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秦

第8章 胡奴之幸,长驱而东

    狭窄破洞的毡帐,这就是苟政的宿处,也是他作为一幢之主的待遇。不过,这两日,代替苟政享受的,乃是此前雍州兵掠牛马时被打成重伤的胡奴丁良。

    说起这丁良,还是有几分幸运的,一度伤重不支,但终究熬了过来,还坚持到汧水举事。谋乱之后,苟胜率军东夺雍城,重伤难愈的丁良自被留在梁犊大军,那实则近乎遗弃。

    但是,等梁犊大军东来,丁良这厮竟然坚持着找来了,回归部曲,只是重伤+连日的折腾,使得丁良伤情益重,以至昏厥。

    对这马奴的坚韧,苟政再度刷新了一层认识,便是从未将丁良放在眼里的苟安,都不禁发出感慨,言此人命大,当然佩服什么的情绪,是不会表达出来的。

    而苟政,则令破雍城后强征而来的军医对丁良进行救治,并将自己的军帐腾出来,供其休养恢复。这件事,引得幢下部曲十分不满,区区一个马奴,凭什么得到幢主如此厚待?

    感受到这股情绪,还是苟安,说出这么一番话:幢主仁义,连一个马奴都能如此恩遇,尽力救治,何况我等部曲?这话一出,效果是显著的,人心立安,怨气顿消,苟政的威信则再度+1。

    毡帐里,内衬铁甲、外罩长袍的苟政走了进来,扫了眼侧趴在一堆枯叶干草上的丁良,取过一个碗,自小案上的陶壶中倒出些清水,将水递至丁良面前。

    经过一番救治(实则就是简单处理了外伤,药也没多用,剩下就看他的命),丁良已然苏醒过来,并且开始恢复了,虽然缓慢,但总是一个好兆头。

    面对苟政,丁良挣扎着欲起身,被苟政喝止了:“不必!趴着吧,将水喝了......”

    “多谢郎君!”丁良声音沙哑地说道。

    一碗水下肚,见丁良的精神头好了几分,苟政俯视着他,以一种感慨的语气,道:“你的命,的确够硬,如此遭遇,竟能扛下来!”

    “或许是小人命贱,连地狱的鬼神都不愿意收纳!”丁良竟然笑了笑,给出这样一个回答。

    对此,苟政也跟着笑了:“那你我都一样,如今都行走在地狱的边缘!”

    丁良奋力跪了起来,忍着身上的伤痛,向苟政拜道:“小人这条贱命,因郎君而活,愿誓死追随郎君,不论前方,是地狱,还是深渊,绝无退缩!”

    丁良的表态,让苟政沉默了,审视了他好一会儿,苟政突然蹲下身,紧盯着他,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何要拼命护住那匹马?”

    闻问,丁良不假思索,应道:“小人自幼飘零江湖,与人为奴,虽不晓大义,却也知‘食主之禄,忠主之事’的道理。

    都督救我于饥馑,幢主委我以差事,小人这条贱命,存在的价值,便在那匹马,夺马,即取我性命,岂能不效死?”

    一个杂胡之后,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而这样表达忠诚的方式,苟政感慨之余,看向此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特殊的意味。

    琢磨片刻,苟政突然出手,把着丁良双臂,用力将其扶起来,然后在他受宠若惊的眼神下,轻笑道:“遇到我,是你之幸,得到你,是我之喜!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苟部正式一员了。”

    苟政的话,对丁良而言,不啻于一道福音,这是彻底接纳自己了。丁良自是感动异常,再拜道:“郎君马首所向,就是小人冲锋之所,万死不辞!”

    苟政笑了笑,出言勉励道:“你这样的人,阴间若不收,于阳间必能有所作为,我很期待你的表现,但愿,我没看错人!”

    如今,属于苟政统帅的幢队,五百多人间,即便算上那些苟氏老人,能够引起苟政关注且看重的人,也并不多。而这丁良,虽然只是一胡奴,但他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那股特质,却不是一般部卒具备的。

    而当下这个世道,可不要小瞧这些胡奴......

    “幢主,都督下令,全军整备集结,向北进发!”又对丁良交待一番,只见苟安急步来报。

    确认过命令,苟政当即让苟安吩咐下属各队,动员集结,而随着军令的下达,整个苟部营地都动了起来,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显然,又有军事行动了。

    等苟政找到苟胜,方才晓得是怎么回事,羯赵安西将军刘宁,得知高力叛乱,引安定郡兵南来讨击,距雍城已不足五十里。

    而梁犊探得此事,急令全军整备,而苟胜,又被派做先锋,要求率领前军,北上迎敌,梁犊则自领大军从后支援。

    对于这道军令,苟雄异常不满,直言梁犊是用他们做前锋上瘾了,但怒则怒矣,却没有任何办法。而从苟胜所下命令,也可知他是什么态度了。

    相比于同梁犊那边的龃龉,以及心头的不快,苟政则更关心敌情如何。然而,结果很让人失望,敌军人数如何,兵力配置如何,行军速度如何,全都得打个问号。

    只知道,是安西将军刘宁统率,兵马数千或者上万,正在南进......

