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十一章 宣纸无缺

    皇帝惊讶转向我,眼光幽暗似无底深渊,寒冰如利刃,刀刀将肌肤割裂开来,阵阵刺痛接连不断地朝我涌来,直欲噬心。

    我心内不禁打了个寒颤,却不得不如仪行礼,强自冷静平和道:“回禀陛下,此物确乃妾妃赠予陆贵姬册封贺礼。敢问李御医,此物有何不妥。”言论间,转向李御医,出言询问。

    “回禀陛下,此玉簪中装了含羞草花粉。”李御医沉声道。

    婺藕连忙叫道,一力维护我,“不过花粉罢了,有何稀奇?”

    “此花粉于常人无用,然于孕妇而言,具小产功效。”李御医沉稳道。

    登时,宛如九天冬风刮来六分寒霜入体,侵入肌骨,冻结四肢,连我的血液亦为之冰颤。中宫失望地瞧着我,眼中尽系怒我不争。

    殷淑仪忙道:“李御医,你可看仔细了。婉嫔受陛下万千宠爱于一身,陆贵姬虽有身孕,却不过尔尔,婉嫔怎会下毒谋害她。何况,现放着中宫,怎会有人留心陆贵姬?”

    懿嫔眼见如此,不复方才胆怯之色,蔑笑着讽刺道:“殷淑仪所言不假。婉嫔适才所言受陆贵姬责罚确属事实,然则不及我半分。我如此鲁莽尚且忍下,不曾下如此毒手,遑论婉嫔。”

    我颤抖着身子压下一口气,缓下心神,不出一语地冷眼旁观。

    “启禀陛下,妾妃等以性命担保,婉妹妹绝无可能做出如此泯灭良知之事。”袅舞三人见状,急忙起身出列,深深跪倒在地,俯首磕头。

    眼见如此,我心下颇为感动,鼻腔酸涩,下跪行礼道:“陛下,自入宫来,妾妃与陆贵姬少有交集,何况适才懿嫔亦提及陆贵姬对妾妃惩罚不过尔尔,微不足道,妾妃怎会害她腹中之子?妾妃侍奉中宫已久,陛下可瞧见中宫凤体有所不适?”

    “现下虽无事,难保日后亦无事——毒药亦有快慢之分。”懿嫔逮住了机会,时刻将嫌疑之色尽数泼在我的身上,步步紧逼,绝不放过一丝一毫。

    闻得此言,中宫神色惊疑,抚上腹部,瞧李御医,伸手一搭脉,闻得“无碍”二字,方显安心神情。

    “中宫无碍乃家世、地位与恩宠之故。一旦出事,定牵连御殿前朝,以致朝野动荡。届时,若查出系你所为,你如何担当得起?”懿嫔不依不饶道,带着一抹痛快的笑意。

    我嘴角浮上一抹入扣的冷笑,步步紧逼道:“既如此,敢问懿嫔,谋害一介失宠嫔御腹中之子于我有何益处?”

    “这——”她微一梗塞,说不出话来,却犹不死心,一味地挣扎道:“我非你肚中蛔虫,如何能知晓?”

    “你既不知,又如何断定陆贵姬小产一事定系我所为?”我轻松反问一句,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她一时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面色涨红。

    “朕想听的是真相,而非怼怨。你倒是胜过宋慈、包拯。”皇帝沉着脸,紧握住赤金凤座把手,低沉着嗓子道,似暴风雨降临前来自乌云深处的雷鸣声,分外叫人惊慌。

    懿嫔与我忙行礼噤声,一脸惶恐。

    “陛下,无论陆贵姬有无诞下皇子或帝姬,于妾妃皆无威胁。您看重中宫此胎,或来日太子定为嫡出。既如此,妾妃为何要谋害一介早早失宠的嫔御腹中之子?论恩宠,来日妾妃所诞之子岂是陆贵姬之子可相提并论?”我跪在皇帝面前,神色凄婉,哀哀辩解道。

    皇帝瞥我一眼,满目疑惑,手中不住地把玩着玉簪,沉默不语,令我心头寒冷,如腊月飞雪堆积于身。

    “妾妃亦相信婉妹妹日日孝敬之心诚恳,绝无半点私心。”见我如此情状,中宫甚是不忍,在旁劝解道,口气温和。

    “若说私心,妾妃并非如娘娘所言,半点也无。”我转而低头婉转道。

    “哦?”中宫语气微微困惑。

    我抬起头,换了副模样,依依望着皇帝,口中柔婉郁和道:“陛下看重娘娘,更看重娘娘腹中龙裔。妾妃日日精心侍奉中宫,实则一来为陛下于前朝御殿间无后顾之忧,二来为陛下来日可顺利得嫡子,三来为宗庙社稷后继有人。”

    皇帝、中宫二人闻言,怔怔许久,相视一笑。

    皇帝亲自离座,扶我起身,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道:“朕有如此徽音之妃,大楚必将兴盛。”

    “恭喜陛下。”中宫笑赞一句,袅舞三人福身恭贺,余者随之。

    “说来陆贵姬失了孩子,不知会如何伤心。”瑛贵嫔忽而叹息道。

    皇帝闻言,轻晃晃瞥她一眼,微带不满,一壁扶着中宫入内,一壁道:“梓童今日定与朕一般疲乏了,还是早些歇息为要。”

    懿嫔颇不甘心,在后头犹自问道:“陛下,不知西缎与玉簪一事又该如何?”

