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四章 出杨公场

    “娘娘,申庶人近些年的遭遇只怕无人能真正做到一清二楚。若果真有人一清二楚,只怕此人定然早早预料到想出如此连环计的真凶系申庶人。”倚华停顿了许久之后,随机开口道,语气沉沉,叫人心头不由得压抑起来。

    “只怕婺藕今时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亦有不是。”语气忽而落寞起来,我的内心念及婺藕多年来积压在内心的委屈,不由得自责起来。

    “奴婢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若惹得娘娘如此愧疚,倒是奴婢的不是了。”倚华赶忙缓和了语气,细心劝慰道:“奴婢的意思不过指申庶人多年来的境遇与心思的变化,若非她本人,只怕无人能真正了解。换作当日的娘娘,乍然入得瑶华宫,只怕其中滋味无人能彻底明白。纵使奴婢彼时与娘娘一同前去修行,到底娘娘的真正心思不曾得知一分半毫。此事说来,唯有娘娘彻底明白其中滋味。”

    倚华不提还好,她这一提,我随即想起了当日嘉煍王亲自吩咐人给我送来的一封信。心绪一时之间被这封信给牵绊住了,无声静默起来。

    当日,紫氏暗中指使人放入大猫触落大琉璃灯致使穆懿文太子离世,继而牵累上定诚淑妃的性命。此事可谓响彻御殿,为众人所瞩目。皇帝一时之间失去了太子与一位宠妃,心思甚是悲痛。若非此时夕丽人有孕,晋为玉贵姬,只怕御殿之内尚不得丝竹管乐之声来化去皇帝的悲伤。可惜的是,玉贵姬到底不曾诞下一名皇嗣,身居贵姬之位多年。若非后来帝太后与二位太妃年老体衰,身染风寒且皇后亦受惊,皇帝大行封赏冲喜之事,只怕她亦不得昭仪之位。今日看来,只怕嘉煍王当日提及的玉贵姬小产一事,另有蹊跷。

    我正欲继续往下思量下去,一时念及昭惇怡长贵妃已然仙逝。纵使此刻念及当日真相,揪出真凶,只怕也于事无补。故而我安下心来,专心思量着明日晨起之后前往冷宫与婺藕聚会一事。

    四月中旬的一日清晨,梳妆之时我特地吩咐了竹春依着朴素洁净的模样装扮,不欲婺藕看了心里头起毛刺。眼见自己的妆容清淡,浑然一介寻常嫔御,我方领了倚华往冷宫走去。

    一路上,因着天色不过破晓时分,东方翻起鱼肚白的眼色,面前的一切皆是雾蒙蒙的,似在梦境之中,叫人察觉出一丝不真切。此刻,一应宫人皆在睡梦之中,故而一路上只我与倚华两个人,静悄悄的氛围令人心生平和的心境。

    一路上,我与倚华念叨起折淑妃的恩宠,念及皇帝当日下令命六尚二十四司以五百万两金、五千万两银改建广寒宫一事。无论折淑妃是否身居长贵妃之位,到底她曾是御殿之中拥有皇帝独一无二心意的一位嫔御。此等恩宠纵使我亦不及万分之一。

    “娘娘无需如此妄自菲薄。论及恩宠,固然修建长乐宫所耗银钱不及广寒宫,到底陛下亦曾花了不少心思在里头。至于折淑妃,奴婢只觉她与昭惇怡长贵妃一般,在陛下心中另有一番地位。认真计较起来,只怕早早仙逝的二位长贵妃与娘娘、折淑妃相比,在陛下心中皆有一席之地。”倚华说着,停住了脚步,仔细看了看我的容貌,“若非仔细查看,奴婢只觉娘娘与其她三位娘娘相比,容貌皆有几分相似之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了。”此话一出口,仿佛察觉出来自己失言,随即慌慌掩口不语。

    我嘴角淡淡一笑,不知可否,只是一味地瞧着前方,漫步而去,语气担忧道:“袅舞已然心如死灰,我若不好生看开一些,只怕吾等姐妹俩会连葬身之地亦无。”

    “妍贵嫔心性不似娘娘这般坚定。此番穆安定公主早逝,可算是叫她失了活下去的心志。近些年,若非娘娘一味地暗中护着、一力扶持着,只怕依贵嫔的日子绝无今日这般清淡。”倚华一番话,道尽了我私底下对袅舞的扶持。

    “我只知晓当日娘亲亲口对我俩说的话:我与袅舞一母同胞,冲着这一分血缘关系,我俩必得相互扶持,决不可互为敌对。”我抑抑吐出一口气,心头念及将我俩交托给公孙大娘后,娘亲千叮咛万嘱托对我俩的劝慰,只觉眼前浮现出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心头不由得酸涩起来。