    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让苟政异常难受,然而,有雍城的教训,他没敢再在军事上横加干涉,苟胜既有自己的决定与习惯,也没那么容易改变。

    至于来自梁犊出击的军令,苟政也认为,暂时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听令而行。但愿那刘宁也与张茂一般草包,但愿安定之军战力不强,而梁犊,想来也是会尽全力去击破安定军吧,毕竟这是自举事以来,真正直面朝廷官兵的战斗,意义重大。

    只是,这种受制于人,生死大事都要寻求侥幸,要寄托到旁人身上,感觉实在不妙,也很难让人痛快。

    如今这个世道,万事还是只能求己,而比起回攻雍城之前,苟部的情况要好很多了,不只人数上来了,精神体力得到恢复,武备方面也了很大的进步,至少人人都有一件兵器。

    刀枪剑弩或许不足,但从百姓之家掠来的斧头、柴刀稍加改装,同样能供高力杀敌,就是最次的,也有一把菜刀......

    在苟胜的率领下,苟部快速北上,与刘宁军接战于雍城以北二十里。而这场战斗的过程,再度证明,完全是苟政自己想多了。

    甫一照面,几乎什么也不顾,苟胜便率领全军莽了上去,而刘宁军那边,则显得应对不及,阵势还没摆开,便差点被冲散。也就是刘宁的中军,还有些战力,拼命抵抗,方才稳住阵脚,其后,便靠着人数优势,逐渐将优势抢了回来。

    而苟部部曲,真正的战力来源,还得是那七百多老弟兄,纵然能以一敌十,但真面对上万的安定军,时间一久,也就难免处在下风,即便苟胜、苟雄两兄弟身先士卒,依旧难挽颓势。

    所幸,苟政的判断还是正确的,梁犊大军并没有拖拉太久,以极高的效率赶了上来。当面对被苟部扰得阵势大乱的安定军,梁犊若是抓不住战机,那就太蠢了。

    结果也不可能出现什么意外,在五部高力合攻之下,安定军大败,安西将军刘宁仓皇而逃,最终只率得不足两千残军,逃回安定。而义军,则趁机追杀五十里方才收兵,缴获了大量旗甲、兵器、辎重。

    当以微弱代价,取得对安定军的大胜之后,起义军士气再度上扬,挺过了萌发的脆弱期,其势再难轻易遏制,不经过一场惊天动地、伏尸千里的碰撞与厮杀,乱事是很难消弭了。

    值得一提的是,当高力举事谋乱的消息传开后,秦雍之地固然大震,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除了高力为祸的扶风郡西部,其他地方都保持着一直克制。

    而在这种平静之下,显然隐藏着一股更大的暗流,面对梁犊举事,秦雍的赵军,尤其是那些强征而来的戍卒们,态度略显暧昧乃至诡异。

    西边的略阳郡没动,东边扶风、始平也没动,雍城周遭的榆眉、陈仓等地官兵,面对高力抄掠,也只是坐守观望。可以说,在高力举乱之初,只有坐镇安定郡的刘宁,第一个付诸实际行动,率军南下,替羯赵朝廷进剿戡乱。

    能够想见的是,倘若刘宁一战而胜,高力溃败,那么周遭那些赵军,必然停止观望,快速出动,像饿狼一般扑上来,将举事之高力撕碎,尽忠平叛,杀贼表功。

    但偏偏,安定之军大败,义军全胜,刘宁狼狈北逃,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勾起了更多蠢蠢欲动的心思,而就在刘宁兵败的消息传开后,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将异心化作实际行动。

    羯赵统治下的秦雍大地,是一个国情异常复杂、矛盾极度尖锐的地方,自西晋末年以来,战争与骚乱、杀戮与死亡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主旋律,也有各种势力、各路枭雄豪杰在此弄潮起舞,而每一轮跌宕起伏,都避免不了以一场洗牌式的拼杀来收尾。

    而羯赵在石虎凶暴统治十多年后,积攒多年的矛盾,总得有一个宣泄的地点与途径,而秦雍大地,算是一个相当适合的地方了。

    二州士民,尤其是那些世居此地的汉族豪强,常年饱受羯赵苛法暴政,积压的不满就有如火山腹里的岩浆,三次大征凉州,死伤无数,更使秦雍军困民疲,遍布关西的戍卒们,更难耐守边之苦......

