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审判日
三日后的清晨。
望玄村最大的晒谷场上,昔日层层叠叠泛着金黄色光芒的谷海麦浪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翘首以盼的各家百姓,他们聚在一起,人头攒动,将目光投向场地中央,像是最狂热的教徒,即将目睹被审判的异端。
人群中央,一座木制高台拔地而起,承载着一个简陋的十字木架。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被绑在上面,大拇指粗的麻绳将他的手脚紧紧捆住,如同欲致人死地的蟒蛇,缠了一圈又一圈,肢体末端因此坏死,呈现出红得发黑的病态颜色。
男人的头颅仍然高昂,即使后脖颈的肌肉用得发酸发痛,现实的引力也不曾让他低头。
他依然像往常一样,用关切且略带慈爱的眼神注视着每一个望玄村村民。
“你这个妖魔!”
有人惊恐大叫,将手中的烂白菜扔到他脸上。
人们被这目光盯得发怵,认为这是饿狼看向羊羔的那种贪婪神色,并想起过去多少年全然处于此种觊觎之中,恐惧愤怒杂糅在一起,让他们纷纷扔出了手中的“武器”。
闹剧整整持续了半盏茶,村长贾已秉望着脏污成堆的高台,觉得再放任下去自己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于是他咳嗽一声,杵了杵拐杖,喝止村民们的动作。
村民们渐渐停下,贾已秉走上高台。
他在万众期待中,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这是早已准备好的判词。
他高声宣读:
“陈术!年六十五!原清河县阳谷镇生人,武德十年搬迁至望玄村,开设回春堂,行医药之事,实则为骗取村民信任。蛰伏十余载,终于在三年前暴露本意,自林惠娘始,戕害无辜百姓,损毁亡者尸骨,用来炼制邪功,当真罪大恶极……陈术,老夫可有说错?”
贾已秉侧身,微微抬头,看着陈大夫的脸,只是目光之中再无怜悯,而是理所应当的刺骨恨意。
“无错。”
“好。”贾已秉重新看向人群,对着某个方位微微颔首,那是叶饶站立的地方,随后,他继续朗声道,“乡亲们,诚然罪首已认罪,许多邻里私下也看过物证,但为防止流言丛生,老夫还是召开了此番集会,同时邀了诸位乡贤,准备搬出铁证,一一数落此僚种种罪行,以堵住有心之人的口舌。下面,开始吧!”
贾已秉拍拍手,一队手持木制方托盘的青壮登上高台。托盘上盖着密不透光的黑布,黑布下鼓鼓囊囊的,似乎有许多瓶瓶罐罐。
“别看。”
人群里,叶饶从身旁的王彩琴那抱过叶长乐,将他揽在怀里,右手微微按着他的后脑勺,不让他看接下来的场景。
“老汉,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王彩琴问。
“我知道,长青长恭也知道。”
“真有这么可怕?”
王彩琴攥着他的衣袖。
“嗯。”叶饶看向高台上的黑衣人,眼神微寒,“丧心病狂的很。”
长青长恭站在父母身后,一双拳头也悄然握紧。
高台上的贾已秉,将第一个托盘上的黑布徐徐拉开。
这个托盘上只有一只硕大的罐子,罐身透明,不知是用何种材料烧制而成。罐内充斥着微绿液体,液体晃荡间,隐约见得一个布满褶皱的豆腐块沉沉浮浮。
“这是……什么。”
有未见过物证的村民问道。
“这儿里面的东西,来自林惠娘。”
贾已秉咬字清晰,声音洪亮,同时指了指自己的头颅,生怕台下众人不理解。
短短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像巨石一般,将原本平静的人海击出了惊涛骇浪。
恐惧,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蔓延,呼喊声,怒骂声,哭泣声,捶胸顿足声,俯身呕吐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贾已秉望着乱成一团的村民,也像望着三日前进入地窖的自己。那时,在幽暗的灯光下,他目睹门后的一切,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可怖情景,是挂在墙上的一条条,是盛在罐里的一件件,是穿成一串的一颗颗,是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张……
贾已秉已然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屁滚尿流地爬出地窖的,但他将永远永远忘不了那如同噩梦般的一幕。
正因经历过,贾已秉深谙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他果断快步走到剩下的托盘边上,迅速揭开那些黑布,给予着村民一轮又一轮的残忍视觉冲击。
青日高悬,阳光投射进托盘上那一个个透明瓶罐之中,而后裹挟着令人胆寒的画面刺入每一位村民的脑海。
尖叫声至此达到了高潮!哭喊声此起彼伏,有老弱妇孺受不了刺激晕了过去,青壮小伙亦不住地流泪颤抖,连最游手好闲的混混都没胆子直视这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老汉,我怕……呕……”
王彩琴看了一半,面色苍白,俯身不断干呕。
叶长青赶忙来到母亲身边,偷偷用灵气帮她疏导气息。
“别怕,有我。”
叶饶用一只左手抱着叶长乐,腾出右手握住王彩琴的左手。
王彩琴一边感受着老汉手心的温度与熟悉的老茧触感,一边接受大儿的灵气疏导,紊乱的气息终于渐渐平稳。
情绪的暴动持续了好一阵,但终会迎来结局。
各有特色的恐惧褪去,剩下的便是整齐划一的愤怒。
“妖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人向陈术质问道,只因他眼神好,注意到某个瓶罐中的物件来自于他两年前死去的一位长辈,故想为长辈讨个公道。
“是你啊……”
被绑在架子上的陈大夫似乎很熟悉他,一下子便将他的面容同声音匹配,缓缓扫视,定位到了他的所在。
陈大夫冲他微微笑道:
“我记得你,你是白老哥的侄子。那时候,白老哥没钱,却生了重病,又膝下无子,只能躺在家里自生自灭。是你记挂着叔叔,冒着滂沱大雨把他背来让我看看。你很好,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只可惜……”
说到此处,陈大夫的语气有些黯然:
“我没能救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