利,中午你们……包括韩山……一起吃了饭,然后您和一位……我看看……万教授外出探望您的父母。下午的实验也很顺利,但在晚上十点多钟时发生了意外。您在五月四日上午大约八点多钟回到实验室,随后在大约十一点四十分将韩山送往急诊部。”

    “是的。”

    “在急诊部发现颗粒细胞的问题之前,您是否了解……我是说韩山……这方面可能存在问题?”

    “你……!我要是事先知道,怎么可能找他做实验?任何既有的脑部创伤都会在实验中导致风险,只有像你这种傻……外行……才会做出这种猜测!”

    “除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风险之外,脑部创伤可能给您的实验带来怎样的不利后果?”

    “至少会影响实验数据的准确性。”

    “所以……,在知道颗粒细胞遭到切除的情况下,您是绝对不会让韩山参与实验的。”

    “当然是这样!事先就知道?听起来就不合理。”

    “确实不合理。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事先知道颗粒细胞被切除了,而我们这场实验的目的就是要检验切除后所取得的效果,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形,是不是听起来就合理多了?”

    “什么意思?检验切除后的效果?一整套复杂的实验程序……十多个实验环节……就是为了检验一个明摆着的道理?”

    “如果……我是说如果……复杂的程序、复杂的环节、复杂的手段是为了掩盖其中某一个特定的程序、环节或者手段呢?是不是听起来也还是很合理?至于道理可能是明摆着的,但是,有一个词叫作做贼心虚,啊……换个说法吧,我们每天出门不都会在锁门后再拉一下门把手吗?锁个门尚且如此,何况改变韩山的记忆状况……我是说如果……将对某些人或者某些事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呢?”

    “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意思啊?”

    “哈哈,我只是在做猜测。我的职业嘛……就是努力猜测所有的可能性。我们换个问题吧,您认为有多少人有能力做诸如切除颗粒细胞之类的手术?”

    “当然是脑外科医生。”

    “包括您吗?”

    “我是研究人员,不是外科医生。即便是资深的外科医生,如果长期不拿手术刀手都会抖,再说……你以为切除颗粒细胞是在家剁排骨吗?”

    “我听叶博士说,任何一个脑科专家……即便没有手术经验……也可以在神经手术机器人和生命维持系统的帮助下实施这类手术。”

    “理论上可以这么说,毕竟……切除颗粒细胞的手术算不上复杂,只要完成区域和目标设定,神经机器人可以非常精准地实施手术。”

    “您的这个实验室……有神经手术机器人和生命维持系统吗?”

    “我……有啊。你是说……是我?”

    “没有!没有!您不必紧张,我只是在猜测各种的可能性。我听叶博士说,完成这类手术大约需要三个小时。”

    “理论上……可以这么估算。至于到底怎么样,我没做过,不知道。”

    “五月一日的夜晚直至五月三日的早晨,就只有您和韩山呆在实验室,在此期间除了外卖小哥在门口见过您之外,没有任何人见过韩山。在这段时间完成手术……用您的话说……理论上讲是行得通的。”

    “我……。”

    “韩山是什么时候同意参与实验的?”

    “五月二日下午。”

    “此前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除了见到他躺在医院门口之外,也从来没有和他谈过与实验有关的话题?”

    “是的。”

    “五月二日您第一次和他谈及实验,而您一开口他就同意成为……那是个什么词儿……受试者?”

    “是的。”

    “您当时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我听叶博士说,你们此前大半年都招募不到受试者。”

    “我当时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我们确实急需受试者……。”

    “如果……我是说如果……是在他酒醉的情况下,通过神经手术机器人切除了海马体……什么区……的颗粒细胞,然后伪造了一份知情同意书,再通过实验去检验切除颗粒细胞是否实际上消除了部分记忆,如果是这样一个过程,听起来是不是就没那么奇怪了?”

    “你是说是我?好吧,然后实验就开始了,随后受试者陷入昏迷,我这个凶手于是决定送急诊部做医学检查,然后急诊部诊断颗粒细胞遭到切除,我这个凶手再次做出决定报警,然后你这个习惯于穷尽所有可能性的刑警就来了,在所有的可能性中发现我最有可能是那个凶手。是这样吗?像我这种智商的凶手是不是很好抓啊?”

    “韩山陷入昏迷是一场意外,对于整个案件的幕后黑手来说,这同样也是意外。如果没有这个意外,一切是不是都很顺利?以一个众所周知的实验破坏一个惹麻烦的人的记忆,实验结束后,这个惹麻烦的人不仅无法再惹麻烦,而且连自己被拉进了某项实验都不记得,岂不是极为完美?”

    “惹麻烦?韩山给我惹了什么麻烦?我甚至都不认识他,倒是这场实验要给我惹出天大的麻烦。”

    魏治平没有再说话。他闭上眼睛,似乎犹豫了片刻,拿出手机点开一份文件,随后递给李希明,说道:“这是重案组刚刚发来的照片,您看看吧。”

    李希明犹疑地接过手机。字迹虽小,却也不难辨认:这是一份款项高达九百五十亿元人民币的贷款合同,贷款的用途标定为半导体芯片制造,贷款方为东方银行,签章处有行长曲仁和的签名和银行的大红公章。再看借贷方,李希明尚来不及看清公司名号,一个熟悉的签名便直逼眼帘。尽管声名显赫,签名却是歪歪倒倒,那是横七竖八的三个大字:李伯瀚。

    “这是合法的商业贷款合同吧?”李希明不解地看着魏治平,揶揄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韩山有什么关系?和实验有什么关系?首先,我从来不参与我父亲的生意;其次,韩山记忆出了问题……按照你的说法吧……我让韩山失忆,就可以不用还贷款了?最后,按照你的逻辑,我暗中操纵的实验应该是彻底销毁这份合同,再怎么样也是让……这个什么……曲仁和失忆。呵呵,就算东方银行所有人都失忆了,账目还在吧,您不觉得这种赖账手段过于幼稚吗?”

    看着李希明气得通红的脸,魏治平略感于心不忍,他轻声安抚道:“收集与当事人存在任何关联的任何人和任何事,这是办案的首要流程,您与案件有牵连,刑事侦查自然将您视为目标和嫌疑人,清者自清,您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至于韩山,除了东方银行副行长的职务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我现在不便透露。不过,我可以告诉您,这起案件背后的水深得很,远远不是什么赖账那么简单。”

    “还有一个身份?”李希明觉得自己的这场恶梦越来越趋于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