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十八章 烂疔月氏

    “若仅止于此,霞儿为何非得看池雩一眼?”懿嫔瞥一眼池雩,眼色深沉道:“池雩贴身服侍中宫,而霞儿与池雩纵使再熟稔,此举亦显异常。”

    我正欲启唇,琽贵嫔插口,息事宁人道:“既如此,不若由霞儿来亲自说明,好过咱们各持己见,争辩不休。”言毕,安抚着瞧了我一眼。

    眼见众人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霞儿哆哆嗦嗦道,声调微弱,面容胆怯,亦清新怡人,“启禀娘娘,奴婢方才并无目的,不过随意之举而已。”几句话说出来,尽显虚弱之色,亦显出几分娇柔之态。

    碍于皇帝金口玉言,不多时太医院众位御医已然奔赴上阳宫。诸位御医一入内,当即受令给陆贵姬把脉,而后面面相觑,万分为难,思量不定。

    待众口一致,俞板受举荐而出列,面色极难启齿,万分艰难道:“启禀陛下,陆贵姬素无身孕,何来小产后月事一说?”

    “怎会!?”陆贵姬原本有孕在身,此刻却闻得自己素无身孕,吓得不知所措,唯恐皇帝迁怒于她,降下欺君之罪,面色惨淡如冬雪,怔怔片刻,惊愕叫道,当即滚下床,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哀哀求情道:“陛下,当日李御医曾为妾妃安胎,妾妃有孕与否他再明白不过。”

    “你们可有万分把握?”对着窗外倾泻而下的日光静默瞧了半晌,皇帝终于转过头,对着众御医沉着脸问道。

    “回禀陛下,微臣与众位御医皆有此把握。”陶札上前,与俞板并列,口气肯定,眉目严肃道。

    “启禀陛下,微臣彼时实则,实则——”李御医见状,明知自己躲不过去,只得无奈下跪叩首,惨白着脸,视死如归般惶恐认罪道:“实则受陆贵姬威胁,以小女性命要挟,迫于无奈这才趁慕御医离宫之际为陆贵姬作假证。请陛下恕罪。”

    中宫当即痛心疾首,若非池雩在旁搀扶,只怕会身形不稳;琽贵嫔则惊愕万分,不知所措;其余人等异色。皇帝眼眸含山雨之势,几欲噬人。陆贵姬一时惊悚之下,无敢言论,只一味揪襟在胸口,眼中含泪欲坠。

    “朕平日看你虽跋扈,倒是个诚心人,孰料竟出如此卑劣手段,以皇嗣做戏谋夺荣华尊位,当真不知廉耻。”眼见外头的日色几近变了位置,皇帝终于开口,眼中却满是厌恶。

    “陛下,这,这——”眼见如此,陆贵姬额头之上冷汗直冒,口中结结巴巴,慌不成言。

    “陛下,您请看,”我趁势与袅舞亲自扶起呆呆侍立殿门口的绿植,泪流满面之间、我见犹怜之下,掀开她青色衣袖,只见手臂上条条伤痕青紫朱红,与一卷绷带渗透出血珠。

    “解下绷带!”眼见陆贵姬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皇帝瞟一眼伤口,沉下一口气,吩咐道。

    绿植极痛苦中,任凭吾等将绷带解下:绷带与先头责罚而出的血红肌肉相连,此刻一解下,露出一道大口,里头肌肤与血肉尽数分离开来,纵然边缘已微微黏合,依旧滴下一串串鲜红血珠来,接连不断,愈加显得肌肤洁白剔透,衬得伤口红彤彤,红肉一露出,便觉赤腻腻,依稀可瞧出正蠕动,极为可怖。

    众人或作呕,或转首,或掩面······只心惊胆颤,不忍看。

    敛敏、婺藕惊愕万分,遍体微颤,着实觳觫。

    陆贵姬低着头,只不敢抬起来。

    袅舞垂首,取帕泣道:“妾妃身为嫔御,纵有几分体面,亦碍于陆贵姬乃一宫主位,不得脱身,只得日日受气。纵然欲为绿植辩解,亦无法子。”

