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三十三章 甘氏毒害

    曾有一夏夜,皓月挂在空中,前朝末代皇帝与婉华夫人拉着手走到太液池边,上了画舫,慢慢地荡到水中央,只见月色射波,水光映月,绿荷含香,芳藻吐秀。

    回头看画舫四周,都有采莲小艇夹持着,艇子上都载着女军。

    左面领队的一个宫女,倒也长得花容月貌,异常清秀,头上戴着赤羽冠,披着斑纹甲,手里拿着泥金画戟;船头上插着凤尾旗:风吹着,旗上露出“凤队”两字来。

    右面领队的一个宫女,也出落得长眉秀眼,十分妩媚。她头上戴着漆朱帽,穿着雪氅甲,手里擎着沥粉雕戈;船头上插着鹤翼旗,月光照着,旗上露出“鹤团”两字来。

    此外又有采菱、采莲的小船,船上结着绿纱,满载着宫女,轻快便捷,在水面上往来如飞,这时候,看看月丽中天,彩云四合,婉华夫人便吩咐下去,开宴张乐。

    皇帝与婉华夫人并肩儿坐在中舱,四面窗桶子打开,月光射进船舱来,照在筵席上,分外有光彩。那细乐吹打到中间,便有一队披罗曳彀的宫女,在筵前作群仙之舞。月光射进罗裳里去,照出她们雪也似的肢体来,婉转轻盈,又娇声滴滴唱着“贺新凉”的曲子。

    皇帝看了十分高兴,笑着对婉华夫人说道:“昔西王母宴穆天子在瑶池的地方,后人称羡他,古往今来没有比他再快活的了。但是,朕今天和卿等赏此月圆,共此良夜,液池之乐却不减于瑶池。可惜没有上元夫人在坐,不得听她一曲步玄之声。”

    婉华夫人听了,便吩咐乐队奏《月照临》之曲,自己出席来,当筵舞着,唱着道:

    五华兮如织,照临兮一色。

    丽正兮中城,同乐兮万国。

    婉华夫人唱罢,皇帝亲自上去扶她入席,又赏婉华夫人八宝盘、玳瑁盏。

    昔年的八宝盘、玳瑁盏皆稀世珍宝。然则于我而言,到底入御殿久了,明白所谓的珍贵宝物不过一堆死物罢了。若非活人将其珍视,便如同宝珠蒙尘,无人叹息。何况,皇帝赐予我的宝物数之不尽,可谓叫我大饱眼福。遑论其它,单说云衣一件,便胜过世上无数珍宝,堪称独一无二。

    在这漫漫的水晶宫过了不过数月,我便再次有了身孕。那日正是中秋之夜。宴席之上,我忽觉恶心,吐出来。

    跟随在侧的俞板当即入内,号脉之后,恭贺万分,“恭喜陛下,恭喜邻倩夫人,娘娘已然有两个月的身孕。”

    秦敛赶忙在一旁附和,奉承道:“陛下,如此看来可见邻倩夫人福泽盛天,连上天都降临福祉。自去岁小产后,今朝有孕,可见邻倩夫人得上天垂怜。”

    “你说的很是。”秦敛如此合情合景地奉承,皇帝顿时喜笑颜开。

    此时,钦天监入内,回禀箴言:女命逢天、月二德,嫁贤夫诞贵子,利产无凶。

    诸妃轰动,直言我福泽深厚,或如折淑妃一般,诞下贵子,儿女成双。

    皇帝喜悦之余,亦冷静下来,于全场寂静之际,口中道:“朕意欲册封贵妃为长贵妃,特保留‘婉’字为封号。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一愣,随即在旁贴心笑道:“陛下不若待贵妃诞下皇子之时,再行册封。届时,只怕一切名正言顺,无人有异议。”

    我亦想不到皇帝竟会有如此想法,只得连忙推却,行叩拜大礼道:“陛下盛情,妾妃感恩戴德。然则自开过以来,从未有一嫔御携封号晋升长贵妃之位。如今,陛下意欲册封妾妃为婉长贵妃,只怕不能服众。纵然如皇后娘娘所言,待妾妃诞下皇子之后,于社稷有益之时,再册封妾妃为婉长贵妃,只怕亦不能服众。折淑妃儿女双全,尚且屈居淑妃之位。而妾妃不过诞下一位帝姬,并离御殿二载,为国祈福而已,如何担得起千古第一长贵妃的位子?”

