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二十二章 血帕假孕

    一下石阶,远远可见西侧一排琉璃瓦朱漆描金水曲柳穿山游廊,与外头那条一模一样,廊下飘着一对对粉彩镂空芙蓉嵌水晶垂红珠流苏六面桃花宫灯。尽头月洞如雪若冰,石板底下一条小沟渠连着一口池塘,似铜镜般平和。目光顺流而东望去,只见东北方位一小巧红亭构造极简,寻常六角尖,朱漆描金边祥螭图案支柱,日光下彤赤黄灿,金碧辉煌。

    凉亭内,一男童趴于石桌上,百无聊赖。

    观其着装,显见系一介皇子:其发乌黑墨云,光润玉泽;戴明黄朝冠薰貂制,上缀朱纬,顶金龙二层,饰东珠十三,上衔红宝石;端罩紫貂制,明黄缎里;左右垂带各二,下明黄,广而锐;朝珠串芙蓉晶,明黄绦、带;披领及裳俱表以紫貂,袖端为薰貂;绣文两肩前后为正龙各一,襞积为行龙六,间以五色云;朝带色亦明黄,金衔玉方版四,每具饰东珠四,中衔猫睛石一,左右佩绦如带色;绣文为两肩前后绣正龙各一,腰帷行龙四,裳行龙八,披领行龙二,袖端正龙各一。中有襞积,下幅为八宝平水。

    我使一眼色,示意倚华、莺月悄声伫立,轻手轻脚走去,于他身后伸出手臂。宽大鲛绡的衣袖于他面前轻轻一挥,似蝶翅微风,漫出三醉芙蓉的香气。

    男童受惊,遽然转头,口中惊讶大叫,“何人?”

    如此,我方瞧见他样貌:肤色白皙,眉目俊秀,与皇帝足有七八分像。

    “你系何人?”他颇为好奇,盯着我上下仔细打量,目光似利刃般,令人心生寒颤毛刺,难置信小小孩童竟有如此目光。

    “我乃嘉德宫听风馆婉嫔林氏。”我温然解释道:“陛下担忧殿下孤单,下旨允我可随时来探望殿下。”言论间,示意倚华、莺月将我破晓时所制圆头饼、芋头糕、挂霜花生、怪味花生仁、琥珀花生、四色片糕自食盒内取出,摆于他面前。

    “父皇怎会命你来看我?”瞥一眼糕点,恭成只站立不动,看着我,眼眸中满是警惕,似一尊明黄绸缎修补而成的一具人偶,静止不动。

    “中宫现下身怀有孕,自顾不暇,待殿下自然有所疏忽。陛下明白殿下亦有难言之隐,是而允准我来照看殿下。”我温和解释道,笑容如拂面春风。

    恭成微眯了眼睛,这神情与皇帝颇为相似,眸色颇疑心,连他身上所着耀眼的明黄锦缎亦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冷冷道,语气似冬日寒冰,“不劳婉母妃费心。”言论间,背对我遥望远方辽阔天际,显见送客之势,背影寥落而孤寂。

    受此冷落,我只静默不语,站立不动,悄声打个手势,示意倚华、莺月先行一步,悄静离去。

    片刻之后,待到动静消绝,他转过身来,见我未走,唬然吓一跳,面色微微惊讶,诧异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走?”

    “我赠予殿下的糕点殿下尚未入口,怎可离去。”我嫣然一笑,将一只七彩寿桃春柳三星报喜青瓷珐琅碟递去,“殿下不若先尝一尝挂霜花生。若有不妥之处,指出来,明日我亦可对症改过。”

    他瞅了挂霜花生一眼,又瞥我一眼,眼眸波澜不惊,面色淡漠如缕。正当我满心期待他会接受之时,他一伸手,动作如迅雷,径直毫不留情地将珐琅碟打翻在地,‘咣当’一声,摔个粉碎。我呆立良久,心内颇为沮丧。

    叹一口气,咬着下唇垂头站立片刻,我无奈地走下凉亭,步伐略显沉重。跨出凤凰殿垂花门刹那,忽觉别扭,回头一瞥凉亭,他正仔细地瞧着我,目光微带探究之意。我不由得对他婉约一笑。他微微红了脸,急忙转身背对我,眺望远方天际,身影格外微小而寂寥。

    出来之后,本欲向中宫告退,岂料中宫一时胎动,不能见客,我只得知会凤仪宫人待我回话一句后,方离去。

    御花园中,秋色美景如画,似一卷画轴,在我面前缓缓铺开,只见合欢纷飞如雨,自头顶树枝上翩翩落下,朦胧如雾,尽显曼妙轻盈姿态;石榴花通红一片,遥遥燃烧似一颗色泽极浓郁的红宝石,颜色格外深沉福贵;山茶花品种繁多,白绫、百合宝珠、玉鳞、八宝、花蝴蝶、玫瑰紫、牡丹点雪、墨葵、洒金、西施晚装、小桃红、十样锦、红七星、白七星,花团锦簇如雨后彩虹,霁色郁浓,如胭脂般呈现娇红如朱砂的色泽;寒冬时分的玉蕊檀心梅虽红如赤云,依旧不及山茶花那般鲜妍柔情,五彩缤纷之余,在日色千媚下显得流泛光彩。