    未几,里头传来一句话,“便交由琽贵嫔处理——切记尽早查出真凶。”

    闻言,任静默蔓延椒房殿,琽贵嫔凝视珠帘良久,待到绀青色纯金线绣七青鸾百福祥云纹图案的锦缎宫装上沾染的寂寥蔓延遍体,方转过身来,深深含笑示意众人离去。闹了些久,众人疲乏,亦纷纷告退,回宫歇息。吾等四人径直回了听风馆。

    午膳后,用过蜜棠新制的山楂蜜,上了茶盏,我即刻吩咐倚华她们下去。

    心有余悸地吁出一口气,袅舞冷冷嗤笑一声,“孰能料到懿嫔打碎一只花瓶也能扯到清歌身上。”慢悠悠浮着茶面,语气格外寒凉,不似臂间的缃色轻纱银线绣梨花缀珠披帛那般清淡雅洁,显出几分淡薄清舒之色。

    “只怕此事乃有心人刻意安排,就为了扯出人偶。”婺藕在旁忿忿不平地哀叹一声,目色担忧,一袭石榴红锦缎宫装上遍绣粉色海棠,乍一看去犹如一滴滴鲜红色的泪珠,经不住担忧,纷纷落下。

    “我亦如此思虑。”敛敏淡淡道,静静浮着茶面,发髻之上的两支绿翡翠琢山茶明珠银簪分别左右插于垂鬟分肖髻之上,日光中闪出两道明媚的色泽,格外耀人夺目,并正中央一枚纯金雕琢而成、镶白玉琢莲池嵌珍珠花蕊的碧玉莲蓬前分心,尊贵之余不失清丽优雅。

    我转头看向她,诧异问道:“敏姐姐,你是说,人偶与八字皆系她所为?仅仅为了诬陷我?”

    “清歌,懿嫔虽明里与你毫无过节。但暗里如何,无人知晓。”袅舞耐心解释道:“当日慧荣殿内,遭朱顺华轻视之辱,她至今未释怀。何况你如今隆宠更胜于她,焉知她不会伺机报复。”语气颇有深意。

    我点点头,冷笑道:“这御殿是个吃人之地,磨灭了多少人性。她心胸狭窄,自然视我为眼中钉。”

    “然则,她为对付清歌连自己亦搭进去,着实够愚蠢。”婺藕皱着眉头道,叹出一口气。

    敛敏不轻不重道:“无人保得准淑慧县主为人如咱们所见这般。”言罢,轻轻啜饮一口,日光照在被她捏在手中的茶盖上,折射出一波淙淙如绿水的碧波浮光来。

    “此话你当日便说过了。”我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觉触手温润如凝脂,径直道:“我曾吩咐承文仔细留意,只瞧不出破绽。若她当真心思深沉,只怕做不到这般完美。”

    袅舞皱眉,反问一句道:“既如此,人偶一事到底何人所为?”

    婺藕亦蹙眉,哀叹一声,惴惴不安,“此事若查不清,着实叫人睡不安稳。”

    我冷笑道:“岂止睡不安稳,只怕会有丧命之果。”

    闻言,婺藕睁大双眼,双目明亮而无瑕,诧异而不解道:“丧命?巫蛊属宫禁不假,但绝无丧命可能,不过是人装神弄鬼罢了。”

    敛敏忧道:“正因如此,此番她们借巫蛊、玉簪谋害清歌无果,定有下一计紧随其后。届时,只怕清歌难有此番幸运。”

    掩下睫毛,思量半刻,袅舞复抬头,语气疑惑不解,然面容稍微惊奇道:“我倒未料到此番窦修仪竟会为了一只花瓶而特地上报中宫。”

    “窦修仪虽甚少出面,倒并非不理世事。”静默片刻,敛敏忽地出声,语气意味深长,连带着垂鬟分肖髻正中央的碧玉莲蓬前分心的光泽亦黯淡几分,折射出秋日黄昏该有的死气沉沉来。

    我诧异瞧她一眼。

    敛敏故意压低了声音,眼波昏暗不清,闪着阴暗的光辉,略微沙哑道:“只怕此事乃侯昭媛之意。”

    “哦?”袅舞、婺藕颇诧异,往前探近了身子,眼眸流露出一丝不解之意,语气诧异而难以置信,等着敛敏细细解释。

    “当初,侯昭媛晋封贵姬后,于册封礼当夜昏倒于地,继而测出身怀有孕。陛下大喜之下,当即晋为昭媛,一时之间算得上双喜临门。然则到底未能诞下皇嗣——据闻那系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试想,若她诞下皇嗣,只怕早早便会位列从二品贵嫔乃至正二品妃位,何至于如此地步。”末了,敛敏意味深长道出“早早”二字,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双手抚过宫装衣裙上的银线绣山茶花图案,乳白色的山茶花在银线的衬托下,愈加显得纯净不失清澈。她专心地一寸寸抚摸过去,甚为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