    眼见我如此推却,皇后亦分外提点,皇帝只得缓和了口气,说道:“那便待你诞下麟儿之后,再行打算。”

    我总算缓下一口气,气沉神定之后,只觉冰冷的汗珠粘附在轻纱中单上,被风一吹,带来冰冷的寒意,令人不禁瑟瑟发抖,恍若走了一通鬼门关。

    皇帝此举,固然分外宠爱我,到底为我树敌颇多。前朝卜长贵妃亦不过屈居其位而无封号。如今,我不过于子嗣上有一女,兼为国祈福二载罢了。如若我顺利晋升为婉长贵妃,只怕于明理不合,无人心服。

    皇后此言劝解之下,倒化去了不少诸妃心头的不忿。折淑妃儿女双全,于位分上亦屈居于我,遑论我只有一女而已。论及皇子,固然折淑妃二女双全,亦有敛敏、婺藕的青雀、高明。

    皇帝尚在我第二次有孕之时,便意欲册封我为婉长贵妃,如此恩宠令人畏惧,甚为不安。

    云中才人喜笑颜开,欢喜恭贺我道:“那妾妃便先行一步祝贺邻倩夫人来日诞下双龙戏珠,荣登长贵妃之位了。”

    温妃、懿妃连忙附和,对我关怀道:“此乃邻倩夫人对陛下的赤诚之心,叫人如何不敬佩?御殿之中,恃宠生娇之人数不胜数,邻倩夫人以身作则,接连怀有身孕而安宁自谦,可谓起了个好榜样。”

    皇帝愈加欢喜,拉着我与折淑妃的手入座,龙颜大悦,一壁道:“娥皇甚为御殿第一妃,当真名不虚传,可谓名副其实。”

    ‘御殿第一妃’的称呼,我早已忘却。如今,皇帝一提,我便顿时想到了被幽禁安乐堂的魏氏。当日的琽贵嫔何等风光,终究落了个株连九族的下场。如今,这位置上换了一个人,能风光到几时?念及此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察觉到我的异样,皇帝握紧了我的手,关切问道:“怎么,受凉了?”

    “无碍,不过一时之故罢了。陛下,且容妾妃先行告退,此地甚是寒凉。”我笑容柔和,语气婉约道。

    皇帝松然笑道:“也罢,你且先回去,朕今晚去看你。”

    我行礼告退。

    敛敏、婺藕亦道:“妾妃先随邻倩夫人一同回去了。”

    皇帝微笑道:“也好,你们三姐妹一同回去也好做个伴儿。”

    回了居所,一落座,敛敏随即语气沉沉道:“今日陛下的举动,可算是将你置于水火之间,叫咱们来日如何应对?连惇嫔亦不过恭贺了你一番,便得了如此好物。只怕来日——”语毕,面色忧忧,愁眉紧锁。

    我披上一条纯金线轻纱七彩湘绣镂空芙蓉锦团披帛,落座椅上,唏嘘一声,叹出一口气,目色忧愁,“为着祈福一事,我这贵妃的位子尚未坐热,如今,又来了长贵妃。陛下对我的宠爱当真叫我无法自处。”

    “当日,自婕妤晋封婉姬,之后便是婉嫔、丽人、贵姬、昭仪、贵嫔、婉妃、玉真妃,继而是如今的婉贵妃,你这一路顺顺当当,倒不曾遇上磕磕绊绊。”敛敏回忆往事,自嘲自笑道:“除却瑶华宫的那二载年华,只怕你的这份恩典,无数人惦记着、眼红着。”一壁抚摸着颈上皇帝所赐的一条雕宝珠山茶镂嵌东珠岫岩‘礼’字坠碧玉项链,感叹着当日的坎坷。

    这条项链,不过系复宠有孕后,皇帝赐予敛敏诸多珍宝中最为华丽珍贵的一样而已。自然,其中也有已逝的穆庄怀后的扶持,这才有了这项恩赐。据闻,此乃当日怀帝专为愍帝生母——穆温怀后请人特别打造琢磨的一条项链,取‘冬雨明礼’之意。

    我垂下睫毛,浮着茶面,慢悠悠,吹了一口气,将茶水咽下,这才一字一句道:“她们或许认为我一路顺顺当当,然则其中有多少暗箭可谓防不胜防却是一无所知。为着陛下的恩宠,只怕来日纵连皇后亦会忌惮于我。”

    敛敏点点头,赞同道:“我亦料着了。今日皇后虽说在旁附和着,到底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至于折淑妃,亦复如是。皇后如今所有的遗憾,尽数落在子嗣上头。哪怕出了一位帝姬,只怕她亦会心满意足。”

    婺藕赞同,亦点头道:“你离开御殿的那二载年华,皇后抚育鸾仪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我见了都恍惚鸾仪系她亲生。可谓尽心竭力。若非如此,只怕你当日绝不会将鸾仪交托于她。可见你高瞻远瞩。”面容甚是安慰与赞同。

    “是啊。鸾仪自你离开御殿后,每每深夜寂静之际,便会哭着找母妃。若非皇后那般耐心地安慰劝说,只怕鸾仪定早早哭瞎了眼。待过了时日,皇后便与鸾仪情同亲生母女那般。说来那几日,皇后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每每见到人,亦笑容三分,时刻与鸾仪不离左右。”敛敏回忆往事,缓缓解释道。

    “我亦曾料到皇后的慈母之心,故而我在前往瑶华宫之前,将鸾仪托付给她。我原本想着,你们二人皆诞育了皇子,自然自顾不暇。而皇后,为人和善和睦,位分尊上,且无子嗣,自会将鸾仪照料得妥妥当当。”我颔首,瞧着冒出白雾一般的祁门茶,一如我入御殿第一日那般甘醇,甚是暖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