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二十章 煍王往事

    为显瑛贵嫔救助素昭媛之功,皇帝特晋瑛贵嫔为妃,以示嘉奖,又赐素昭媛庖牺瑟以作安慰,再命永巷令彻查黄丹一案。

    年幼时,我曾听母亲说起:庖牺瑟通体髹黑漆,绘金芳,凤鸣首,尾描龙,五十弦,乃当今皇帝一母同胞兄弟——早逝的悼敏太子生前最喜爱之物。

    悼敏太子敏慧聪颖,平帝特为取銮,随博字辈后,曰祁博銮,明昭其意。悼敏太子虽三岁通音律,其声到底哀抑不绝、忧幽难断、恸人心肠,无法扭转,人皆谓之不祥。待平帝欲毁此物,恰逢悼敏太子溘然离世。此物就此不见天日,封存库房。

    我心头不由得揣摩起:今日皇帝以如此哀痛之物作赏素昭媛,到底何意?

    未过几日,永巷令查出月室殿角落遗落几块九鸾钗碎片。

    九鸾钗原属南齐的潘淑妃,上雕九只鸾鸟,每鸾一色,各不相同,钗边还刻着“玉儿”二字,寓意原主潘淑妃名讳。当日,位居中宫之时,太皇太后得怀帝下赐九鸾钗。而后皇帝登基,位尊至太皇太后,因实在爱惜贵姬依氏的稳重端庄,便下赐自己所钟爱的九鸾钗,令依贵姬备受瞩目。然则不过须臾,新人入宫,旧爱不及新欢,依贵姬素来不善争宠夺爱,自此失宠多年。然到底九鸾钗始终在依贵姬手中,如此宝物终究令人艳羡。

    碍于九鸾钗历来只在依贵姬手中,一时辩解不清到底为何会遗落在月室殿,故而依贵姬遭皇帝禁足,终日以泪洗面,想见憔悴之容令人心生怜惜。

    平中才人固然姿容美艳,然素来为人尖酸刻薄,见不惯依贵姬以内御之身得蒙圣宠,位居她上,故而如今见状便耐不住,在旁冷言冷语、落井下石。

    “素闻依贵姬行事稳妥,怎的此次这般莽撞?太皇太后钦赐的九鸾钗亦丢失不见,竟被人发现碎片遗落在素昭媛的月室殿?”是日晨昏定省,平中才人身着一袭鲜艳的玛瑙色锦缎絮衣宫装,遍绣纯金线缝制的缀碧玉玫瑰花纹,身姿苗条纤细之下,遇见显得她如一株玫瑰花般娇嫩妩媚,然则配上碧玉绿叶之色,愈加显得她浑身带刺,气质凛冽,叫人难以接近,心生亲近之感,满脸看好戏的模样。

    御殿之内,依贵姬素来默默无闻,平中才人此番刁难亦可见依贵姬素日好性儿。

    依贵姬尚未言语,上首的琽妃率先冷冷斜睨了平中才人一眼,不满地开口道:“御殿之内,偷鸡摸狗之徒不少,只怕依贵姬亦非料事如神。平中才人此话,倒将依贵姬立于谴责之地了。”语气微带谴责之意,可见依贵姬为人和善、受琽妃袒护。

    婳妃亦随之开口,不满道:“此事尚未查证清楚,平中才人怎的这般将脏水往依贵姬身上泼?依贵姬素来与人友善,纵有过失,亦非平中才人一介地位嫔御可随意谴责。平中才人此言,倒颇有不敬一宫主位之意。”

    眼见琽妃与婳妃如此袒护依贵姬,姝妃便在旁和睦劝解道:“琽妃掌御殿事,理当行事谨慎。此事关乎一宫主位,不若待永巷令此事查证清楚之后,再行抉择亦不迟。”眉间一朵银白色莲花钿犹如一朵天边的云朵那般柔绵柔软,令人不禁心生安稳之情。

    侯贤妃素来与依贵姬毫无往来,此番不知为何,闻得此言,看来过为气恼,语气分外不悦道:“固然依贵姬行事不周,到底有琽妃掌御殿事,此事如何轮得上平中才人多管了?难不成平中才人有陛下亲授的口谕,可主审此案?”石榴红的锦缎絮衣宫装上头皆以纯金线遍绣石榴花图案,精致的妆花缎上头流露出的赤炎之色犹如一通火气,自侯贤妃身上蔓延开来,将这白茫茫大地尽数烧成灰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侯贤妃此言,可算是将平中才人置于危难之地。尚且不论可名正言顺掌御殿事的琽妃尚未下手谕命永巷令彻查此案。即便皇帝越过琽妃亲下圣旨,所托之人亦非平中才人之流。此事无论如何皆无平中才人置喙之处。平中才人此举可谓偈越了。

    平中才人看出自己闯下大祸,面上不由得怯怯几分,眼眸微带不甘,依旧犟着嘴道:“此事事关太皇太后心意,自然属依贵姬分内之事。若依贵姬不曾有敬畏太皇太后之心,只怕此事关乎御殿之内所有嫔御。”