    如此美景前,我嘴角含笑,默默欣赏。

    莺月却是不忿嘀咕起来,“主子,恭成殿下当真傲慢,怪乎无人肯探望他。”可见方才那一幕叫她瞧见了,故而此刻有此一句。

    “他不过孤单惯了,忽见人关心他,自然觉得别扭。倒是你,身为内御却随意议论皇嗣,一旦被人听到,只怕会受严惩。”我心内对此毫无在意,甚是清楚恭成的心思,口中自然淡淡解释,然则心下亦免不得叹一口气,甚是惋惜。

    “此理虽通,恭成殿下亦不该冷漠至此。生人不得近半身······何况,他如此扫主子颜面。”莺月踟蹰起来,慢吞吞回道,依旧看不出里头的仔细寓意。

    “他乃皇嗣,我不过小小嫔御,他何需看我脸色?何况,他自小长在这宫中,自幼无生母关怀,中宫更是不闻不问,本性如此冷淡亦说得通。”淡淡解释毕,感觉到秋日的寒意夹在微风里头,一阵阵地向我身上袭来,浑身不由得瑟缩一番,我收一收臂间的素红绣烟霞紫芙蓉披帛,紧紧包裹住自己的身躯,似两条霓虹云霞,横穿秋意渐浓的天际,为我抵御寒凉之气。

    “据奴婢打听,有一人既非中宫、亦非生母,却时时探望恭成殿下。”倚华忽而提及。

    “何人?”闻言,我停下脚步,侧首瞧着她,波澜不惊问道。

    倚华简单回道:“皇次女生母——权淑媛。”

    我点点头,毫无诧异,继续往前走着,观赏着秋日之下的无边萧瑟翩翩的美景,细细琢磨着树叶轻盈落下的姿态,似一只只纷飞的蝴蝶在我面前悠然起舞,口中只问道:“中宫怎会容她探望?”

    今岁秋日的寒凉远胜往昔,故而十月中旬便有了几分初冬时节的肃杀之气,几欲将人的肌骨一一割成片。

    倚华低眉顺眼地回禀道:“正因嘉慎帝姬之故,是而权淑媛待恭成殿下极亲近,恭成殿下亦乐得亲近权淑媛母女。”

    “可惜权淑媛久病多日,不晓得恭成殿下是否知晓此事。”担忧之余,转念一想,我随即对倚华吩咐道:“走,咱们探望权淑媛去。”

    “可是中宫有言在先,诸妃若无事,不得打扰权淑媛。”莺月听罢,一壁跟随在侧,一壁劝道。

    我不再言语,只领着她们往德昌宫走去。

    出凤仪宫右折,顺甬道自玉华宫北宫墙西行,沿凤仪宫西宫墙北上,沿太液池畔南岸西行,转而顺德昌宫东宫墙南下,再沿德昌宫南宫墙西行一射之地,便系德昌宫仪门——雪白大理石砌就而成,圆满似百合,位处太液池西岸、孤树池东岸。

    宫中三面环水,只一桥通往正殿,桥下偌大一面紫莲池,池边四周堆砌着一圈温润鹅卵白石,颗颗皆手掌大小。

    据倚华解释,每逢夏季,紫莲池上满目皆是莲花,粉紫、云蓝、霞绿、娇红、鹅黄等各色莲花充盈眼眸。

    两处侧殿居所遥遥矗立紫莲池不远处,侧殿沐梓洲色泽如翠玉,沉香榭仿若曦光粉荷,皆暂无人居。

    紫莲池东侧一条石桥弯曲,单架于水池上方。松菊犹存白石栏杆桥精致雅韵,漫出江南韵味,纯净颜色如深闺少女之凝脂,羊脂堆雪,日光下显得白洁闪耀。桥头左右设铜龟、铜鹤各一对。白石小桥底下引龙池湖水,池水澄澈而泛着凌凌波光,斜斜穿过宫殿。桥尾回廊乃花梨木勾搭而成,分列两边,悬挂月牙白缀碧玉碎珠罩纱,微风吹起便朦胧如云雾缭绕之海上蓬莱仙岛,令人如坠瑶台仙境,忘而欣然。

    回廊正中央便是德昌宫主位所居安仁殿,与侧殿尽数隔离,只十二曲精致白石栏杆小桥可出入,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明间开门,隔扇风门,竹纹裙板,次、梢间均为槛窗,精细巧妙,步步锦支窗,雅致丽态。

    青松大门镂雕群芳祝寿,喜庆祥瑞,左右各挂一镂空雕蟠螭小枝分歧银莲花熏香球,银白蟠螭苍劲而雄健,大有登空凌云之势,香球内时刻漫出层层烟雾,兼碧玉碎珠罩纱,只觉袅娜轻纱愈加朦胧,缥缈虚空,鼻嗅恬淡雪梨香,更令人如坠云端。

    “不知主子是——”戍守殿门的守卫一见我便问,语中满是警惕。

    莺月上前一步解释道:“此乃嘉德宫听风馆婉嫔,特来探望淑媛娘娘。”

    “原来是婉嫔主子,快请进。娘娘一早吩咐了,若是您来,通报一声便可。”守卫极客气地请我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