    揩了揩两行泪珠儿,霞儿继续添油加醋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早些年近身服侍陆贵姬的内御——宛钰?她早已离世,然并非如陆贵姬所言暴毙,而是死于陆贵姬嫉妒之心。据绿植陈情,当日她得您一句‘素手纤纤’,便被陆贵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没过几日,悄无声息地做成人彘,打发了。”

    闻言,皇帝怒极反笑,温声和语,转头走近几步,俯身掐住陆贵姬的脖颈,缓缓柔柔道:“你这般品格,着实担得起一宫主位之称!”语气阴森,龙颜晦暗无光,似暴风雨般的汹涌大作,无尽的狂风卷起黑暗,夜幕如千斤重担压下,面容仿若寒冰雕琢而成,将众人吓得目瞪口呆,遍体僵硬。

    自入宫以来,我从未见他有这般面貌,此番初见,着实心惊胆颤,恍若他人。

    中宫、琽贵嫔等,亦静默站立,低头不语,以免触逆龙鳞,皆噤若死寂。余者不必提,唯独俞御医替绿植包扎伤口,冷静而沉默。

    陆贵姬已然吓得不知所措,近乎瘫倒在地,浑身松软无力。

    收敛面色,皇帝放开手,眼见面前之人如同一根羽毛一般松软地自天际落下,轻轻一笑道:“如此看来,巫蛊之术、人偶八字,皆系你所为,倒成全了你顺顺当当的一次小产。”

    皇帝语气愈加平和,愈显得这平和中透露出冲天的怒火,令人不禁瑟瑟发抖,仿若山雨欲来风满楼,对秦敛道:“秦敛,传旨,仙居殿主位贵姬陆氏以皇嗣争宠、欺瞒圣听,于上不思遵明,于下不知体谅,着废去位分,贬为庶人,打入长门宫,鞭尸焚骨。御医李榆凿为虎作伥,虽非本意,亦属重罪。”犹豫一番,缓一口气后,继续道:“打入大牢,听候庭审。”

    陆氏当即哭喊着,高呼‘冤枉’,却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与满脸死气的李御医一同被拖了下去。

    仅凭秦敛那诚惶诚恐、遍体发颤的模样,可见皇帝怒到了极点。故而众人无敢出言劝诫,亦无推波助澜之举。

    琽贵嫔紧随请罪,福身道:“早先陆氏依仗身孕为难婉嫔与懿嫔一事,妾妃未能及时查明,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你琐事甚多,系朕难为你了。中宫一日未生产,你便需多劳一日。”皇帝摆摆手,面容依旧带了一层薄薄霜色。

    中宫压住了内心的波涛汹涌,面上温婉体贴道:“陆氏罪有应得,但请陛下为龙体着想,切勿气坏身子。”再不看被拖出殿去的陆氏一眼。

    “陛下,妍嫔、霞儿、绿植揭发陆氏有功,不知该如何安慰。”琽贵嫔转而看向袅舞她们,特意问道。

    众人随之行礼,面色满含同情,心底想必颇不情愿。

    皇帝安慰道:“妍嫔晋从四品中才人,暂掌上阳宫一应事宜。至于霞儿——”仔细瞧了她几眼,沉吟片刻,褪去霜容,翻过乌黑脸色,如雨后初霁一般,破颜淡笑道:“传旨御殿,册为从九品御女,赐居云霄台,由绿植近身伺候。”

    “是。”秦敛行礼而去,奉命传旨御殿。

    “谢主隆恩。”袅舞面色平平,倒是洛御女面露大喜之色,行礼谢恩。

    “恭喜林中才人、洛御女。”众人躬身贺喜,难掩一人欢喜一人哭的局面。

    洛御女一朝飞上枝头,以悦色媚人,自有人轻蔑不满,其中尤以懿嫔最甚,借着自己的出身,大胆不甘道:“陛下,洛御女出身低微且伺候过陆氏,此番跻身嫔御,只怕会惹来不少流言蜚语。”