    不一会儿,眼见前方出现一道破败的大门,断壁残垣,油漆斑驳。伴随着时不时呼啸而过的寒风呼啸出来的凄凉之意,透过仪门处雕刻着‘冷宫’两个字的门匾,我仿佛看到了身居里头的婺藕那副模样,鼻头不由得酸涩起来。地隅偏僻的冷宫位处御殿的角落,因着无人照看故而处处破败不堪。

    迈入仪门之时,里头荒草丛生的场景与当年我往椒房殿探视琅贵妃那般的场景毫无二样。纵使彼时的景色在我脑海中消失不见,今日这番场景依旧勾起了我的回忆。

    在仪门内,细细打量一番,眼前宫室上头的屋瓦缺口处映衬着泛出些微光华的日芒,破碎而残败中夹带着一丝丝呜咽的哭泣声,若有似无地传入我的耳中,令人不由得心寒颤栗。临近仪门之时,死气沉沉的萧条寒风一阵阵接连不断地吹来,夹带上清晨露珠所应有的一丝丝冰凉,犹如寒气入体,叫人不由得自骨髓子里头瑟瑟发抖,不禁蜷缩起身子取暖。脚下的一根根枯草在北风的吹拂下,漫天飞舞着,死气沉沉地散发着枯萎的萧条气息,令我不由得想起初入宫那一年中秋宫宴之后与嘉煍王、庆炾王相遇那一夜的枯黄秋草,仿佛从一开始预示了我与他们兄弟二人之间注定有缘无分。

    提及冷宫,何人不畏惧而厌恶?

    婺藕这般纯真之人,落得个如此下场,固然系她自作孽,终究上天命定的孽缘。若她不曾入宫为妃,而是在民间嫁得个好人家,只怕结局会较今日愈加美满一些。申伯母的品格,我与袅舞当日皆有所耳闻。生母品行如此华贵如空谷幽兰,身为女儿的婺藕本性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有这么一位女子作为母亲,系婺藕生来的福分。可惜,如此福分依旧为御殿之中的刀光剑影所一丝丝消磨殆尽。

    冷宫内的凄凉与寂静令人难以想象。

    当日,琅贵妃画地为牢,椒房殿这才沦为她的囚笼。如今,御殿之内婺藕罪行累累远胜紫氏,然则碍于她乃太子生母,故而皇帝特地选了个偏僻而无人问津的场所。此地系皇帝亲自特选,自然较安和院等地愈加凄凉,死气沉沉,无处能及。

    伴随着天际云朵的漂移,被遮住的日光逐渐扩展开来,几缕阳光照射在冷宫里头,我眼睁睁看着面前那原本就不大的庭院空地上有几缕金色的光线斑驳地照射下来,连同地上随风飘摇的枯草亦闪烁着璀璨如金色沙粒一般的光辉,心头的悲凉愈加浓重。

    在我湿润了眼眶之后,假作无意地抹去了眼中的泪花,步行至一扇破败不堪的槅扇门前。倚华觑着我的眼色,替我推开了窗纸破损伶仃的槅扇门。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伴随着‘嘎吱’一声响,眼见里头飞扬起一片粉尘,将我的视线尽数覆盖住,叫人不住地咳嗽。遥遥一探,里头角落里蹲着一个悄无声息的人。我费力地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死一般寂寞之人系婺藕。

    她闭着眼,仔细倾听槅扇门传出的声响,细细回味,随即睁开了双眼,仔细瞧着背对着日光走向她的身影。倚华站立在门口,适时地关上了槅扇门。

    眼见婺藕破落至此,我眼中饱含心疼与无奈、无助与心痛,在她面前蹲下,双手紧紧捂住她的柔夷。

    不,此刻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柔夷了。原本丰满圆润的双手此刻已经被冷宫的寒风吹得失去了原先的柔软与娇嫩,冷若寒冰,枯萎如树皮不复当日的半分光彩。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哀叹一声,哭出来,两行清泪利落地溢出眼眶,“婺藕,你,你这又是何必呢。”不仅潸然泪下,情不能禁。

    眼见我哭声渐渐收住了,婺藕才淡淡道:“你怎么来了?前些日子不见你过来探视,我还以为你已然不认我这个姐姐了。”语气竟有几分好笑。

    “怎么会!?”我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她这张脸,微微泛滥出轻松而自在的笑意,不由得埋怨起来,“我从未忘记过咱们之间的姐妹情。若非你如此行径,只怕我尚且能护得住你。我不曾早早前来探视,不过为着陛下一时龙颜大怒。我若冒着此等危险前来探视,只怕会将你逼入死境。何况这一切皆系你自找的,我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婺藕嘴角淡淡一笑,无比惬意,一如当日的纯真浪漫,“我自然明白。只是我原以为你我之间的交情会叫你一时莽撞起来。今日看来,你能够如此冷静地躲避闲言碎语,我亦放心多了。说来昨夜我还梦见你了呢。”