    内部之矛盾,早已是积重难返,汉人有华夷之辨、民族仇恨,便是那些臣服羯赵的胡人,也绝不乏野心勃勃,幸灾乐祸者。而外部,自成汉被桓温灭亡后,来自西南梁、益二州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羯赵对关西的统治,已然是虚有其表,摇摇欲坠,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石季龙这头恶虎,却已老病,威慑不比当初。

    因此,即便没有高力举义这件事,迟早也会有其他人,在某个州郡挑开这个脓包。而在事前梁犊绝对意想不到,当他与高力们将这把火成功点燃并扩散开后,会有多少人来添油加柴,拱火造势。

    起义军在关右获得的支持,远超旁人想象,并且,自击破安西将军刘宁之后,迅速由东宫高力谋乱东归,演变成一场波及全雍州的大乱。

    先是陈仓,在得知高力大胜的消息后,有戍卒潜来联络,意欲起事,归附义军,共襄盛举,图谋大事。梁犊闻之大喜,亲自引军南下,饮马渭水,兵叩陈仓,然后在内应的配合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夺取陈仓。

    陈仓的羯赵将吏,悉数被杀,囤积城内的大量粮草、军械,迅速弥补起义军之不足,转化战力,梁犊又以陈仓及安定降军,再组建两部,以亲信为都督将之......

    在接下来的两日内,不断有关西戍卒、豪强举事响应,尤其是一些山东籍的戍卒,在起义军“东归”的呼声与感召下,更是主动杀害羯赵朝廷的将领与监军,携带兵器战马,主动来附。

    等到正月二十五日,在梁犊举事九日之后,起义军规模已经壮大到近三万人。兵强马壮,底气便足,在将士催促下,梁犊不敢逆众意,即率众东进。

    一路抄掠,长驱而东,有如狂风过境,所至之处,戍卒襄聚,豪杰响应,扶风、始平郡县,悉数被破,无一幸免,羯赵之郡长、县令,失陷者,即被斩杀祭旗。

    至二月初,起义军至长安时,已拥兵十万,队伍就像滚雪球一般扩大,势不可挡。当然,这份壮大之中,很有些虚有其表的成分。

    成员来源复杂,高力、秦雍戍卒、官军降兵、地方豪强加上诸多被裹挟加入的关中百姓,就是一锅八宝粥。虽然对羯赵朝廷都有切齿的痛恨,但想要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显然还差得远。

    梁犊也没有时间,去进行妥善的整顿安排,在义军这股溪流,逐渐壮大成为席卷关内的洪流的过程中,他只能做个引导者,甚至本身都只是被裹挟其中,一起奔向东方......

    人心不齐,号令不一,指挥更难谈有序,能够保持相当战力的,只有原东宫高力,以及一些关西戍卒与豪强部曲。

    在队伍规模迅速壮大的同时,梁犊也显然感觉到他对义军的掌控被削弱了,毕竟不那么纯粹了,为此,他也采取了一些措施。

    比如,将一些附义者并入原“五军”之下,武器、甲胄、粮抹、牲畜,也都优先供应。梁犊毕竟不蠢,他还是清楚地认识到,不管起义军扩大到怎样的规模,他真正能够依靠的,还是只有原来的东宫高力。

    在高力军中,梁犊更加信任中军族部及心腹下属,但与那些形形色色的附从义军比起来,苟部、朱部这样的旧部,都要显得更加亲近些,更值得信任。

    而梁犊过于拔高高力的举措,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个新问题,那就是义军内部的不满与离心,毕竟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投靠而来的所谓义士、豪杰,也显然不可能是一些易与良善之辈。

    只不过,当起义军的士气与锐气依旧,并且还在向上攀升的时候,这种矛盾尚在可控范围之内,而这个控制力,也与起义军同羯赵朝廷的对抗形势直接相关。

    于苟部来说,在梁犊以高力制众军的策略下,却是得到了莫大的好处,部曲得到了极大扩充,及至长安,由苟胜统率的前军,已拥兵五千余人,其中大多是三辅豪杰,甚至还有几百自略阳郡老家投效而来的壮士。

    不过,部曲规模的急剧膨胀,必然带来战斗力的下滑,前军的组织模式与变化,也堪称整个起义军的缩影。

    同样是以原苟氏部曲为核心,辅以其他杂部,而为了保证战斗力与凝聚力,苟氏三兄弟只精挑细选了不到一千的精壮之士,充入本部,而余三千卒,设二军,置幢队,任其原本的军官、头领率领,苟胜只是挑拣一些苟氏老卒,充当军官。

    这项举措,自然不利于对这些新人的消化与控制,但没有办法。苟氏兄弟必须得保证部曲最基本的战斗力,这一点,在本部的连续扩张下,已经迎来不可避免的下滑,苟胜实在不敢再将部曲老人分散了。

    对于这一点,苟政也是十分认可,在他看来,一万虚有其表的乌合之众,也不如一千精悍忠诚之士可靠,而“可靠”二字,对当下这个世道而言,是最难得的东西。

    另一方面,苟部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