    “懿嫔姐姐可是指妾妃与庶人陆氏曾朝夕相处,于假孕一事有关联?”闻言,洛御女微微一笑,瞥了一眼陆氏离去的方向,眸色变得异彩纷呈,“若论与陆氏亲密,妾妃断断担不上,只看伤痕便是。倒是池雩,多次来仙居殿与陆氏密切商谈,送来物件。”言论间,于殿内翻出一块纯金线绣织金缀黄宝石花叶绿玉牡丹穿花素色雪锦手帕,不过沾了两三滴血珠,依旧可见手艺精湛至极。

    “若妾妃未看错,只怕此物出自中宫之手。”不过一眼,琽贵嫔登时大惊,指着帕子道,素手颤抖,看向皇帝。

    琽贵嫔此话激起一圈大涟漪,众人皆瞅着中宫——皇帝亦然。

    中宫眼见如此,脸色颇难堪,似一滩冬日里的第一场新雪,洁白炫目,白花花如一团漂浮在九天的云雾,眼眸自池雩身上深深滑过,正为难地欲对皇帝解释,“妾妃——”

    池雩登时下跪,哭泣求饶道:“当日娘娘本欲亲自前来仙居殿安抚陆氏。然则因月食一事不得出椒房殿,奴婢便取了一些娘娘早早束之高阁的旧帕,假借娘娘名义给陆氏,以慰当日陆氏丧子之痛,还望陛下明鉴。”

    定定看了池雩片刻,终于,皇帝向中宫轻声问出口,眼眸冷静而淡定,瞧不出喜怒,看不出深意,却叫人愈加胆颤心惊、惶恐不安,“可有此事?”

    中宫看了几眼池雩,眼中含泪欲坠,颇有不忍,欠身道,语气微带哽咽,“妾妃亲手所绣帕子向来由池雩负责。至于池雩是否妥善保管,便不得而知了。”

    “池雩与陆氏来往密切,鬼鬼祟祟,办事如此不周,打发去掖庭亦不为过。”皇帝冷冷看着池雩良久,平静出声道。

    眼见之前陆氏这般下场,皇帝此番大动怒火,自然无人敢触逆鳞。

    “陛下饶命,娘娘饶命。陛下饶命,娘娘饶命。陛下饶命,娘娘饶命······”

    池雩乃中宫近身四大上媛之一,原本身份尊贵的她,双剪秋瞳不再如一波春水,而是充满了绝望与恐惧,在羽林卫的拉扯下,呼天抢地般哭喊着,叫声充斥着殿内,可惜依旧挽回不了她的命运。纵使位尊如中宫,万般心疼,亦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瞧着池雩被人拖下去。

    既有池雩开了先例,自无人敢借陆氏反驳洛霞儿跻身嫔御之列,个个唯恐祸及自身。当夜便是洛御女入住云霄台,婉转承恩。

    是夜,迷迷糊糊昏睡之时,忽闻得窗外有树枝沙沙声,极为吵闹。我睡意沉沉,忽逢此事,自然心生不悦,拉被过头,深埋其中,却忽地面上一凉,登时睁开眼——系陆氏面容。

    我惊得直叫起来,然则闻得陆氏出现在我面前,一袭惨白的雪色破布挂在身上,阴森森道:“林清歌,我自问从未为难过你,你为何对我下此毒手。”声腔极刺耳凄厉,一双红唇中露出两颗尖利牙齿,直欲噬人,将人的脖颈咬断,吸血食肉。

    惨白手臂如枯枝般向我伸来,手上尽是雪白长指甲,面上更是白如敷粉,长发乌黑笔直垂下,遮了大半面容,只余一双阴狠狠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白冰冷似雪,眼眸漆黑如墨,死盯着我,极为可怖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