    依贵姬眼见此番纠纷因己而起,眼中含泪,委曲求全,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起身行礼道:“此事皆因妾妃保管不周之故,还请琽妃娘娘严惩。”娇嫩哭腔惹人心生怜惜之情。

    琽妃当即心有不忍,发髻之上的一支金镶红宝石羊脂白玉琢芍药步摇流下的流苏在耳畔边晃动着,划出一道针对平中才人冰冷雪色的弧度,直言劝慰道:“永巷令得了本宫手谕,尚未彻查此案,如何便成了依姐姐你的不是了。若果真计较起责罚重罪,首当其冲的可不正是本宫?若本宫掌御殿事得宜,怎么发生此类事件?一旦证实乃宫人偷盗所为,只怕本宫与你皆逃不了干系。”一壁示意瑡玟赶紧扶依贵姬落座。

    平中才人依旧不依不饶道:“琽妃娘娘心慈手软不假,到底此事发生在依贵姬名下,只怕来日依贵姬保管不周之罪是免不了了。”

    眼见如此,侯贤妃愈加气愤,横眉瞪视,“不知依姐姐如何得罪了平中才人,此番竟受如此对待?句句词词,矛头皆直指依姐姐?还是平中才人生来便是好事之人?喜好落井下石?”

    侯贤妃一番话,解了愫罂殿内所有嫔御的困惑:今日,为何平中才人如此追究依贵姬之责?

    “这,这——”平中才人一时手足无措,被怼得哑口无言,言语磕磕绊绊。

    姝妃眼见如此,便对琽妃温和开口,求个中庸之道,“既如此,不若等永巷令查清事实,咱们再来好好商讨罪责,如何?”

    “姝妃所言不错。”琽妃点点头,对下首诸妃警惕提点道:“想来永巷令不日便可查清事实,此事尚未查清之前,咱们诸位姐妹不得擅自讨论,以免流言蜚语纷扬不已。”语气带上了几分严肃。

    诸妃起身,齐齐行福身礼道:“谨遵琽妃娘娘教诲。”

    今日之事,平中才人针对依贵姬之举,尽皆落在御殿诸妃眼中。敛敏为着养胎,固然不曾出席晨昏定省,到底也从吾等口中得知此事。自然,此事也经由依贵姬贴身内御——红药之口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孰料太皇太后尚未言语,依贵姬自己倒先想不通,寻了短见。若非我为着御殿和睦,邀上袅舞、婺藕一同探视依贵姬,只怕依贵姬早早丧命。

    是日黄昏时分,我念及当日姝妃亲口解释依贵姬素有月信不调的毛病,故而日日服用薯莨汤一事,思忖着姝妃能与她交好,人物品格自然不会低劣,便在晚膳过后,约了袅舞、婺藕,一同前去安慰依贵姬,聊表我心。

    第二次前往依贵姬所居鸿台宫淑景殿,细细看去,只觉殿宇四周景色清丽雅致如初,并无过多金玉堆砌,一如依贵姬此人,浑然天成,姿色自然,无谄媚之姿、跋扈之态,平易近人。

    然则袅舞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儿,对我悄声说道:“清歌,怎的淑景殿仪门口并无宫人或羽林卫戍守?”

    我亦蹙眉,深感不安,强制压下内心的惶恐无措,自我安慰道:“只怕依贵姬心绪不安,不愿人在旁打搅。”

    然则,连婺藕亦察觉出来,只一味好奇而怜悯道:“真看不出,淑景殿会比我的增成殿还要冷清。怪不得连入宫不久的平中才人亦敢针对依贵姬。”说着,一壁径直入内。

    正欲推开淑景殿正间的槅扇门之际,吾等忽而闻得寝殿内传来一声椅凳落地的声响,清晰入耳。吾等对视一眼,心知里头古怪,急忙冲入寝殿。一入内,只见一身花青色絮衣宫装的依贵姬悬梁自尽了,脖子被赤色红绡吊在半空中摇晃,地上躺着一只木凳,正左右摇摆不定,发出‘哒哒’的声响。

    倚华、蔷薇、梨露当机立断,一个跑出殿去呼喊羽林卫与御医。羽林卫一入内,赶忙救下依贵姬,放到床上,随即退出。吾等大着胆子上去一瞧,只见昏迷着的依贵姬面上满是泪痕,脖颈处一道深红色的泪痕。

    依贵姬的贴身内御红药、方思听闻得动静,急忙从正殿暖阁里头赶来,一看到如此情景,顾不得哭泣,急忙仔细好生地照看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依贵姬,口中呜咽道:“娘娘,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您这么一去,可叫奴婢怎么办呀。”一壁流出泪来。

    我瞥了一眼袅舞与婺藕,心知此事决不能就此了解——嫔御自戕系大罪,亦为不祥之事,按律不能追封,且族人亦罪该斩首抑或流放。故而急忙差遣倚华将此事告知琽妃,请她前来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